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畫家在山溝溝半個月

我能預感到這是一篇又臭又長的文章，我沒有信心把它寫得有條理，也沒有計劃把它寫得有趣。

（我寫完了，臭不臭不知道，真的很長，不打算分幾次發了，稍微分了下大段，想看的湊合著看，不想看的按返回鍵，祝你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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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這裡半個月了，我覺得也許有必要把在這邊經歷的想的寫下來。

爛泥箐鄉，寧蒗縣唯一一個純彝族鄉，鄉中心的小學初中是整個鄉最豪華的地方。鄉下面的各個村有小學，有些小學只有六七名學生，一個老師教一個學校。

這些事情是一同支教的李老師告訴我的，她只比我大一歲，但是找不到什麼合適的稱呼，就叫李老師吧。她和我不一樣，她是通過正規的支教團來的，有培訓有合同，她的團友們分布在其他村的小學，而我野生野長，無憂無慮（啊我只是想再加個ABAC的詞而已）。

先講些客觀的事兒吧。這裡的學生們學得很辛苦，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初一初二晚上九點下課，初三十點，且晚自習上課。每周六十二點放學回家，周日四點半回學校，刨去路上回家的時間，刨去在家洗衣做飯干農活的時間，可能也沒剩下些什麼了吧。然而，這樣子的學習強度，帶來的效果卻極其有限。初二下了，大部分的同學，連最簡單的一般疑問句「Is this a pen?」都造不出來。

怎麼能怪他們呢。從他們一出生，家庭教育就幾近缺失，小學無法給他們打下足夠的基礎，到了初中師資力量依然並不樂觀，城裡的孩子已經在參加英語辯論賽了，他們還在抄寫本上抄著「並不知道什麼意思」的英語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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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其實他們和外界的聯繫沒有我們想像得那麼少，只是聯繫的方式並不是我們所期望看到的。智能手機，網路文化，這些東西總是比別的更容易進入漸漸開放的山區。從學校去縣城只要坐一個小時的車，縣城裡有吃的有喝的，甚至有家破破的影院，但是縣城沒有人教他們分辨好壞善惡，沒人教他們，當他們被迫夾在貧窮的家鄉和不斷衝擊進來的物質文化時，他們應該怎樣看待這個世界。

班上有一個學生，我前兩節課就注意到了，穿著打扮都比別的學生乾淨些，後來一節課也證實了我覺得她家境不錯的判斷——問了一圈怎麼回家的都是「on foot」，只有她是「by car」（嗯，那個「by plane」的，我們就暫時不討論了吧）。

然後有一天，我上課說到食堂阿姨給我打飯特別客氣，其實這也是造句練習的一部分，所以當時的課堂環境特別正常，但是我突然聽到那個小孩兒說了兩個字：「虛榮」。

我當時腦子裡愣了一下，有一瞬間沒有理解到她是什麼意思。在說食堂阿姨嗎？虛榮？

我瞥了一眼她的表情，一副看慣了世間醜惡的樣子。

有時我真的覺得，在找到一條理想的道路之前，這裡的鄉村，還不如一直就這樣閉塞下去。

（我沒有找這個小孩兒聊過，我想不出一個恰當的理由。我不想抓著這兩個字不放，因為這兩個字背後牽扯到的是整個世界觀，我希望能慢慢地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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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頭兩天有一天我跟我媽打電話的時候我媽一句話把我給說哭了。那天初一有個老師有事讓我去她班上代一節課。他們班很吵很亂，有些個還說了一些讓我很震驚的話。但是我沒有生氣，我在講台上看著他們，看著這些我無法看到未來的孩子們。

回來以後我跟我媽說，有些小孩兒的思想已經走歪了，已經走不回來了，我管不了。我媽說：「看來你不能當個真正的老師啊」。

我媽的意思特別好理解，她覺得一個老師不能放棄任何一個學生，她也根本無心說我，但是我就在那個瞬間覺得特別委屈。我不是活菩薩，我只想幫助那些自己想幫助自己的學生，其他人，即使我想幫也幫不了。

