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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紅霞:誰是等你的那面牆?

范紅霞:誰是等你的那面牆?

父母的客廳沙發後面牆壁上,原本掛著一幅「惠風和暢」的書法作品,體為行楷,筆力蒼勁,挺大氣的,但後來聞有「背字」之說,便移到餐廳。如此以來,客廳牆面空了,父親就從附近的廣告設計公司噴繪了一張巨幅碧荷圖準備掛上。

「掛這個多沒品位,還不如我畫一張。」此話,我說在半年前。

近年,我開始喜歡國畫,業餘時間幾乎全用在筆墨紙硯上。畫畫頗能引起我的興緻,充實著我的生活,畫技也有所見長,畫一幅掛在家裡的花鳥畫已非難事。可是,轉眼間半年過去了,父母客廳里的那面牆依然空著,我不知道自己整天都幹了些什麼,每次去看到那面牆,才想起還沒畫。甩下的大話在那兒晾著,心裡難免歉疚,閃爍其詞地說最近比較忙。父母卻不催促我,還總是幫著我說話:「不急,不急,你得上班,還得照顧孩子,慢慢學慢慢畫,別熬夜,又不是等著掛……」

他們的安慰比我準備好的借口還要多。

父母就這樣無條件、無期限、無怨言地等著我。其實我知道,母親不是邋遢度日的人,她愛置辦布藝飾品和小擺設,把家裝飾得琳琅滿目,堅持每天除塵,直到角角落落都透出溫馨才肯坐下歇一會兒。然而如今,她卻如此有耐心多日來與一牆空白為伴。父親也是有些講究的,他很要好,特別注重家裡的「精神文明建設」,尤其是顯眼的地方,懸掛、擺放藝術品都要經父親准許。家裡還有其他的名人字畫,哪一幅裱好掛上都長面子,但父親卻甘心讓這面牆一直空著。況且原先掛框的印痕還在,白牆上留下的兩個釘子孔特別刺眼。每當家裡來客人,或有鄰居來串門問起,父親便說「準備掛咱閨女畫的,正畫著呢。」好像這絲毫不影響美觀,那言語中還透著一些自豪。

我「突然」學會了畫畫,是那麼讓父母驚喜;又聽我說要給家裡客廳畫一幅,他們更是十二分的欣慰。為了我那句隨口說出的話,他們蓄起了滿心的期待,期待一幅畫技並不高的作品,一等就是半年多,尚不知還要等多久。除了父母,我不知道還有誰能夠給予如此這般的等待。而且,他們還不忘替我解釋著未畫的理由:忙、工作幹得好、又愛學習,這麼忙還要給我們畫幅大畫……

在父母的眼裡,女兒沒有任何缺點,你所有的不足都被他們的愛遮掩了……

小時候,經常聽村裡的小夥伴說起挨父母的打或訓斥,那都是調皮搗蛋惹的禍。在貧瘠而焦慮的年代,家長們又都為生計發愁。可母親告訴我,我從小沒挨過打,哪怕是父親最愁悶、焦躁的時候都沒有沖我和哥哥發過火,尤其是對我,更是連句重話都不說。母親還說,她被我氣得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嚇唬過我一次:一把抓住那個不聽話、哭個不停的我,抱在腿上,抬起右手,比劃著說「再哭就拿針給你縫住嘴」;我嚇得趕緊兩隻手捂住嘴,使勁喊「不哭了不哭了……」母親的手鬆下來,我又把哭聲續上了,得哭完那一段才過癮。

