談生死、論情愛、吐槽年輕人……喝高了的北野武都說了些什麼？

他抱怨上帝讓他太忙，但如果上帝給他平淡的一生，他肯定又會破口大罵，因為「即便是有機會讓我的人生重新來過，我想我還是會選擇那種會以幾億度的高溫飛速燃燒的人生」

東京，赤坂，入夜後的小街，跟著食物香氣往裡走就能看到一盞方形招牌燈。一面寫著樸素的店名，一面畫著一隻熊。這裡是「熊先生的料理店」，日本導演、演員北野武最喜歡的店。

老闆輿水治比古正在櫃檯里忙碌。他還記得上次北野武走出店門之前點了下次想吃的菜：「熊先生，我下次想吃吃看炸肉餅。」

北野武數年前開始經常光顧這家店。每次來時不時會點些別出心裁的東西：拉麵、餃子、醬燉青花魚……店裡一般不會弄這些東西，熊先生有時會把自己當成北野武的母親，為他準備這些食物。北野武喜歡坐在櫃檯邊，邊喝酒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熊先生聊天。酒過三巡，根據酒飯的飽足程度，他們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處世的規矩、拍電影，甚至生死問題。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出現的北野武成了這家店「一個不為人知的特色」。熊先生有時也會擔心：對客人們來說，今天的最高享受也許不是我做的料理，而是北野先生說的話吧。

這些酒後吐的「真言」後來被收入隨筆集《北野武的小酒館》。2012年，這本書在幻冬舍初次發行的時候還叫《全思考》，短短7個月里重版5次。今年,《全思考》在中國大陸出版，譯作《北野武的小酒館》，在豆瓣上獲得8.3分。說漫才（日本對口相聲）出身的北野武言語間自帶率真幽默，很多讀者表示看上幾頁就要放聲大笑，而北野武還是那個「可愛真實的糟老頭」。北野武借著酒意和熊先生在書中聊了有關生死、教育、關係、規矩和電影這5大問題，對於現實問題的犀利剖析被讀者戲稱為「瞎說什麼大實話」。

「想吃什麼呀？」

如果你問小時候的北野武「今天想吃點什麼」，他一定毫不猶豫回答，「給我來份上品金槍魚」。那時家裡來了貴客才偶爾會去壽司店打包一份壽司。

他的父親是下町區的粉刷匠，每天的生活就像是三角尺畫出來的，在家、施工現場和小酒館之間往返。每晚喝醉回家對妻子揮拳頭的父親無暇管教孩子，生活、教育的擔子都是北野武的母親擔著。靠著打零工和接零碎活拉扯大4個孩子的母親需要不止一點點的智慧。

每當北野武一說「肚子餓死了」，母親就會用冷飯給他做飯糰，遞給他時還要賣個關子：「猜猜看，我給你裡面放什麼啦？」他早料到裡頭不是酸梅就是豆瓣醬，頂多就是吃剩的腌魚乾。儘管不抱什麼期待，北野武還是會小心地一口口吃，往往吃到最後一口，才發現飯糰里什麼都沒有，而母親則在一邊偷笑。也許是因為小時候總餓肚子，北野武對「吃」記得特別牢，直到現在還清楚記得第一次牛排、第一次河豚魚是在哪兒、和誰一起吃的。

如果把「想吃什麼」這個問題拿來問現在的孩子，得到的回答十有八九是「隨便什麼」。北野武認為這是因為現在想啥有啥：「只要纏著大人撒嬌，就會得到想要的。因為現在都過著天堂一般的生活，所以沒有了思考的必要。」在他幼年時期，周圍的孩子如果說「我長大了想做醫生」，父母會說「你那麼笨，就別做夢啦」。如果孩子說「我想要一副新手套」，得到的回復是「不行，我們沒錢」。印象中，當時「只要用笨和窮這兩個理由，基本上就能打發所有問題」。到了現在，孩子面對的問題反而成了「要啥有啥，卻不知該怎麼活」。當被告知可以自由地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時候，他們要做的並非一道選擇題，更像一個填空，因為沒有選項，大部分孩子完全不知道該幹什麼。某種程度上來說，自由的前提是得有一個框架。

北野武說：「人類的智慧和想像力，因為撞上了牆壁遇到了障礙，所以會全面地發揮出來。」只有被框架撞疼了，人才會想盡辦法掙扎著獲得自由，管你是鑽牆打洞還是從天花板探出腦袋，在看到明亮世界的時候才會有「一片光輝燦爛」的喜悅。沒有限制的自由世界裡，智慧和想像力是無用之物，人們靠在床上，吃著零食追著劇，成了現在日本很常見的一群人——宅人。在北野武看來，孩子和宅人的相同之處就在於沒能力進行深入思考，「大腦里的線路發生了斷裂」。

味道如何？

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的自由世界到底是如何剝奪人的智力的？北野武認為：「手機和互聯網是一場奴役整個人類的陰謀。」之所以這樣說，大概是因為北野武是一個被互聯網傷害過的老頭。

北野武最初上網是聽說網上可以看到國外的黃片。他對男女的那檔子事有著持續的熱情，一如他對漫才的熱愛。有時候他會在枕頭邊放上筆記本，一邊和姑娘做愛，一邊寫漫才段子。喝多了的北野武甚至覺得「情人還是越多越好的」。因為如果只有一個情人，就會形成一個三角關係，這是有稜角的關係。如果有兩個，則是四角關係。以此類推下去，情人越多，關係就越接近於圓，稜角也會越少。這樣一來，摩擦和風波也會減少。

