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西遊流沙

最新 04-30

靈霄殿仍如往常一般，祥光萬道，紫霧千條。

他看著眾神慌亂地走著，吟誦著，早已不知幾萬年。

他想，眾神的骨里仍有三百六十年前聲聲吶喊中的慌亂與畏懼。自那日後，無不戰兢，誰都害怕存在的一切再次打亂消失，包括神。也快到自己了吧，他抬起頭，卻斂了眼。

玉皇大帝身邊，華燈璀璨，遙遙走近，他不得屏息。一分，兩分，三分。他也不知重複了這個動作多少次，他慾望向玉帝，卻正好對上他的目光，像蒙了霧，他看不懂，也不敢直視。身後寒光冷冽，霧中，是流沙河的波濤滾滾。

許久，鐘磬聲聲，萬物純凈，萬靈安康，萬妖都已在目光不所及處，這才是神仙的世界。一霎，他凝滯著仰拜的眾生。鳴鐘聲震痛了他的耳膜，他想不通，玉帝為何會看他，這位捲簾大將，更想不通，那蒙濛霧下的波濤。

眾神又忙於蟠桃大會了。

蟠桃園本是沉寂之地，夭夭灼灼，歷歷累累，獨獨幾株花果稀疏，也許只有千年的時光，才可將其掩蓋。寶閣瓊香繚繞，珍饈百味，眾神堆積滿面的笑容，縈繞著王母。他感受得到無數張望的提防目光，惴惴不安。赤腳大仙也總覺無數餘光刮在他身上，生恐他一下變成另個模樣。

他再次望向玉帝，慈悲的笑容，深邃的目光。他總覺得有人在呼喚他向前，他在眾人目光下一步步走去。玉帝賜給他玻璃盞，剔透流淌。低著頭，他感到笑聲的壓抑。

他自那災難開始到結局，都冷眼旁觀，所有糾紛應與他無關。他只想做捲簾大將。可他此時手中真切地握住玻璃盞，那日早朝的寒意又蔓延到了身上。明明所有人都在笑。笑得讓他顫慄，他不懂。

玉帝好像要對他說什麼了，他猛地闔上眼睛，緊緊地抓住手中的玻璃盞，玻璃的寒意嵌入全身，讓他清醒。未等玉帝開口，他狠狠將其一擲，玻璃盞在一剎飛濺破碎。眾神聞聲斜睨，心照不宣，短暫的沉默後驚慌失措，神魂俱喪。他僵直在原地，斜著腦袋，看著玉帝與眾天神責斥他的罪過，一切都只不過是拙劣的精心安排。他冷冷地笑了。打破玻璃盞，如同日日捲簾般，只不過是他的職責罷了。

他帶著笑，八百鞭後，貶落流沙河。

已經過去九世了，流沙河早已水闊千丈，黃沙漫天。

他自被貶流沙河，每七日一次，便數百飛劍穿胸。他早知這痛苦自風化石猴那刻便已註定，他仍不甘心。流沙河波濤涌浪，每個路過的凡人他都搶走吃去。他喜歡上看人臨死的驚恐，神的驚恐都是假的，而此時人卻是真的。他更喜歡吃人的心，玩弄人的腦，那裡全是牽絆。他任憑流沙卷著滔天罪孽浸透在他身上難以洗清，因為只有如此，方可成佛。

他不知多久可以結束這一切而重新開始。每有取經人來時，他只能嘆氣，剜去他們的頭骨，戲看他們在河浪上漂泊而無法安穩沉下。剩下的肉他便給天宮，南天門的眾神早已沒了蟠桃，只得取經人來取代。只要能活著，掌握著萬物，有什麼是他們無法做出的呢。

菩薩讓他將那九世取經人的頭骨串起掛在頭項下，好去渡了那東土大唐取經人，度千萬蒼生。他冷冷地笑著，掛了一串珠子在脖子上，他想渡的，只有自己。白骨森森，應過流沙河的狂風。遠方，三人將至。

西遊本謂沒有方向，但所除西以外的方向，皆是錯誤。

行者有花果山，八戒有高老莊，他卻沒有退路。東洋大海上水霧茫茫，同流沙河的洶湧差別卻是甚大。三晝夜，他彷彿也沒想什麼，往日的一切，同幾百年的虛度光陰相差無幾。那隻桀驁的猴子，現在已是塵煩壓身。終會一天，他們也會只是其中一員，那也只不過是眾神歷史中欲蓋彌彰的一筆。萬神早已不再在他的身旁朝拜，這世間本也沒有什麼與他緊不可分。現在他只需去找行者，唐僧必須去西天，眾生必須被普度。

終苦的是那猴子罷，世間容不下的，只是不能控制的生物，而不是黑暗與殘忍。他仍舊冷笑著，他知道，石台上的，乃是六耳。眾侯圍在他身邊，讓他感到心煩意亂，想如在流沙河屠之而快的衝動。他斂了眉，收去嘲諷的冷意，輕輕行禮。是真是假又如何呢，那隻不過會讓丟失的行李更加沉重。

可是他看見了自己。他環顧著周圍，群猴無悲無鳴，皆報無靈的微笑，就像眾神一樣。他連忙看向六耳的眼睛，卻發現無處可尋。他又看向那個自己，一樣的外貌，截然不同的心。他拿著錫杖靜靜地站在那裡，沒有滄桑，沒有痛苦。他試圖否認，那不是他。可他的內心不停地告訴自己，那只是曾經的他。那為什麼要畏懼呢？難道失去了初心便會害怕面對嗎？到底是為了什麼成佛呢？

他突然怒紅了雙眼，掣出寶杖，當頭劈死了眼前一樣的自己，衝撞離去。

後來他隨眾人一路向西，未曾走東、南與北。一切只不過是早已預謀的騙局，那虛無時間中的人物又為什麼而苦，為什麼而喜呢？

「那猴子和豬一定在笑我罷」

他也只需洗凈流沙，披上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