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調歌頭之詞律探微

唐朝大麴有《水調歌》，後截其首段而另倚新聲，謂之《水調歌頭》。《詞譜》錄毛滂、周紫芝、蘇軾、賀鑄、王之道、張孝祥、劉因、傅公謀各家八體，以毛、周、蘇三家為正體。

一、諸體辨析

第一體，毛詞"九金增宋重"。雙調九十五字，前段九句四平韻，後段十句四平韻。前後段第二節作四七兩句，七字句為拗體。

第二體，周詞"歲晚念行役"。前後段第二節作六五兩句；余與毛詞同。

第三體，蘇詞"明月幾時有"。前後段第三節六字偶句間入兩仄韻；余與毛詞同。

第四體，賀詞"南國本瀟洒"。除下片起句，其餘非韻腳句皆葉同部仄韻；前後段第二節亦作四七兩句，但七字句不作拗體；余與毛詞同。

第五體，王詞"斜陽明薄暮"。前段第二節增兩字、多一斷，作四四五三句；余與毛詞同。

第六體，張詞"雪洗鹵塵凈"。前段第二節作六五兩句，與周詞同；後段第二節增兩字、多一斷，作四四五三句；余與毛詞同。

第七體，劉詞"一諾與金重"。前段第二節作六五兩句，與周詞同；後段第二節添一字，作六六兩句，後六字為折腰句法；余與毛詞同。

第八體，傅詞"草草三間屋"。前段第二節亦作四七兩句，但七字句不作拗體；後段起句減一字，與第二句合，作五三兩句。

綜上，各體區別有三，一為前後段第二節之句法句式，二為是否間入仄韻，三為字數增減。試一一詳辨於後。

詞最初需合樂而歌，能歌必有曲譜，而譜有樂章，章有均，均有拍，與之相應詞句亦有段、節、句之分，一字一音，字音相協。樂句多於一均之末稍駐，詞句亦於一節之尾處押韻，此詞樂相合之根本。然字音性異，各有所重，作詞時為文理所牽，詞句與樂句時有參差。使一節之內字數不變，雖斷句稍異，而無礙歌者，亦在允許之列。《詞譜》以句為本位，但見句法稍有參差、句式略有變化，便另列一體，以致調式相對固定如《水調歌頭》者，竟亦列八體之多，使人讀來搖心眩目。此調前後段第二節十一字，宋人於此或斷為四七、或斷為六五兩句，當二者皆可合於歌，亦無正變之分。由是，毛周蘇賀四公之詞何異哉？合為一體可也。至於作四七兩句時，七字句是否應拗，後文再述。

詞於節尾押韻以和樂句，此乃慣例，亦強制性規定，至於其它非韻腳句自不必勉強用韻。有作者或為炫技巧，或出於巧合，常於未要求用韻處，或增韻、或叶韻、或換韻，慕之者效之，不察者隨之，因循反覆以為例，然終不能以成律視之。此調前後段第三節六字偶句即屬此類，蓋本不需間入仄韻者也，即有好者為之，亦隨意耳。觀前人之作，有前後段皆間入仄韻者，亦有前段用韻而後段不用、或前段不用而後段用韻者，所間之韻有以同部仄韻相葉者，亦有換押他部之韻者，換押他部之韻有前後段同屬一部者，亦有前後段分屬兩部者，其用韻之隨意也如斯，而總計約略不過十一。至若賀詞之幾乎句句用韻者，殆近嬉戲，且特例耳，更不足以為訓。

添字、減字皆宋人作詞之法，或因覺原調字音不協，故調整字數以協律呂。然此手段應多在創調早期，蓋彼時調型未定故也，比及調已定、型已成，再作字之增減，非深諳音律者不敢為之。且詞於傳讀抄刻之間，脫字、衍字亦不能免，昧者不知，或以為別體別調。本調第七體劉詞後段第二節作"醉眠君且去我，扶我者，有門生"，"者"字疑為贅字，去之則與周詞同，惜無證據，待考。第八體傅詞後段第一節作"家童開門看，有誰來"，近人已考證出句首漏一"喚"字，補之則與毛詞同。至於第五六兩體之添字，則另當別論，後文再述。

另，《詞譜》於毛詞後注云"此調以此詞及周詞、蘇詞為正體，若賀詞之偷聲，王詞、劉詞之添字，傅詞之減字，皆變體也。"比較賀詞與毛、周、蘇詞，除叶韻較多外，字數並無差別，《詞譜》詞譜謂之偷聲，與傅詞之減字同列，偷聲與減字之異於此可見一斑。蓋偷聲者，著眼於演唱之法，側重於宮調之變，而減字則為詞句字數之減少，二者不相類屬。今有論者，謂偷聲即減字，謬也。

二、圖譜詳解

前段第一節十字，作五五兩句。前五字句多仄起作"中仄中平仄"，第一、三字平仄不拘。依近體詩之格律，第一字自是可平可仄，若第三字用仄即為拗體（小拗句），然宋人第三字用仄殊為常見，譜內周詞"歲晚念行役"、蘇詞"明月幾時有"、賀詞"南國本瀟洒"、張詞"雪洗虜塵凈"、劉詞"一諾與金重"即是，故應視為平仄不拘。或曰"起句用拗乃此調特點，第三字必用仄"，則又不免以偏概全，須知宋人於此處用平者亦夥矣，譜內傅詞"草草三間屋"即是，其他若周氏別詞"濯錦橋邊月"、趙長卿"今夕知何夕"、陳亮"不見南師久"等俱是。亦可平起作"中平平仄仄"，第一字平仄不拘，譜內毛詞"九金增宋重"、王詞"斜陽明薄暮"即是，其他若呂渭老"扁舟思獨往"、曾覿"溪山多勝事"等俱是；亦可拗作"平平仄平仄"（特拗句），如楊無咎"薌林有何好"、朱敦儒"當年五陵下"、米芾"砧聲送風急"等俱是。由是，前段起句或只需作仄收即可，可仄起、可平起，可用正體律句、亦可用拗句，非所謂"雖一字之平仄不可易也"。後五字句作"中仄仄平平"，罕見例外者。

