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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似仙人搗月色

導語:豈獨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人本身就是一個語言的存在。假如突然失去語言,不出三天,我們就會倒回原始的洪荒。語言於人,重要如此;但,我們今天正面臨著各種語言的污染。

作者:邵建,金陵教書匠。出版有《胡適與魯迅——20世紀的兩個知識分子》等。

元月4日金陵大雪。那天下午也是我本學期最後一課,講文學作品的內容與形式。教室南窗外是操場,沒課的同學雪地玩耍,各種嬉戲。頭上雪花猶自飄零。

室內,是另一番景象。在課同學正在思考和討論。因為不滿教材的表述,我要求同學儘可能清晰回答:文學作品的內容是什麼,形式又是什麼。

回答是教材的翻版,亦即「生活的事實」(教材辭彙)和由此形成作者的思想感情等是為內容,形式則是用以表達的語言和各種技巧。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但,教材和同學們的問題是,語言僅僅是文學的形式構成。換言之,語言於文學不過是一個表達的工具或外殼。這真是對語言的大不公。

我的問題是,僅僅是生活對象可以構成文學作品的內容嗎。不。以宋人宋祁的句子為例:「紅杏枝頭春意鬧」,它不妨還可以表述為「紅杏枝頭春意濃」。我問同學,這兩個句子的內容一樣嗎。答曰不一樣。

很好,因為「鬧」字寫出了枝頭紅杏的動態,而「濃」表現的則是靜態。可見,紅杏本身作為寫作對象並不構成或不必構成文學作品的內容。構成其內容的恰恰是語言表達上兩個不同的詞。由此可見,語言不僅是文學作品的形式,它首先就是內容。同一個對象,在語言化過程中因其辭彙不同,彼此的內容也就勢必不同。

但,坐中有同學並不認同。發言時堅持先有內容,而後才是語言表達。按教材所言,也是構思在先(構思的就是內容),語言只是將其呈現。然而,構思過程或思想過程,本身就是一個語言過程。不是思想好了再尋找語言,而是沒有語言,人就無法展開自己的思與想。

就此我想做個實驗。面對窗外飄雪,油然想起東晉謝安「白雪紛紛何所似」。於是和同學一道重溫這個故事:謝安的一位子侄率先開口「撒鹽天空差可擬」,侄女謝道韞應聲而接「未若柳絮因風起」。然後要求人人進入構思狀態,也以一句表述,或文言或白話。

同學們紛紛扭頭窗外,各種凝神。有頃,兩位女生先後站起,後一位的句子是「疑似仙人搗月色」。我一驚,請她重複,待聽清楚後連聲叫好。好到出乎我意料。深感這些90後,你給他(她)機會,他(她)就給你才華。想到當今不少人指責這一代,說他們不讀書只看手機,又說他們是「精緻的利己主義」。然而,你傾聽過他們嗎。

﹝插﹞:我生生喜歡這一句。這堂課有收穫的其實是我。只是我要回到我的思路,對它只言及好而未及何以好。這是我的疏忽。一種很奇妙的轉換性想像,在月色與雪之間;還練就了一個動詞「搗」。

我不知這位同學是否讀過司空圖的句子:「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然而兩者都是佳構。司空圖的句子妙機自然,由水溯月。不是明月如水,而是月化為水。但不落一絲轉化痕迹,渾然天成。我的學生一個「搗」字,突兀而起,醒人耳目。仙人搗月化作雪,只緣身在廣寒宮。只一句卻自帶一種隱微的遊戲性,耐人玩味。

當然,我要求學生詠雪,自己也不例外。我是一句白話:以其潔白的表象,掩蓋著各種骯髒。學生年輕,美目盼兮,看生活往往視其美好。吾則老矣,無論看什麼,無不是其另面。然則無論哪一面,都包含並體現著你對生活的某種傾向。只是無論對象還是由此形成的傾向都無以構成文學的內容,除非它被語言化。

我請第一位同學現身說法,說說她剛才構思時其實是在做什麼。她斟酌著表示她對眼中之雪,是在為其尋找和組織語言。這就對了。這個實驗表明,構思離不開語言,而非構思好了語言才出場。整個文學創作從「眼中之雪」到「胸中之雪」乃至「手中(或口中)之雪」,就是一個語言化的過程。正如法國結構主義的羅蘭·巴特把作家創作視為「語言的歷險」。

結論出來了。語言既是文學作品的內容,也是它的形式。內容與形式不是兩樣東西,而是一樣東西。如同一枚分幣,文學的內容與形式就是這枚分幣的二位一體。這個體不是別的,就是語言。文學作品,語言變了,形式變了,內容也變了。

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結論。因為我知道,還是有同學未表接受,雖然他們沒再說什麼。這無妨,文學課或人文課,要的就是解釋的多樣性。只要過程盡到,結論在於各人。課堂如果不是灌輸,也就無需求同。

課及此,突生感慨。豈獨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人本身就是一個語言的存在。假如突然失去語言,不出三天,我們就會倒回原始的洪荒。語言於人,重要如此;但,我們今天正面臨著各種語言的污染。

流行的假話大話空話和各種話語暴力充斥我們的生活。我們公開說著自己內心未必贊成甚至反對的話而不以為忤,甚至沒有不適感。再加上各種網路語彙的侵蝕,什麼「diao絲」「bi格」,多麼可怕的語言淪陷。其時我想到的是北大教授張維迎指出的「語言腐敗」。這個表述未必準確。只有權力才會導致腐敗,而語言不是權力。但,power的可怕在於,它會污染語言,事實上也正在污染著我們的母語(某種意義上,母語就是我們的母體)。

作為插話,我當時並未多加發揮。只是提請在坐各位體認自己的身份,我們是中文系,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既然不是我們的外在之物而是我們的內在生命,那麼就必須注意自己的語用乃至語詞。語詞塑造人。當你用什麼樣的語詞說話,就表明你接受的是什麼教育,同時也表明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課結束了,但其實並未結束。我決定下學期開學,一定要向全班同學徵集下一句,以構成一首准集句的詩。題目就是「雪」:

撒鹽天空差可擬

未若柳絮因風起

疑似仙人搗月色

…………………

這不妨是個遊戲,何不就此先徵集。讀者君如果讀到這裡,還請不吝才華,為它結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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