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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逃離華為村

他們「不知道為什麼要來這裡,也不知道要到哪裡去,但就很喜歡這樣的感覺」 。整個深圳被切成兩塊,關內是騰訊和大疆,關外是華為和富士康。2個多月前,深圳拆除了二線關,重新把整個城市拼接成一個整體,這是現代化的傑作。但對於生活在關外的年輕人,界限並沒有很快消失,他們仍然感受到距離和孤獨。

作者|黎詩韻

來源 |AI財經社(ID:aicjnews)

李雲澤喜歡在日租房裡和女人消遣。但他說,住在這總是丟內褲。在清湖新村,一整片網吧和棋牌室,緊緊挨著。一家網吧敞開玻璃門,黏著的紅色橫條寫著:「都市網吧歡迎您。」玻璃窗里的富士康人頭戴黑色耳罩,電腦清一色是遊戲界面。網吧門口的路被挖開,露出一道泥巴溝壑。棋牌室則稍顯隱蔽,兩三個桌子支起一攤生意,幽幽紅光透出窗打在對面的牆體上。

李雲澤會繞開這些商鋪,從側門上樓。他自稱是一個「喜歡胡思亂想,受到失敗家庭教育、學校教育」的人。直到離開宿舍,住到這裡,他才發現了自己的世界。

我來到這是一天夜裡。我很好奇這會發生什麼。樓道很黑,樓梯很窄,每一層同樣是八個單間,包租婆住在二樓。門敞著,她身後堆滿了雜物,面前攤著一個大本,密密麻麻寫滿了東西。我諮詢租房子的事,她搖下眼鏡,「我們這裡已經滿了,只有日租房,要不?」一對小情侶扭扭捏捏地走了進來。男生用很小的聲音對她說:「開一間。」接著從口袋裡翻找。包租婆接過他的錢和身份證,刷刷地寫著,突然抬起頭問我,「你不是這的吧?」

握手樓旁邊,一條幾百米的富士康步行街,賣著花花綠綠的衣服、皮鞋、涼鞋、粘蠅膠,紅色的牌子寫著「無環內衣15元1件」。店主蹲在門邊吃著盒飯。前面的步行街則看著上檔次許多,一排國產牌,海瀾之家、李寧、特步、貴人鳥……但無論在這條步行街往哪裡走,一抬頭都會看到無比碩大的富士康宿舍樓,比之前那棟更大。

在深圳,出關之後北上,是灰濛濛的建築,隨處可見的施工項目,不時駛過的重型泥頭車。如果沿著珠三角環線高速行進,就會看到連在一起的華為和富士康了。那是兩個巨大的基地,代表著現代工業文明的巔峰:華為包含十個片區,富士康就不必說了,鋪開幾乎是一座小城。它們都有著長方形佔地、窗戶寬大的辦公樓。但都被城中村緊緊包圍著。

走出華為基地,一群穿著大紅色旗袍的中年女人在賓館門口隨著音樂巨響跳廣場舞,周圍是量販KTV和貼滿小廣告的商鋪。而富士康的北大門外,vivo、oppo手機店兩家獨大,一排蒼蠅小館紅底黃字地售賣著10元以內的麻辣燙、刀削麵、涼皮涼麵。

在這片曾經偏遠的地帶,兩家巨頭都安排了宿舍。華為的公寓叫百草園,員工要排一年的隊才能入住其中的單間。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富士康北大門那棟宿舍樓取名叫百花園,假如你路過那裡,撲面而來是一堵滿是窗口、滿是衣服的牆。假如沒有住進這些公寓和宿舍,華為的就住在馬蹄山村,富士康的就住在清湖新村。

這是一個共同體。而李雲澤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中的一員。

我是在一個富士康工友群找到他的,在群里冒泡之後他迅速評論我:「你好呀美女。」我問他為什麼要住到外面去,他的話讓我愣住了:「首先,可能會扯到村兒的鐵柱或者三娃,他們在5年前被一個8手承包商叫過去,給整個(宿舍)7棟樓粉刷了內牆,是沒有多長時間就會一片片掉灰的牆,然後下了班只會弓腰駝背在電腦前面打遊戲的我,實在受不了這些天花板上的灰,掉在我60塊一套的鍵鼠套裝上。」

他對我的遲鈍感到失望。「懂不懂幽默?」之後他吐出真相,讓人大吃一驚,「因為當時出去開房,需要60塊一次,而每月4次的話就是240元,這個錢再多加一點,就夠去不遠處租一間房了。」