前段第二節十一字，如前述，可作六五兩句，亦可作四七兩句。斷作六五時，六字句多作"中平中仄平仄"，為拗句，第一、三字平仄不拘，但不宜同仄，正與《念奴嬌》前後段結句同，譜內周詞"六朝文物何在"、蘇詞"不知天上宮闕"、張詞"何人為寫悲壯"、劉詞"風花不遇真賞"即是，其他若蘇氏別詞"知君為我新作"、吳潛"長江萬里東注"、吳文英"當心千頃明鏡"、方岳"古今多少遺恨"俱是。亦有如律句作"中仄平平中仄"者，第一、五字平仄不拘，如黃庭堅"溪上桃花無數"、呂渭老"要伴人隨明月"、無名氏"杖策無人獨步"等俱是，蓋覺連仄失諧，調整音步以求合律者也。五字句作"中仄仄平平"，罕見例外者。

斷作四七時，四字句作"中平中仄"，第一、三字平仄不拘，但不宜同仄，譜內毛詞"千年清凈"、賀詞"台城遊冶"、王詞"若雲狼藉"、傅詞"碧紗窗戶"即是。或曰此句第三字必用平，並謂"仄平平仄"為詞中特殊格式，與"平平仄仄"不可通用。余以為"仄平平仄"實為 "平平仄仄"之變體，同一調中能用"仄平平仄"處必可用"平平仄仄"，只多寡異耳。此調如王氏別詞"中秋昨夜"、范成大"新年葉氣"、朱敦儒"紅纓翠帶"、楊萬里"年年九月"等，第三字皆用仄。

七字句可作"中仄中仄仄平平"，前兩個音步連仄為拗句，第一三字平仄不拘，但不宜同仄，譜內毛詞"先凈河洛出圖書"、"儀鳳矯首聽笙竽"、蘇詞"何事長向別時圓"即是，其他若范成大"無處人物不熙熙"、朱敦儒"談笑跋馬水西頭"、韓元吉"獨對蒼翠與孱顏"、王質"卷浪成雪蔽長川"俱是。亦可如七言律句作"中平中仄仄平平"，第一三字平仄不拘，但不宜同仄，譜內賀詞"襞箋能賦屬宮娃"、傅詞"眼前都是翠雲堆"即是，其他若張先"送春春去幾時回"、袁去華"西風吹老白蘋洲"、沈明叔"當時底事動天頑"俱是。

此節十一字，夾三連仄音步於中，無論斷作六五、四七，必有一句為拗，宋人於此多有齟齬，故前述六字句、七字句均有拗、律兩體。譜內張詞於此節、王詞於後段此節之添字、增斷，亦求平仄音步相間以合于格律，然較之於音步調整，終有字數之變，故非善策，實不宜效之。按詞本可歌者，其拗者必為合樂故；詞亦可誦者，其順者必為合律故。曉音者但以宮調唱法為宗，惟求字音相協罔顧其它，故多拗句；善文者卻以近體詩之格律相驗，覺有不協輒調整音步、添減字數以合之，是以常變拗為律。然善文者眾、曉音者寡，比及詞樂不傳，誦以代歌，後人但知拗者為拗，卻不知因何為拗，反不如范之以格律，庶幾尚有律可循、有則可守。

前段第三節十七字，作六六五三句。六言偶句皆作"中仄平平中仄"，可間入仄韻，前已詳述。五字句作"中仄仄平平"，罕見例外者。

前段第四節句法、平仄，俱與第一節同。

後段第一節換頭，作三字三句。前兩句為"中平仄"，第一字不拘。後句作"仄平平"，則平仄不易，此調每節尾句均以"仄平平"收，或當時合樂使然也。

後段第二、三、四節，俱與前段同。

綜上，試解此調圖譜如下：

中中中中仄，中仄仄平平。中平中仄平仄（中仄平平中仄），中仄仄平平。中仄平平中仄，中仄平平中仄，中仄仄平平。中中中中仄，中仄仄平平。中平仄，中平仄，仄平平。中平中仄平仄（中仄平平中仄），中仄仄平平。中仄平平中仄，中仄平平中仄，中仄仄平平。中中中中仄，中仄仄平平。

註：1. "中中中中仄"句，仄起可小拗，平起可特拗。

2.前後段第二節可作"中平中仄，中中中仄仄平平"。

3. 前後段第三節六言偶句可間入仄韻。

附錄拙作《水調歌頭·茅台》於後：

枸醬知何物，好酒在黔鄉。貢來絕世佳釀，甘美悅漢皇。當日金山博覽，瓶破香驚四座，更把遠名揚。萬里長征路，塵洗復療傷。三秋桂，瑤池水，釀瓊漿。舉杯邀月，空盞留貯滿庭芳。昨夜瀛台盛會，四海高朋同醉，情意系千邦。國色誰堪媲，寰宇共飄香。

（2004年夏於茅台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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