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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母責備襲人拿大:誰能參透命運的玄機?

作者:樵髯

元宵節家宴,寶玉下席出去之際,賈母看見只麝月、秋紋等跟著,於是問:「襲人怎麼不見?她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子出來。」這個問話如此微妙,以致決定著襲人的命運走向。

與其說賈母對襲人不滿,不如說,賈母是對有點身份的下人拿大的現象不滿。不是沒有別的例子支持。比如,她曾嚴厲批評過仗著奶過公子小姐居功自大的奶媽們,懲治起這些有功之臣毫不手軟。迎春的奶媽在大觀園設賭局被發現,姐妹們考慮到迎春沒面子紛紛替她求情,但賈母不鬆口,罕有的駁了眾姊妹的請求。也對,哪個領導喜歡有點成績的下屬挑戰自己的權威?

更何況襲人是賈母一手提拔。說起來,賈府並不是個讓人懷才不遇的地方。只要有一項才藝,就可以被重用。即便蠢笨如傻大姐,只要手腳便利,「出言能使人發笑」,就會得到格外垂青。從某種角度來說,賈母是這些丫頭們的伯樂。從賈母自身來說,當然要挑最盡職最悅目的丫頭來服侍,因為這樣自己最舒服。賈府又是個忠厚傳家、注重聲名的家族,對有點背景的奴才的一些做法予以支持,造成有點背景的奴才爭相把女兒外放出去。於是「奴二代」得以打破固化的階級,最終成為自由人。比如周瑞家的大女兒通過嫁人便從奴才堆里突圍出去了。也有安排在別處再圖謀出路的,比如林之孝家的把女兒紅玉安排在大觀園怡紅院,那時寶玉還未入駐怡紅院,而鳳姐一再表示想要伶俐的丫頭而不得。當然,紅玉本人和父母想法不太一樣。

這樣,對於賈府底層的丫頭們就是一個機會,使她們得以掙脫來自底層的泥土般的簡陋與粗俗的包裹,綻放出珍珠般的光華。鴛鴦、紫鵑、司棋無不如此。當初,幾歲大的襲人被賣給賈府,未嘗知道有這麼個規則。但是,她的聰明讓她很快窺探到這個規則。她其實不用太彆扭自己,因為她本人就是那種肯付出的性格。賈母的記憶里,應該一直保留著襲人的模樣,低眉順眼,沒嘴葫蘆,但心地純良,恪盡職守。現在忽然看到她竟沒有跟寶玉出來,賈母下意識地認為跟了寶玉的襲人,疏離自己的這幾年裡,發生了蛻變,而這種蛻變她見過太多。所以她生氣了,不滿了,她要問責。要知道,一個領導對你有多開明,就有多小氣;對你有多重用,就對你有多苛求。這是一體兩面。宛如一棵樹,上面有多挺拔,地下就有多深邃。不然立不住。

其實,賈母有「雙標」之嫌。賈母批評襲人拿大,可鴛鴦此刻其實也不在她身邊嘛,有琥珀說的話為證,「還等這會子呢,她早就去了」(話說琥珀也是夠直爽)。鴛鴦就有擅離崗位的嫌疑,而琥珀並未如豐兒那樣和鳳姐一唱一和,把平兒從邢夫人的黑名單里撈出來,而是略微打臉賈母(賈母原話:若是她還跟我,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裡不成),賈母對此也沒顯出什麼不悅來。主子對身邊的人也不總是時刻講規矩的,哪怕威嚴如賈母。規矩是死的、僵硬的、沒有人情味兒,而人需要溫情,需要體貼,需要交流與友誼,甚至需要一點點平衡,就像寶玉之於襲人也不完全是主僕,鳳姐之於平兒也不完全是主僕。相處久了就有感情了,有感情了,就不好意思也不能時時拿出主子的款,來批評。只要賈母不想責怪鴛鴦,便可以給鴛鴦找若干借口。不找借口又如何?誰還敢站出來指責賈母「雙標」不成?