即便在男女之事上已有如此奇談怪論，北野武依舊求知慾旺盛。他吩咐手下的人「去給我把互聯網買了來」，引起鬨笑。不過到底是給他裝好電腦，他看得不亦樂乎。這快樂是短暫的。他不知道怎麼斷開網路，只能一直這麼開著，最後收到了一份天價賬單。

後來他像很多人一樣，把網路當百科全書用。很快他就發現，現代工具的目的是為人代勞動腦，讓人不管多笨都能使用。

北野武有一次不停流鼻血，上網搜索原因，互聯網告訴他的是，因下述原因造成流鼻血的，請立即就醫——被筷子捅破了鼻子，或是被竹籤戳破了鼻子。「這不是呆瓜都知道的事嗎？」北野武自言自語。

在日本，年輕人除了用互聯網搜索信息，還習慣發郵件，郵件簡短、容易讓人誤解的表達方式把語言表達能力變得越來越幼稚。

北野武曾在自己的粉絲網站上回復過一些與事實不符的帖子，結果遭到狂轟濫炸。大家罵他是「冒名頂替的騙子」「簡直就是個白痴」……他忍不住想，也許寫信就會是完全不同的結果。他懷念以前那種鮮活的語言，看到現在流行歌曲的唱詞，簡直會不寒而慄：「你還要唱『我的世界裡只有你』嗎？不要再發燒犯迷糊了。你可以去印度或者中國走一走。你這個傻瓜，你不知道世界上有幾十億人嗎？」事實是，現在只有寫這種歌詞才能賣掉。

當你問道：「味道如何？」「好像蠻甜的。」至於到底有多甜？誰知道呢，好像也沒幾個人在乎。

相比具體的語言，用郵件書寫的人更喜歡模稜兩可的說法。在表達的時候，大家越來越習慣帶上「可能」「好像」。在北野武看來，「這是語言的死亡，也就是思考的死亡」。

只要有酒就行了

北野武曾在自己的自述中這樣說：「無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作為一個常被當作日本黑幫大佬的人來說，這樣說是很酷，但北野武還是怕死的。

他第一次在現實中接觸到死亡是念初中時，棒球隊的一個隊友被土方車軋死了。那些死去的人「就像被黑板擦擦掉了，被擦得無影無蹤了」。他對此感到掃興，突然明白，「死人會非常簡單地消失於活人的記憶中」。他害怕死亡，怕的是還沒留下什麼就像一滴雨一樣消失了。

北野武人生前23年的生活完全是按照母親的安排進行的。母親給兒子找的出路是讀一所理科大學，然後去大企業工作。1970年，在明治大學念大四的北野武趕上了當時如火如荼的學生運動，大學封鎖，停止授課，只要交畢業論文就能畢業。由於經濟發展，文化演出大量湧現。理工男北野武對時髦的存在主義、薩特和波伏娃一無所知，反而有了興趣，更關鍵的是，在茶室聊這些話題能搭訕到大把女孩子。有一天在去往爵士樂茶室的路上，他突然決定：退學，去淺草當一名漫才藝人。這時他還差3學分就能畢業了。

「退學」對北野武來說是克服害怕死亡的嘗試，真正讓他「對活著失去興趣」的是1994年8月的那場車禍。

因為被偷拍到去風月場所，北野武一怒之下買了輛摩托車，想著這樣就不容易被跟拍。喝了酒的他一路狂飆著撞向了路邊護欄，導致面骨塌陷。為了復原他的臉，醫生在他臉上埋入各種鈦合金零件，在CT掃描圖像中，整張臉「看上去就像芝麻薄餅」。從表面看，北野武的臉沒有留下疤痕，但左右不對稱，左半邊幾乎完全癱瘓，兩眼無法對焦。

在住院五十六天後，北野武舉行了記者招待會，他要趕在被記者偷拍之前讓世人儘快看到自己那張歪歪扭扭的臉。死裡逃生的北野武覺得能活下來全靠運氣，這樣一來，好像也不再執著於活著了。他依然怕死，怕的是死前的痛苦。

人為什麼會怕死？北野武覺得那是因為還沒有為自己的人生做過選擇，這樣就體會不到活著的感覺。經歷退學、當搞笑藝人、拍電影、嚴重車禍、和很多姑娘做愛的北野武忍不住向上帝發問：「你為什麼要把這麼多事情加在我一個人頭上呀？」

熊先生曾問他，如果有一天，一顆行星會在3天後撞擊地球怎麼辦？北野武的回答是：「我就淡定地度過那三天。嗯，只要有酒就過得下去啊。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人類歷史上最華麗的一場表演了。到那時我就爬到屋頂上去，喝著老酒望著天，嘴裡嚷嚷著『嘿，你就來吧！』什麼的。」

他抱怨上帝讓他太忙，但如果上帝給他平淡的一生，他肯定又會破口大罵，因為「即便是有機會讓我的人生重新來過，我想我還是會選擇那種會以幾億度的高溫飛速燃燒的人生」。

看天下414期文化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