我那麼清晰地記得,家裡剛蓋起一排新房子的時候,因為年齡小,有好幾年我都與父母住在最大的那間屋裡。左邊是一張大床,右邊是我的小床,中間隔著一套桌椅。我小時候胃不太好,吃過涼的或韭菜類的東西就難受,經常會在夜裡疼醒。醒來後的夜特別漫長,困得迷糊,又疼得睡不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盼天亮,天亮了才能去村衛生室拿點葯吃,助消化。但有幾次疼得厲害,父親就半夜裡背著我去。漆黑的夜,坑坑窪窪的路,長長的衚衕走不到頭。我無力地俯在父親的背上,難受得不說話,一張嘴有絲絲涼氣吸入肚子里,就更疼。那時候沒有電話,到了衛生室的大門口得使勁給他們敲門,若還聽不見,就去他們睡覺的屋外用腳踹牆,直到把人叫起來。村莊靜得像一塊鐵,敲門聲引起一陣陣狗吠,此起彼伏,我從沒覺得害怕,因為有父親在身邊。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臉上長了一個紅點,在左眼的下方一厘米處。不疼不癢,碰到卻會出血,出血也沒有感覺,洗臉得很小心。白天不是問題,晚上睡覺卻不知不覺被被子蹭破。有幾次早晨醒來臉上都是血,一道一道的,沾到被子、枕頭上,用手摸一下臉,手上也是。看到自己滿手滿臉的血,我嚇哭了,那時候電視里演《血疑》,對生命的恐懼和著電視劇情紛紛填充我的想像。父母帶我去了鎮上的醫院,大夫說得動手術,用冰凍。父母還沒來得及詳細問一下如何用冰凍做手術,這個大夫又神神秘秘地說沒有冰凍了,建議我們去大醫院。父母慌了,趕緊帶我去濟南。那是省城,我已記不清那家大醫院的名字,只記得排隊、挂號,等了大半天,好不容易輪到我就診,我緊跟在父母身後走進去,膽戰心驚地等待著某種「手術」。可是那位戴著黑邊眼鏡的老專家看了看,說遇見過這種情況,是皮膚表面的出血點,很簡單,擠去就行。他邊說邊拿過一個鑷子和另一個棒狀的東西,夾著消毒棉球在我眼下的紅點位置擠了幾下,兩三分鐘的時間,就告訴我們「好了,走吧。」

「這樣就行了?不用住院?回去需要吃藥嗎?」父親問了又問,他的心還提著。

「吃點消炎藥也行,不吃也可以,沒問題,放心。」醫生輕描淡寫地說。

父親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母親臉上蕩漾著陽光。父母心裡的石頭落地了,高高興興帶我在濟南住了幾天,逛了好多地方,還專門去一家照像館照了一張我們三個人的合影。從濟南回來後,平常不信什麼的母親,又帶著香錢、紙錢找村裡的一位老奶奶給燒了一炷香。

冥冥中一定有誰在保佑!那一炷香,在向上天傳遞了父母祈福的同時,也向我傳遞了父母的愛。我滿滿地收著,從童年到永遠。

那一個冬天,因了我人生的不測與變故,父親的頭髮全白了,像一層厚厚的霜。不習慣住樓房的父母從村裡搬到了縣城,與我居住的小區只隔著兩個路口,他們希望我和孩子搬去同住,我也覺得人多了或許熱鬧一點兒。父親說:「在這裡吃住方便,能節省生活費,還有冬天的取暖費。」父親大半輩子講排場,現在竟然考慮節儉了。今天看,他那完全是替我著想。然而,只住了兩周,我們又搬回來了。雖然日常的聯繫從不曾中斷過,卻也是十多年沒有與父母住在一個家裡了,再聚在一起飲食起居我已不習慣、不自在。父母極不情願,但卻沒有阻攔我們。

一年年變老的父母,慈愛在增加,威嚴在減少,跟我說話時我甚至能聽出他們聲音里的小心翼翼。這些年,多是我一個人帶著孩子生活,父母時常怕我工作累,怕我壓力大,怕我有難處一個人承擔,怕我心情不好,卻又不敢直言,怕觸動我的酸楚又愛莫能助。親情就這樣微妙地牽動絲絲縷縷的時光。母親打電話來的時候,經常沒什麼話說,只問吃飯了嗎、孩子上學了嗎、有需要她拆洗的被子嗎,我不理解,我正忙著做飯或畫畫,心想這些瑣事還需要問嗎,只會打斷我的思路,我說不了兩句就不耐煩地說「沒事就掛了吧」,以至於母親再打電話來的時候先說明「我沒事,只是問問……」

神聖的母愛變得卑微了。我的母親,跟她的女兒說話,有了顧慮,有了擔憂,還有一點兒怯。我不喜歡這樣的懦弱,可我遲遲感覺不到這些正是因為我。在年少不懂事的年紀,我幾乎從沒想過要感謝父母的愛,認為那是他們天經地義應該付出的。現在生氣的時候,我沖母親發過牢騷,大聲地頂撞她,甚至當面摔過東西。而她卻沒有怪罪我,沒有記恨我,甚至忍著不讓淚水滴下來,怕被我看到。母親不是能說會道的人,她細心地體察我的煩惱,卻無語勸我,只是默默地陪我由煩悶到開心,她才能夠安心。