那些學生中，有一個問我：「老師，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如果努力有用的話，還要天才幹什麼』。」我當時只是笑了笑沒有理他。不過是不想努力的借口。想努力的人根本不會去理會這樣的話，不想努力的人你用一百句話去辯倒這句話他還是不會想努力。何必呢。

這句話我跟我媽講了，還有一句話我沒跟我媽講。我剛進教室一會兒，一個學生跟我說：「老師，我想睡你」。

我不知道這些學生從外界接受到的是一些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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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我沒想到第二天我又哭了。我覺得我媽說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我連試都沒有一試。於是那天我想了一些話，想晚自習的時候借別的老師一些時間和他們講一講。第二節晚自習下課的時候我走了出去，在他們的教學樓附近轉悠。我整個人感覺非常不好，我覺得我即將做一件完全沒有用的事情，我的心顫得厲害，然後上課鈴響了，我看著他們的老師走進了教室，於是我也回去了，回去趴在了桌上。

我倒不是在哭他們的未來，也不是在哭自己沒有辦法幫到他們，我在哭自己沒有勇氣去試一試，不敢去面對自己的失敗，李老師肯定不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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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到這裡，已經很長了，不開心的事情也終於講完了，雖然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切換到一個開心點的文風。那就簡單粗暴一些吧——

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經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學生控了。

尤其是給初一代過三節課以後，每次代完課，我都覺得我們班的學生每一個都是天使，就算他們上課小吵小鬧，我都覺得很可愛。昨天的問題，為什麼沒有人想選C呢！我可是從放假一開始就開始盼著他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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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五的時候，李老師她的支教團請我們校長和一些老師吃飯。李老師叫我去，但是她們團另一個女老師來了以後說這樣可能不太好，畢竟我也不是她們團的。我倒是非常樂得不去，但是不一會兒校長打電話來了，我沒法拒絕。

一桌八九個人，吃著一個鍋，有很多肉，但是我覺得不自在，我坐不下去了，八點多的時候，我起身告辭，祝他們慢慢吃（事實證明確實挺慢的，李老師十點多才回來，且好些老師都喝醉了）。

但是桌上我得知了一個很重要的情報——他們五一可以放一天假。後知後覺的我完全沒有意識到五一的到來。突然有點難過，那天白天下課的時候都沒跟他們告個別，也沒說句節日快樂。於是就直接往他們班走去。下著課呢，我在門口望了一眼，教室只有五六個學生，就回房間看了下課表修整了一會兒。

臨近上課的時候，我到了他們教室邊上的陽台，吹了會兒晚風。陸陸續續回教室的他們都有點兒奇怪地偷偷看我一眼，然後飛快地跑進去。看到他們覺得心情特別好，之前吃飯時的不自在好像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

鈴響了，我走進去：「我也沒什麼什麼別的事情，就是呢，剛剛聽到一個消息，你們五一有一天假，周一再回來。」然後他們全班都沸騰了，他們說之前他們五一不放假。我祝完他們節日快樂，他們特別開心地和我告別。學生大概都是這個樣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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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時候在樓道碰到給他們來上課的班主任，他好像有些事情本來就不太想上這節課，看到我就一個勁兒要把這節課給我。於是我又折了回去：「你們班主任好像有些事情，這節課就我來看一下你們。」

