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落在黑豬身上，人生的窘境大抵不過如此
有幾年，我工作的辦公室在頂樓。這樓11層高，鶴立於一片灰黑的樓群之中，是這附近最高的一座樓。
不知從何年起，每到冬季黃昏時，我所在的城市裡就會有大片的烏鴉飛奔入城，成群結隊，振翼肅肅，飛鳴啞啞，蔚為壯觀。起初，這幫烏鴉群居在城市中心的太原街和中山公園一帶的樹上，不避人，嘶啞聒噪，如下班回到家的主人，自得其樂。每天清晨，樹下的路上和車頂上總有一堆堆黑白相間的鳥糞，讓環衛工人苦不堪言。
後來，這個城市的晚報就此事還連續發過多篇報道，徵求驅趕烏鴉的辦法。我們這個城市的好事者曾為此熱鬧過一陣，有關部門起初用高音喇叭，噪音驅逐，但小區居民說人聲比烏鴉聲還擾民，只好無疾而終。後又轉換高科技手段，用超聲波，但似乎也不見效，只好不了了之。一個城市為此熱鬧的時候，又有生物學家發言，說烏鴉移居城裡，說明我們這個城市的環保工作上了一個新台階，人和動物和諧相處，這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成就。這大約與政績臉面相關，讓政府官員為之竊喜，於是驅鳥行動變成了號召市民護鳥行為。更有民俗語學家連篇類牘地發表文章，以各種古籍文獻證明烏鴉是一種益鳥、善鳥、孝鳥。
說實話，我對烏鴉並無什麼好感。這多半來源於我老家的傳統文化記憶。我老家人不管叫烏鴉叫烏鴉，叫它們「老鴰」，含著貶意。他們認為喜鵲和烏鴉是一種相對的鳥，喜鵲主喜，而烏鴉報喪。我小時候起，我老家就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說法，說早晨出門遇到喜鵲一天都吉利，而遇到烏鴉則一天心裡都會疙疙瘩瘩。我奶奶對此深信不疑，比如說前一天晚上計劃第二天去趕集，早晨出門看到烏鴉，我奶奶寧可一天都呆在家裡。我不知這種觀念對我影響有多大，反正我從骨子裡不喜歡這種全身烏黑的鳥，見之，必用彈弓射擊。其實，烏鴉大部分時間是沉默的，而喜鵲彷彿知道人們喜歡它，總是像一個饒舌的女人，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也許如同人一樣，同是黑不溜秋的鳥，穿上了一件花衣服總會讓人眼前一亮，懂點化妝術看來在鳥界也一樣。
我對烏鴉的態度轉變是緣於看了一部有關烏鴉的電視短片。那部電視短片主要講述的是烏鴉的「聰明」——比如有烏鴉看到集裝箱卡車和各類載重汽車駛過公路，必定會飛到公路兩邊覓食，因為載重車過路引起地表震動，昆蟲會從草根處飛起來，蚯蚓也會嚇得出土，烏鴉便不太費力找到更多的食物。還有一種烏鴉，如果銜到核桃一類的堅果，就會擇機丟到公路上，待汽車碾過後，再把核仁叼走吃掉。
更有意思的是非洲草原上的一種烏鴉，行為最為惡劣，像一個調皮過分的孩子，當它們發現羊群後，會飛下去叼起一顆新鮮的羊糞，到附近尋找狼群，並把新鮮的羊糞丟到狼腳下，給狼通風報信。待狼跟著空中的烏鴉撲殺了羊，飽餐一頓之後，鴉群就會飛下來，啄食被狼丟棄的羊內臟、雜碎。它們甚至於會使用工具，比如研究者把肉用繩懸於樹上，烏鴉會一隻腳提繩，一隻腳踩住提上來的繩，如人從井中提水桶，而分享美味。更有甚者，研究者把肉置於中空的日光燈管中，它們會找一根木棍撥出肉，甚而於用碎石砸碎燈管，比傳說中的烏鴉填石子喝水還有思想。
如果不是看圖像所見，我很難設想一種鳥兒會聰明於此。因為這層關係，我對烏鴉的態度大為改變，就如當老師，內心再不喜歡一個長得醜陋的學生，但他的聰明好學總是一大長處。