李雲澤在L區一個負責維修主板的部門當全技工——這是一個介於線長和普工之間的工作,主要做的就是收發主板,他形容自己「像一尊雕像一樣,只能假裝看著電腦」。電腦是不聯網的,於是他就在excel表格里塗塗畫畫。對於工人,他形容他們是一種「有智慧的機器」,天天就是「把主板放上面,出了紅燈就按yes或者no,出了綠燈也按yes或者no,一直重複。」

他有自己的方式對抗無聊,比如找女孩子聊天,一個小時出去抽一次煙,工活不急的時候給線長打個招呼,抽根煙就不回來了。而工人們表達不滿的方式是,故意搞報廢。「所以有時候你能修的手機,修了一個月發現什麼都沒了,因為他根本沒給你修,直接換了個新的。」因為修不好主板會被線長破口大罵,「你們他媽的怎麼回事?」

看到這種情況,李雲澤就更生氣。「我們一天坐十個小時,連太陽都不見,又不是機器,必然會打瞌睡,產生厭煩情緒好吧。」有一次一個女線長發脾氣,他就忍不了,當了20多人面罵了回去,「你在這裡牛什麼牛!有些東西沒搞好不一定是人的問題,你根本不會管理!」完了他又轉悠到廁所,發現線長站在門口哭,他覺得自己真混蛋,「人家也不容易啊。」

他就像個工廠的局外人,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叫囂不滿了。有一年時間,他每兩個月換一個工作,「不爽了我就走,工資我也不要了。」高中畢業的時候,他兩年都窩在家裡想一個問題,工作到底是為了什麼?沒想明白之前,他終日在家吃睡玩,終於有一天,他想明白了,「還不是為了錢嗎,當你需要錢的時候你就要工作嘛。」

不上班的時候,他把工作的錢買書看:他覺得社會是由人組成的,研究人的是醫學和文學,所以要看文學作品,他看《瓦爾登湖》《我們時代的神經症人格》……不喜歡「情操太高尚的」書,比較喜歡「有個性的、叛逆的」。

這讓他和室友格格不入。他的室友,喜歡看修仙小說,玩王者榮耀、英雄聯盟這種騰訊系遊戲,他們又憎恨騰訊公司。「像我們這種屌絲階層,大部分人會對華為有很高的認可,但對騰訊不會,因為砸裝備的錢,騰訊全部都吞了。」他說,「騰訊一句話就是,你這個問題只要出錢就能解決。」

有時他們會湊伙拼單去KTV、酒吧,是「不太精緻的那種」。似乎在這些娛樂活動里,富士康人暫時掃去了「下班後找不到自己價值的神經抑鬱」。「把那個煩惱啊都排泄出來了,就很開心。」李雲澤說。但他們大部分時間還是窩在寢室里:一個月休息四天,周六要加班,外面去得很少。

對於李雲澤來說,他自己更喜歡在簡書、飛地、豆瓣里找自我價值。他很喜歡「一個」,認為知乎「很多就太裝逼了,為了裝逼而寫,其實本身沒有那麼好」。

我驚訝於他的個人審美和周圍環境的奇異相融。他卻說:「我這個人把工作和生活分開,所以在富士康也沒啥。」

在工業發達的深圳關外,那些大大小小的城中村中,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一道二線關,把這個世界和關內分成兩塊,也形塑了兩種不同的生活形態。

在關內的南山科技園,當站在大疆總部所在的創維半導體設計大廈往北看,會看到TCL的總部,往東則是中國科學院,往南是泰邦科技和朗科科技。重點是西邊,那是中興大廈,它如今正深陷美國編織的羅網。再往西兩公里,是騰訊大廈。它們都是一致的藍黑色玻璃牆體,顯得冷峻、有科技感,一棟棟像拔地而起的筍子,竄得極高,需要費力仰頭才能看清全貌。

生活在這裡的人,有咖啡廳,還有711便利店,一旁的道路施工看起來很小心謹慎。在大疆辦公樓一層的餐廳,你能買到48元一份的雞扒套餐或咖喱套餐,和「僅售」15元的早餐。

同樣是科技公司,在關外,華為人居住的馬蹄山村,沒有任何娛樂。那是清湖新村的東南方向,被稱為「學歷最高的城中村」。一個房東告訴我,這95%以上住的都是華為人。它和百草園僅一路之隔。但在李雲澤眼中,那邊和他們一樣,「都是廠」。他幽幽地說,他們雖然有高學歷,但「如果內心不夠強大的話,還是不開心」。