一陣歡呼。

「好了好了可以了你們開始自習吧」

「看——電——影——」

（對了一直忘了說，雖然他們的教室和桌椅都是破破的，但是他們有特別高級的觸屏的電子黑板，其實就是電腦，也能上網）

跟我叨叨了很久的看電影，說好了期中考以後看的，覺得他們真的蠻辛苦的，加上當時那個氛圍，已經沒法拒絕了。我把電子黑板交給他們，悄悄回房間拿了本書，站在教室後面。

想看電影的已經都躥到了前頭的位置，也有不想看電影的安安靜靜地看書。我看到課代表在位子上學得特別認真。想起來自己以前好像也是這樣的，不過我倒不是完全因為想要學習，實在是對電影沒什麼興趣而已。當時特別想走到課代表的邊上拍拍她，告訴她有什麼問題都可以來問我，但是又怕周圍的同學覺得我偏心還是什麼的，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吧，反正最後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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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雖然我上課上得好好的，但是我下了課比那些學生還要羞澀，我沒法跟他們打打鬧鬧，事實上我沒法跟任何人打打鬧鬧。李老師不一樣，絕對的自來熟，在路上碰到一個不是她班上的小孩兒，她都能上去一個擁抱然後問候兩句。

有一天課間操的時候，李老師沉浸在突如其來的要提前回去（這個月底）的悲痛之中，把我拉了出去要和那些孩子們一起跳彝族舞（課間操項目，一群人勾著手轉圈，配點簡單的手腳動作）。我說不不我不行，我就看著吧。然後我真的就在旁邊看著他們勾著手轉圈，我覺得看著就挺開心的。但是他們跳到一半的時候，我附近一個小女孩兒突然停了下來，向我伸出了手，真美好的小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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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兩天不是放假嗎，學校里就我和李老師兩人，我們覺得無聊就往山下走走。路上經過她兩個學生的家，所以後來就變成我們四個一起走。兩個學生一個外向些一個內向些，我發現人真的是蠻神奇的，外向些的那個就一路上跟李老師懟一懟，內向些的那個，昨天分別的時候李老師先抱了她倆以後，她跟我說，老師我能抱抱你嗎，於是我抱了抱她。她很高興，我也很高興，恩我也好想抱抱我們班的小孩兒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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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現在還叫不出我們班小孩兒們的名字。前兩天我差一點就開始記了，而且也不小心記了兩三個，但是後來我又想了想，決定不去記了。第一個原因是我一開始就沒去記的理由：我覺得叫名字太生硬了，相比站在講台上叫名字，我更喜歡隨意地走到一個學生旁邊，說一聲：「來，試試看」。然後第二個原因，是我之後才感覺到的：我不想讓別人的評價或者無關緊要的客觀事實來影響我對這些小孩兒們的印象。別人說「你們44班xxx打架了」（這裡的班號是按建校以來第幾個班排的），我不想知道xxx是誰；考完試成績單一出來，我也不想知道第一名是誰最後一名是誰。我不想有針對性地跟一個小孩兒說打架是不好的（何況我覺得稍微打打小架其實也沒什麼關係），我也不需要通過成績來發現他們的進步（更不需要判斷他們的智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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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之前完全沒有預想到我會那麼喜歡這幫小孩兒，包括四年前那次教了半個月以後我也沒有戀戀不捨。我來的前兩天，想著反正自己課也不是很多，可以每周抽個兩節課出來給另兩個初二的班稍微上點課什麼的，跟校長說了一下，校長可能事忙，答應以後就沒迴音了。結果過了兩天我自己也完全不想這茬了——我們班的小孩兒們那麼好，我為什麼還要想著其他班？

不，這個這麼有私心的人不是我。是我嗎？不是。好像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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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前天跟我們一起玩的那兩個小孩兒，李老師說成績都不太好。其實我現在覺得，我來也不一定是非得幫到他們，畢竟即使我讓他們的英語好個十幾二十分，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還是上不了高中大學。我現在更想讓他們開心，想讓他們變成即使沒見過外面很大世界心中也能裝下很大世界的人，想讓他們變成即使看見這個世界的不公和黑暗還能心懷美好的人。之前跟一個同學聊起這個話題，她說：「一些小孩兒不走出去可能是零，走出去可能反而變成負的了」，我想讓他們變成如果能走出去是能變成正數的人。

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到這裡，雖然零零碎碎漏下了些東西，大致還是把這半個月來的事情寫完了。恩，不知道怎麼結尾，照例祝你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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