我想到這些年的自己,跟父母說話越來越少,常常是「報喜不報憂」,有時候連「喜」也忘記報。我不願讓他們掛心,遇事總是自己扛著,偶有棘手的事情寧肯求助朋友,也不向父母訴說,工作中的尋常事更是很少提。我沒想過,這樣反而使父母更掛心了,只要是有我的消息他們就倍加關注。有一次,母親興奮地打來電話非要叫我去吃飯,席間她說:「得慶賀慶賀!聽瑩瑩(我表姐的女兒)說在山莊看到你演講了,得了第一名,有錄像嗎?」母親的欣喜溢於言表,而這對於多次參加演講比賽的我來說並不認為有什麼可慶賀的,不過是完成一項工作罷了。在母親一再催促下,我借來了那場演講比賽的錄像,可扔下的話卻有點冷冷的:「真不明白這種『虛張聲勢』滿是『上綱上線』的台上演講有什麼好看的!」母親裝作沒聽見,立刻讓父親打開錄像機,津津有味地看起來。

季節輪迴,秋去冬來,呼嘯的北風撕碎了路旁樹上的枯葉,我上班經過的馬路因為行人稀少而愈加空蕩、寒冷,騎著自行車走一趟,臉會被吹麻木,手僵得拿不住東西。父母勸我趕快買輛車,並要為我出錢,我說買車的錢我已準備好,不用他們操心。可他們不知怎麼還是從我一位閨蜜那裡打聽到我借錢的事,就著急起來:「你缺錢就說,家裡有,別自己借」。我跟母親解釋,那天閨蜜跟我一起去選車,我看中了一款更好的,帶的錢不足,就用了閨蜜的一萬元錢。我反覆說「關係挺好的朋友,是人家願意借給我用,我過倆月就還給她。」母親還是不放心,堅持要我把錢還上。我敷衍著,可是傍晚下班回來,母親卻帶著錢在我家等候多時了。我住在六樓,沒有電梯,一百多個台階,母親是怎麼爬上來的?她有腰疾,平時不是萬不得已不爬高層樓啊!我收下了母親的錢,卻生硬地埋怨她「多管閑事」,也沒給她個笑臉看。母親不多坐,她還要趕回去給父親做飯。我送母親下樓,望著她那漸漸變小的身影,我的鼻子才一酸。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可以得罪,那便是母親。」我呆立著,不知道這是曾在哪本書里看到過的句子,還是我內心深處發出的疼痛的喟嘆。

這天我坐在桌前突然很想哭具體原因已經不記得了,似乎又是世態冷暖與複雜的觸痛。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家,想父母那個簡單、溫暖的家,想他們的養育之恩,我突然想到欠父母的那幅畫。其實我也並非忙得不可開交,我常常大塊大塊地虛擲時光,我熱衷於參加一些表面熱鬧實際意義不大的藝術活動,和文友畫友們在酒桌上漫無邊際地空談。我也曾鄭重其事地畫過一些應酬畫,而且畫這些畫我極少拖延承諾的日期,恐怕人家說我不誠信。為什麼我這麼在乎朋友,對父母卻是這種無所謂的態度?為什麼對同事我都是謙恭有禮,而對生我養我的父母卻這樣任性、蠻橫?淚水在我的臉上涌流……

父母的愛大海一樣廣闊,女兒的感情就那麼吝嗇?父母如此寬容關懷,女兒難道就漠然置之?父母可以無期限地等待,女兒就可以永遠地忽略那面牆嗎?我不能再遲疑,我鋪開紙,拿起筆,俯在畫案上。我的眼裡含著淚,淚里含著父母的影子。我用淚水調顏料,一遍遍地渲染底色,把我的感恩、愧疚都染進去。我屏息凝神,精描細勾每一片葉子、每一瓣花;留出一條條水線,以使葉脈顯得清晰、靈動。淚眼迷漓中,一顆女兒心在慢慢變得透明、明亮。

我給父母畫了一幅六尺的工筆牡丹。牡丹是富貴之花,我知道已經步入晚年的父母過去沒有富貴過,今後也不可能富貴起來,我平常也不看重什麼富貴,但我卻一定要給他們這幅牡丹圖,掛上等我的那面牆……

(選自作者同名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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