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書法的異體同勢
論書法的異體同勢
――讀沃興華《中國書法史》有感
2018.4.作者/曹穎
沃興華先生在《中國書法史》談「沈增值的書法觀點」一章中談到：異體同勢和古今雜形是沈增值所追求的理想的結體形式。
我讀到此處時引發了這篇論文題目的思考。
我想，異體同勢這個詞的定義可以從「異體」和「勢」來先做理解。
「異體」，顧名思義，指中國書法中不同的書體，大致分為：真、草、篆、隸，行五種。
「勢」在許慎《說文解字》中與「執」通假。「執，捕罪人也」，勢，從力。在《漢語大字典》中指：權勢、形勢、力量、位置、樣子，陣勢等。可見，勢字通常與某種力的傾向有關。
古代書論中，東漢蔡邕著有《九勢》，寫道：「夫書肇於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
同為東漢時期的崔瑗所撰《草書勢》亦有：「絕筆收勢，徐蜒糾結」。
唐代僧人貫休在《觀懷素草書歌》中說：「勢如奔騰兮不可止，天際暗轉鋒芒里」。
從上述形勢、筆勢，勢奔騰的辭彙中，可以感受到「勢」與力量、運動、速度甚或高度有關。
物理學中有「勢能」，是指儲存於一個系統內的能量，也可以釋放或者轉化為其他形式的能量。
由此可以聯想，當書法家在心手相會之際，於作品中書寫多種字體時達到的和諧統一的勢能狀態――異體同勢。
那麼，縱觀古今書家，有哪些引人入勝的異體同勢之作呢？
我首先想到了唐代大書法家顏真卿的作品《贈裴將軍詩帖》。
關於裴將軍的史料，朱景玄在《唐朝名畫錄》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裴將軍為報已故父母深恩，想請當時著名畫家吳道子為雙親作畫。
吳道子說：「我聽聞裴旻將軍舞劍盛名，何不若將軍為我舞劍一曲，助我筆墨之興」。
身旁的草書大家張旭聽後，樂上心頭，說：「如此，我亦願為裴兄書一壁字」。
於是裴將軍舞劍，吳道子揮毫，張旭草書，洋洋洒洒，蔚為壯觀，整個洛陽城觀者無不驚嘆：「一日之內獲三絕」。
《贈裴將軍詩帖》的作者顏真卿，世稱顏魯公，習書時曾師從張旭。
這件書法藝術作品，充分表達了異體同勢的妙用，展現了雍容偉壯的盛唐氣象，引起了人們的極大關注。
該帖融合各體，顧盼生姿。楷，行，草相混而書，字體大小、長短、肥瘦、斜正，姿態各異，間雜隸書筆法，力厚雄強。
其間正書則如泰山之鎮，巍然屹立；
行草則如龍虎振威，笑傲長空。
其勢劍拔弩張，其形雄姿英發。猶如一首狂想曲，將裴將軍的豪放生平進行了傾心頌讚。
清代大書法家何紹基感嘆：「余覓之十數年無可礙，今忽睹之，不禁拍案叫絕！」。
北宋書學理論家朱長文贊其書：「點如墜石，畫如夏雲，鉤如屈金，戈如發弩，縱橫有象，低昂有志，自羲、獻以來，未有如公者也」。
書法文本內容講述了裴將軍戰場制敵的英勇情景，文採氣象亦如書藝格局――大氣磅礴。
在元代趙孟頫的傳世之作中，有一帖名為《與山巨源絕交書》，書信內容講述了這樣一則故事：
魏晉時期竹林七賢之首――嵇康，不與權貴為伍，生性逍遙，才華卓就，時與在朝為官的七賢之一山濤在竹林中郊遊。
山濤具有積極入世的心理，在其為官準備接受調任時，欲舉薦嵇康代其原職。
嵇康知情後便寫下了這篇絕交書信，率性真誠地向摯友表達嘯傲山林之志，不能勝任官職的意願。
趙孟頫晚年回吳興家鄉隱居時，曾多次書寫此帖，是其心手相應，人書俱老的精品力作。
從異體同勢的章法上分析，該作品開始是行書，遂而漸轉為行草書，又時而以章草的捺筆變換其形勢，賦筆法於自然轉承渾若一體之中。
從用筆節奏上來看，前段行筆較為嚴謹，筆筆認真，至中段則加快了速度，行筆蒼勁而跌宕起伏，一點一畫俱沉著秀逸，放佛心手合一的神妙契合。
且從墨色的角度欣賞，此書濃淡相兼，時有枯筆，使墨分五彩變化豐富，加之於審美，既秀潤嚴謹，又渾厚質樸，似行雲流水，又如千年老松。
後人評價此帖，「絕妙可愛，趙書傳世頗多，此其第一帖也」。又如「直接超越宋人，直抵晉唐」，可以感到松雪道人趙孟頫的書法成就。