襲人有沒有拿大?這個真沒有。鳳姐解釋說是她叫襲人不用來,當然鳳姐也可能沒囑咐,臨時攬在自己頭上的。但依襲人性格,她天生就是個謹慎人,假若沒有鳳姐囑咐在先,她不會不來。

就在去年,賈敬死了,大熱天,其他丫頭都在懵懂中放縱地歡樂,只有襲人躲在裡屋打青色扇套,她說:「我見你帶的扇套還是那年東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上作的。那個青東西除族中或親友家夏天有喪事方帶得著,一年遇著帶一兩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里有事,這是要過去天天帶的,所以我趕著另作一個。等打完了結子,給你換下那舊的來。你雖不講究這個,若叫老太太回來看見,又該說我們躲懶,連你的穿帶之物都不經心了。」一個扇套尚且如此經心,人前服侍當然會更加當心。

誰都看得出,寶玉就是賈母的眼珠子。賈母為了寶玉,有時候真是什麼話都說得出。比如,說到林如海家的人,為了讓寶玉寬心,竟說林家的人都死絕了,就沒想過外甥女聽了這話會怎麼想?或許是賈母的一時安慰之語,但也可以看出關鍵時刻誰才是她的心頭肉。說白了,賈母的要求是一切得讓寶貝孫子舒服,誰都不許逆著他、傷著他。就連賈政這個當爹的也不能動他,王夫人這個當娘的,看到寶玉被燙傷也愁怎麼和賈母交代。

襲人太明白自己作為一個丫頭,一個特派的下放到寶玉身邊的拿著二兩月銀的丫頭的職責有多重要。她的服務質量一定要比拿著五百錢的小丫頭高,她的責任也大太多,所以襲人首先養成了一般小事朝自己身上攬,就算大事也要先看看有沒有可能自己來解決,總是息事寧人,不給領導添麻煩,不讓領導懷疑自己辦事能力的習慣,這幾乎算不上職場策略,這其實是生存策略。因為沒有退路。其次是沒有半點折扣的努力地全身心付出,包括她自己的身體。她覺得賈母把自己與了寶玉,有人認為她這是自作多情。我不太贊同這個說法。可以參考一下鴛鴦的話,鴛鴦在二十四回說,「你(襲人)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還是這麼著」。先別說「跟他一輩子」是什麼意思,單說鴛鴦讓襲人勸什麼?勸寶玉愛吃女孩嘴上胭脂的事,這顯然是把寶玉看作是襲人的終身依靠才這麼說的,襲人當時的表現也完全是小妻子的反應,她說再要這麼著,這個地方就難住了。這個時候,王夫人尚未給襲人名分。鴛鴦的話,襲人的反應,都表明襲人跟寶玉一輩子要麼是賈府規則如此,要麼是領導意志體現,而不是一個姐妹間的玩笑。當然,我們也可以如探春那樣理解丫頭的功能,就是阿貓阿狗,就是一個物件,既然是一個物件,當然要整個送給少爺,沒有留下身體只交付靈魂的理。

不否認襲人在日常的服侍中夾帶了自己的私情。一個少年公子,風華正茂,全家的鳳凰,有幸得以服侍,這是莫大的光榮,襲人當然也會動一動少女的那點小心眼。作者敘述襲人也有「爭榮誇耀」之心。一個人主動的去努力,一定是帶著點邪惡的競爭意識。不管她把自己包裹的多麼溫和,本質上,她始終是一種搏鬥的姿態。她的敵人就是生活本身。記得《當幸福來敲門》里威爾·史密斯對兒子說:「如果你有一個夢想,你必須捍衛它!」但同一個夢想,有的人唾手可得,有的人付出淚水和血。襲人是後者。她的愛情與事業集於一人身上,她怎敢掉以輕心?

要掰開說這件事,有一個人繞不過去。誰?王夫人。襲人下放期間,王夫人認可提拔了她,並在恰當時機把襲人的工資關係、檔案資料都轉到了自己這邊,把襲人隱約的夢想變為了現實。只是沒告訴賈母,一直虛著。這個安排,襲人應該也未曾想到。

對王夫人的這個決定,賈母知道嗎?我傾向於賈母是知道的。前面說過鴛鴦早在王夫人尚未做出安排之前,就已說過襲人要跟寶玉一輩子,後來鴛鴦又說,「你們(襲人和平兒)自以為有了著落」,那是公開場合,代表著鴛鴦知道了王夫人對襲人的姨娘身份已經簽字蓋章只是沒有公示,不管她從何種渠道知道這個信息,但是能當著眾人說出來,就一定程度上表明賈母是默認這種安排的,至少知道這種安排,否則,鴛鴦就是知情不報。但我們知道鴛鴦或者《紅樓夢》里的大丫頭都具有給主子通報各種信息的義務的,當然有人會舉出司棋之事鴛鴦就瞞下了,但司棋之事說到底是個人問題,但此事關聯寶玉,鴛鴦怎敢不報?