王強就是李雲澤眼中的「高學歷」。他今年2月住進了馬蹄山。每天下班回來,呈現在他眼前的握手樓,電線纏成亂麻,街上布滿了藥店、文印店、小吃店、超市等商鋪,處處都顯示著華為的痕迹。眼鏡店上寫著「全國連鎖華為第38分店」,菜鳥驛站是「馬蹄山華為店」,門口的公交站命名為「華為單身公寓北」,路邊正在建的是地鐵「華為站」,起重機高高架起,路上一鍬全是黃土,汽笛聲、施工聲、人聲混雜。

「習慣了就還好。」王強說,馬蹄山村的房租價格比百草園「低三分之一左右」,是極低的約900元,這個價錢能在深圳租下30平方米左右的、配備衛生間陽台的單間。這裡的每棟握手樓平均十層,每層有八個這樣的單間,這意味著王強同時有八個鄰居,都是華為的。但他們很少接觸。

楊林一張圓圓臉,戴著黑框眼鏡,留一小茬山羊鬍子,這個華為程序員問我的第一句話是,「怎麼,你來之前對華為的印象是什麼?血汗工廠?」他似乎想竭力糾正這種印象。

但對他來講,關鍵詞仍然是加班。「你別看我們一個項目做成之後多麼光鮮亮麗,實際上是枯骨遍地,完了有一大批華為員工辭職。」他自己好幾次想辭職,最下決心的一次是半夜還被催著加班,他崩潰了,寫好了辭職信準備第二天交上去,但忍住了。「我比較能忍。」他說。

夜晚的華為基地辦公樓燈火通明,暈染著黃色光澤,就像通宵達旦作業的廠房,隔壁的富士康廠區也是這副景象。基地內部的道路空無一人,高樹茂密,水邊長出了一圈狗尾巴草。從它回馬蹄山的路上,樓區相距很遠地分布著,車子駛過寬闊的道路,耳邊呼呼生風。

這裡也離想像中的中產生活去之甚遠:最近的電影院在一公里外,沒有音樂廳、劇院、書店,看不到打扮入時的粉紅女郎。能夠稍微逛逛的只有對面的世紀華貿百貨,在那裡你能買到所有的生活必需品。

一切務實卻乏味。下班的華為人也許會走進樓下一直敞開的超市,拿瓶洗髮水或醬油,再到隔壁的小餐館點一碗13元的豬雜湯河粉、5元一疊的涼拌海帶絲,然後轉身上樓,鑽進自己的鴿子籠。

我來到馬蹄山村時,它還沒有被喚醒,也許它永遠都不會被喚醒。數以千計的房屋單間還沒迎回它們的主人,握手樓的接壤處一片漆黑,只有廢棄的傢具斜在牆邊,偶爾閃過一隻貓。和隔壁的城中村不同,馬蹄山村沒有夜生活,沒有網吧、桌游室,沒有曖昧的橘色燈光,也沒有縱慾,連跳廣場舞的大媽也沒有。

清湖新村倒有很多樂趣。李雲澤晚上7點半下班。別人都爭著加班,或者窩在宿舍,他偏不。他喜歡在街上晃蕩,看人來人往:「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來這裡,也不知道他們要到哪裡去,將來會有很多故事發生,它和我沒有一點關係,但我就很喜歡這樣的感覺。」總有一些能引起他注意,有時候是花花草草,有時候是女孩。

「我喜歡那種看起來不太開心,就是可能會有一些心事的,那我就會有很好的借口,你在幹什麼?」他用帶著口音的、有些痞氣的普通話對我說。他覺得那樣的女孩,「在等人去讀懂她的心事,讀懂她的小心翼翼,還有什麼?低頭不語,知道吧?」他說。

每搭訕3個人,總有一個能悟出他的真正目的:「為了和她上床。」那一切就好辦了,「首先誇她,讚美她,然後冷落,營造神秘感,讓她胡思亂想,不告訴她答案,」他很高深的樣子,「然後找共同的興趣愛好訴說,約出來吃飯逛街,她接受愉快的關係,就很順理成章的……」

「用一個流行詞,一夜情?」我問。

「你是十年前的嘛?」他對我再次失望,「現在流行約炮……你約過幾個?」

李雲澤面相白凈,戴一副無框眼鏡,看著不如他形容的那麼不堪。他已經33歲了,結過一次婚。在富士康,他成功約到過兩個,後來對方知道他有小孩,就不跟他了。但他看起來很自信。「這是自我價值的一種體現,說明你是有魅力的。」他說,這是基本的生理需求。「就像那種獅子老虎之間的本能,什麼荷爾蒙分泌啦,男人和女人都會互相吸引。」