這幾年的冬天，我們這個城市的烏鴉愈發多了起來。我所在的辦公樓頂，是一處極為開闊的平地，我有時工作心煩意亂的時候，就常常到樓頂放放風，讓風吹一吹不甚清醒的頭腦。從這裡，可以看到昭陵，這是皇太極的墓地，紅磚綠瓦在綠樹掩映下，時隱時現，是一個人稠處卻難得的清靜之地。同事少有人上來，他們愛熱鬧，不喜這樣的清靜。某年初冬，一個雪後的傍晚，我上樓頂，卻意處發現多了幾個鄰居，是一二十隻烏鴉。我上去時，它們正在樓頂戲鬧，聒噪入耳。我一上去，也許是我打擾了他們的熱鬧，它們一鬨而散，飛到了更高一層的水塔頂上。我向它們招手，它們有些緊張，又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我們的話語系統不同，我不懂鳥語，進入不了他們的交流範疇，便讓人有些悵然。
白天，趁烏鴉不在家的時候，我曾爬梯子冒昧造訪過水塔，見背風處，壘著十幾個鳥巢，是小木棍、草和著泥砌的，像一個小小的精裝房，內壁襯以細枝、草莖、棉麻纖維、羽毛，還有幾片細碎的紙，不知烏鴉是不是原來也讀書？我沒敢近前，像一個膽小私闖民宅的賊，只是賊頭賊腦匆匆用手扶著梯子窺伺了一眼，便下來。我想我是讀過書的人，咱不能讓鳥兒覺得咱們沒修養。
因為比鄰，我便常常在黃昏時藉機上去看看，但他們依然同我保持著相當的距離，警惕如舊。烏鴉在滿族人眼裡是「神鳥」，據說曾救過清太祖的命。這事《滿洲實錄》里有記載。也因此，滿族人從來不傷害烏鴉，家家在屋前立有「索倫桿」，撒糧以飼。瀋陽故宮裡這樣的「索倫桿」還有，一些鄉風仍盛的舊滿族人家裡還有這種傳統。我便也想學學先人的樣子。有一天，我把吃剩的飯盛到一個破舊的臉盆里端到了樓上，然後，離它們遠遠的觀察，但它們並不飛下來吃。第二天我上樓，卻發現臉盆里的飯已經空空如也，大約是他們吃了，這麼高的樓，樓下有保安，想來野貓是不會爬上來吃的。
這樣，時間久了，烏鴉似乎信任了我，我有時端上來的食物，只要我一離開，它們就會急匆匆地飛下來，爭搶，吵鬧，聒舌，好不熱鬧。後來，有幾隻膽大的烏鴉，竟敢在我面前兩三米處踱著方步，歪著頭，朝我「嘎嘎」地叫，五音不全，但含著有些溫柔，也有些感激的意思。烏鴉的毛，像黑緞子一樣光滑，泛著些微的綠光，讓人忍不住想上前摸上一摸，甚或想借它們的翅膀飛一圈。我真有些後悔生為人類，這麼笨，鳥語也聽不明白。有時私下裡想，中學裡開一門動物語言課，一定比背英語單詞有意思。我很想問問它們有關人類語言系統中「烏鴉反哺」之類的故事，可惜我們無從交流，引為憾事。
一年又一年冬天，我樓頂上的烏鴉來的更多了，我無從得知他們是不是還是前幾年的那一群，但它們和我熟絡的過程卻短了很多，甚至於在我面前毫不顧忌地吵架、親呢、做愛、銜雪以浴。我坐在它們面前的水泥台階上，抽煙，微笑，暫時忘了所有的人生種種的不愉快和壓力，我有時想，鳥兒打不過人類，也科技不過人類，卻可以高踞人類頭頂，也沒有人類的蠅蠅苟苟，生而為一隻鳥也是上帝的一份厚愛。
開春了，天漸暖，我有一陣出差回來，卻發現烏鴉已經不回來了，它們去鄉下，享受幸福的田園生活了。我們沒有舉行告別儀式，也沒有酒酣話別，像白水一樣的君子之交，淡淡地互相遺忘了。我有時還會到樓頂上，坐在那，想我的烏鴉朋友，你們這個夏天還好嗎？
有時我們常笑說某種窘境，是烏鴉落在黑豬身上，看不到自己的黑。其實就大的真相來說，人生大抵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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