賈母對王夫人的安排不滿?未必。假若對王夫人不滿,直接說就行了,她又不是沒這麼干過?賈赦要鴛鴦,她震怒地說我就知道你們外頭孝順,內里不知道怎麼算計我。她從不憚以嚴厲示人。

又有好事者,根據王夫人後文向賈母報告晴雯的事情,認為:賈母更中意晴雯,指責襲人拿大是婆媳過招的預演。賈母的原話:「但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怎麼就這樣起來。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誰知變了。」話里有個「只」字,讓人浮想聯翩:原來賈母只看中了晴雯一人,姨娘里竟沒有襲人的份?可是,難不成賈母不知賈府規矩,成人之前要放三兩個丫頭給少爺,難不成賈母不知賈府男主人都有三兩個姨娘甚至更多?我認為,「只」字的意思是,晴雯在眾丫頭裡,模樣最好,針線最棒,言談爽利,舉止輕便,正符合寶玉對女孩的期待,將來只有她能拴住寶玉的心的。晴雯和寶玉的一段時間的相處並不算順利,曾經寶玉還以為晴雯是人大心大要攆走她,但後來懂得了晴雯的好處之後,倆人越來越有默契。晴雯最終成了寶玉「心中第一等人」,這也坐實了賈母的斷言。賈母疼孫子的方式就是,你要什麼,我就給什麼,但這絕不代表賈母只讓寶玉娶這麼一個小妾。依照她對寶玉的溺愛,想必寶玉愛娶幾個就娶幾個,晴雯只是作為祖母她最看好的禮物。這和王夫人安排襲人,賈政看中別的丫頭給寶玉並不矛盾。總不能不讓別人送禮物吧?

事實上賈母和王夫人也並未如我們想像的那般矛盾衝突巨大。王夫人對賈母,是敬畏的,照顧的,在賈母面前是自覺收斂的。賈母生氣了,王夫人趕緊站起來自認有罪,不管真有罪還是假有罪;薛姨媽、李嬸兒在場之時,王夫人還要自己立規矩,親自下席提壺敬酒。而賈母多年來的牌局都有王夫人在旁作陪。婆媳多少年相處下來,大禮上也還是遵守著的。假如賈母真的覺得王夫人動了自己的乳酪,她又怎肯善罷甘休呢?既然賈母不動怒,是不是正好說明晴雯在賈母心中無足輕重?王夫人笑說:「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賈母聽了,笑說:「原來這樣,如此更好了。」二人的談笑中,晴雯的死究竟算得了什麼呢?

回到原題。賈母問:「襲人怎麼不見?她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子出來。」不在場的襲人無法辯解,她必須依靠平日經營的力量才能化解突然而至的命運危機。這種力量咱們中國人都懂,所以平日都不大肯輕易得罪人。但這次是最大領導問責,僅僅只是不得罪人也無法獲得這種力量,還要有彼此可以交換的成本,襲人拿出得出手的東西便是因為位置的便利對少爺的不厭煩的勸諫,這種勸諫可以讓王夫人獲得某種程度的放心,算是為保全王夫人出了力。所以王夫人第一時間出來支持襲人,而鳳姐伶牙俐齒三處俱好的說辭其實是在替王夫人解圍。

埃爾德思·郝胥黎在《針鋒相對》一書中說,是「何等樣人,就會遇見何等樣事」。在這裡不想拿出晴雯同樣面臨命運危機時,竟沒有人肯出來說幾句公道話,這樣比是殘酷的,也不符合曹公的意思。各個女孩有各個女孩的好處,努力的讓她努力,任性的也自有她的魅力。我只是想說,襲人在命運的考量下,暫時保住了自己努力的果實。但假若賈母說這話時王夫人沒有在場或者沒有聽到呢?就像晴雯站在園子里對著小丫頭子罵,焉知不是晴雯在盡忠心?無從解釋。在能決定你命運的大人物面前,你的那些努力,你那些暗夜裡的搖曳的夢想什麼都不是。一旦你不符合他們的意思,你就會被捏得粉碎。晴雯如此,金釧兒、尤二姐無不如此。若干年後,鳳姐、王夫人以致賈母的夢想都會被一個隱藏在暗處的看不見的巨大的手捏得粉碎。

說襲人。襲人的努力與張愛玲在學校時的努力類似,「我於是想到我自己,也是充滿了計劃的。在香港讀書的時候,我真的發奮用功了,連得了兩個獎學金,畢業之後還有希望被送到英國去。我能夠揣摩每一個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樣功課總是考第一。有一個先生說他教了十幾年的書,沒給過他給我的分數」。

但是張愛玲繼續寫,「然後戰爭來了,學校的文件記錄統統燒掉,一點痕迹都沒留下。那一類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註定了要被打翻的罷?在那邊三年,於我有益的也許還是偷空的遊山玩水,看人,談天」。若干年後嫁給蔣玉菡的襲人或許也會有這種感悟。因為聰明的女人總是在世情上有著相似的感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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