住在宿舍的時候,李雲澤和室友們彼此都叫不上名字,也不多說話,彼此就形成一種共識,就是「大家能共同愉快地生活一段時間」,但在這群男人之間,性總是打開話匣子的良器。有時候是他給室友支招,有時候是互相分享。八個鋪很少能睡滿人,「也不知道去幹嘛了,可能去和女朋友住在一起,或者找女人。」李雲澤說,「那種20年找不到的也有。」對於這種,他就有點恨鐵不成鋼了,「整天在廠里上班,永遠把自己封閉在環境里,不去接受成長,實際上沒有任何意義。」

我似乎認識他說的這種人。我們是在QQ上認識的,他是一個在富士康幹了4年的普工,當我提出要和他聊聊時,他說「見面聊可以」。剛線上說了沒兩句,就要看我照片,背影照不滿意,「沒有臉蛋」,按要求發一張過去後,他用和李雲澤那種很相似的語氣說了句「美女一枚」。他的頭像是一張被過度美化的照片,雙眼被狠狠地放大提亮了,磨皮值拉到了最高,像化了濃妝的女人,頭頂卻像個中年人一樣快禿了。

那是晚上7點左右,他下了早班。躺在床上,飯也懶得吃,宿舍還有個人在睡覺。我陪他聊天,「平常都幹些啥呀?」他說:「睡覺啊,外面消費高。」我想,一個人不可能天天睡吧,於是繼續問他,「那看不看小說呢?」「小說一看就睡覺。」「遊戲總會玩玩吧?」「手機卡玩不了。」我不知該說什麼了,只好問他,咋不想著找個女朋友?

他看起來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有的結婚了,不想挖,沒有結婚的都找工程師了。」

2個多月前,深圳拆除了二線關。這曾是特區的邊界。歷史上,這道關起過重要作用。但後來,它開始不合時宜。更多進不來的淘金者選擇求助「蛇頭」,干違法的事情,走私錄音機、手錶、自行車、香煙、打火機、電視機等。他們想盡辦法,甚至用女色腐蝕。有走私的女青年,「嘻皮笑臉地摸衣解扣,企圖通過引誘達到其矇混過關的目的。」最終被送派出所。

很多年過去了,現在走過「二線關」,沿途近百個崗樓已經空空如也,被畫滿了各種塗鴉,有的關卡已完全被拆除,有的路段被建築替代。對於新一代年輕人,無論是進來的,還是沒進來的,都一同被扔進新世界,他們開始面對全新的生活。關內的騰訊員工張明明為了對抗高房價,畢業後走上了瘋狂的攫富之旅:比特幣、彩票、股票、收藏品……可以一夜暴富的合法手段都試過。

而在關外,有人放棄了抵抗。李雲澤覺得工作也不會掙錢,就混日子好了。他開始在富士康附近做彩票生意,就是「搞互聯網營銷,不用排隊,給一個網址就可以自己買。」他們寄望於撞大運。

「他們不會把這種當做寄託,最寄託的就是網吧。」頓了頓,他說,「主要還是玩遊戲,怎麼,難道應該看新聞聯播嗎?」我問他是否和朋友們討論過未來,他嘿嘿地笑出了聲,「這種東西可能喝醉了會說一下吧,說出來不是在做夢吧?怎麼可能正兒八經說這種問題!」

但李雲澤有時候仍然感到不解。這的人,比如廠妹,老是有一種迷茫的感覺,不是真正的快樂。他對我說:「她們也不知道自己在煩什麼,如果她們知道,就去解決煩惱了,而不是在這裡煩惱。」

他猜測她們是因為工作。「她們就是煩工作,」但又想不明白,「工作能有什麼壓力?就是啊,工作完了就下班,下班了就逛街。」最後他好像想明白了,「反正是孤單吧,需要有人陪伴,但是又不想去戀愛或者結婚。」

李雲澤賺的錢不多。除了給兒子一個月600元生活費,他還是堅持把錢花在女孩上。他並不准備結婚,因為「女人總會有一些物質上的要求」。我問他怎麼不儲蓄一些,他說,「一月沒有一萬塊還談什麼存錢?等你存10年再找女朋友嗎? 」

他給不了兒子太多錢,但他希望能影響孩子的價值觀。如果家裡全是書,樂器,或者花花草草,孩子們就會覺得,生活里不可缺少的是這些東西的,「沒有房和車又有什麼關係?」

他讓家裡人教孩子:「你只需要把這個字寫成,這個鉛筆削好……把每件事都做好就行。「他說,我們從小就被賦予了一個很偉大的期望,很多年都不甘於我們現在的平凡,才會產生迷茫,還有困惑。

(李雲澤、楊林、張明明、王強為化名)

*本文授權轉載自AI財經社(ID:aicjnews),如需轉載請聯繫原作者。

- 201800427 No.17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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