如上趙孟頫的書法以其雋永的風神解讀了異體同勢的精彩，那麼明末清初的書畫家王鐸，又是怎樣演繹得前無古人呢？
從如下這件臨摹作品《汝帖》的章法分析，王鐸的手卷並不是行則通篇行書，楷則全幅楷法，而是在書寫過程中始終保持各種書勢的變化。
在書體方面，則是時而楷，時而又跳躍成了大草，時而平和優美成行書。
在字勢方面，其大小、輕重的把握，尤其是漲墨的運用，都在各個豐富的變化中完成了和諧的統一。使節奏感和層次感的視覺效果強烈而明麗。
晚清時期，周亮工寫了一本《讀畫錄》，強調了繪畫的可讀性，而此時的書風演變則越來越傾向於一種被觀看的藝術，強調了視覺的衝擊力。
王鐸，正是這個時代藝術思潮的重要標誌。異體同勢的書寫方式亦進入了他的創作。
如下這則手卷，其章法先由草書轉變為大行書，繼而又變成了小草，行與行之間也由大約七個字轉變為四個字左右，多方面強烈的變化使王鐸雜書卷冊的觀賞性趨於極致。
明末清初的大學問家書畫家沈增值主張碑帖結合的書法觀，他認為，好的書法具備兼容並蓄的特徵，有如「物相雜而文生，物相宜而數頤」。
在沈增值碑帖結合的書法用筆方法中，可以看到，他既重視點畫兩端，彷彿法貼注重點畫起訖處的迴環往複和牽絲映帶，他又重視中段的線條，彷彿碑學筆法的「中畫圓滿」和「逆鋒行筆」。
沈先生在《論行楷篆隸通變》一文中闡述道：「行書和隸書的特點在於姿態飛動、筆勢凌厲，楷書和篆書如果能將這種事態融入其中，就會生動活潑起來，相反，篆參籀意，隸參篆意，則能產生古質之趣。字體摻合的結果是相得益彰、相映成趣」。
從用筆方法來看，沈增值筆法融內擫與外拓為一體，並且內擫的筆畫細，外拓的筆畫粗，一粗一細，既混厚凝重，又剛勁爽利。
從作品特徵來品評，主要表現為「生拙與不穩」。筆鋒頂著紙面走，線條蒼茫，故而「生拙」；「不穩」主要是指結體，沈增值書法具備漢魏碑版的寬博開張的橫向體勢。不同於王獻之一筆書的連綿起伏，沈增值通過強化單個字或字與字之間的正側大小及粗細長短變化，形成相輔相成的內外關係，打破了獨立的漢字的結體平衡，於「不穩」中產生了整個體勢的統一性。
沃興華在談《沈增值的書法特徵》一章中寫到：沈增值是碑帖結合書風的開創者與成功的實踐者，他的作品對傳統兼收並蓄，融會貫通，既富有法帖韻味，又具備碑版氣勢，無論是用筆還是結體，在表現方法的豐富性上都是前無古人的。
孫過庭《書譜》中有對異體同勢的極其精彩的論述：「傍通點畫之情，博究始終之理，鎔鑄蟲篆，陶均草隸。體五材之並用，儀象不極；象八音之迭起，感會無方。」
古往今來，具備「異體同勢」章法特徵的例子還有很多。
文彭《蘭亭詩冊》，兼有黃庭堅、懷素、晉人楷書，加之隸書等筆法。
董其昌的《古詩十九首》，包涵十多種前人的筆法。
鄧石如借鑒吸收碑額，瓦當和璽印文字以及借用刀法參入書法。
清代碑學運動之後，趙之謙、吳昌碩均以行草書筆法來改造碑學創新，其中沈增值以章草筆意入碑，為異體同勢的章法提供了獨特的審美價值。
當代書法家胡抗美先生的作品《草書杜甫詩》及其著作《書為形學》談草書章法中都很好地詮釋了「異體同勢」，他說：「在草書作品中，突然出現楷書或篆書，但又將其統一在一個整體中，使其和諧相處，這就是異體同勢，勢不變體變，體變適勢，同勢而容納異體。異體的出現很跳躍，也很誇張，但可以極大地增加作品的對比，豐富作品的審美內涵」。
彷彿芸芸眾生，天龍八部，在大同盛世之內閃耀著一體同觀，和光同塵的睿智。
參考資料：
沃興華《中國書法史》，湖南美術出版社；
《大眾書法》微信公眾號；
《漢字書法大字帖》微信公眾號；
《如是眼界》微信公眾號；
《書畫報·書畫天地》微信公眾號；
《中國書法雜誌》微信公眾號；
孫過庭《書譜》，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
胡抗美《書為形學》，榮寶齋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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