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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先生談寫作

曹靖華(1897―1987),現代文學翻譯家。上世紀30年代初起,在國民黨反動統治下,曾化名亞丹、汝珍、鄭汝珍等,和魯迅通信,介紹蘇聯革命文學,代魯迅搜集蘇聯優秀版畫和革命書刊,同魯迅來往密切,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本文是作者搜集整理的有關魯迅先生談寫作的文字。

寫作課

魯迅先生談寫作

文|曹靖華

有一次,魯迅先生說,有人問他:「文章怎樣寫?」他說:「不知道。」這並非他自謙。實在說,三言兩語,這問題是難說清楚的。

關於寫作,魯迅先生言談中,提到的卻不少,可惜沒有隨手記下。當年啊,誰會想到這些呢!那時,每逢暢敘,都忘神地浸沉在他那談笑風生的知識的海洋里,宛如紅樓聽課,唯恐放過一字一句。況且,我是來自伏牛山腹地的山人,野氣未消,手腦同時並用,尚未習慣。記錄,那對促膝談心,又多麼大煞風景啊!可是現在啊,每念及此,卻大大悔之晚矣了。

人健在,一切都好辦。比如說吧,魯迅先生墨跡,何等耐人尋味。紙墨筆硯,手邊俱全,他又愛寫字。可是,當年在他家住時,只顧日夜談心,沒想到請他留一幅字作紀念。最後不到七年時間,他給我發了將近三百封信,甚至一天發兩封。可是,連一幅字也沒留。當年想著,一切太容易了,要什麼,有什麼,何時要,何時有。結果卻連一幅墨跡也沒留。天地間出乎意料的事太多了!

閑話扯得太遠了,趕快言歸正傳吧:魯迅先生談寫作,為著言必有據,還是作志與願違的「文抄公」,從見之於文字的著手吧,但有時也不免涉及點滴的回憶及自己的看法。

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九日,魯迅先生在答賴少麒的信中說:

「文章應該怎樣做,我說不出來,因為自己的作文,是由於多看和練習,此外並無心得或方法的。」

魯迅先生有篇《門外文談》,是談文學的,這裡就不引了。

至於寫文章有沒有「秘訣」呢?沒有的。常言說:「文無定法」,就是說,寫文章沒有一定的方法和竅門。

魯迅先生在《作文秘訣》一文中說:

「現在竟還有人寫信來問我作文的秘訣。

「我們常常聽到:拳師教徒弟是留一手的,怕他學全了就要打死自己,好讓他稱雄。在實際上,這樣的事情也並非全沒有……」

在那篇文章中,魯迅先生還談到當醫生、廚師、開點心鋪等等,都有一些什麼「秘方」,也可說是一種「傳家寶」吧。當這些「傳家寶」到了「傳種接代」關頭,是「傳男不傳女」的。須知封建社會的老觀念,認為女兒終究是「人家」的人,「不傳女」,就避免了把「傳家寶」傳到別人家去。舊社會確實如此。可是寫作怎樣呢?

魯迅先生回答說:

「但是,作文卻好像偏偏並無秘訣,假使有,每個作家一定是傳給子孫的了,然而祖傳的作家很少見。……」

三十年代初,在反動統治下,百業俱廢,民不聊生。廣大青年,既無錢升學,又找不到職業;恰如魯迅先生所說:「不是失業,而是無業。」在饑寒交迫中,有些人就想賣文謀生。可是文章怎樣寫呢?黃浦灘上善觀風向的投機出版商,很快就把什麼《文章作法》《小說入門》之類的「法寶」「炮製」出來,五花八門地堆到青年面前。魯迅先生卻直截了當說:「不相信之類的話」。

的確,魯迅先生的寫作實踐,證驗了這確切的論斷。一九三三年,他在《我怎麼做起小說來》一文中也說:

「之類,我一部都沒有看過,看短篇小說卻不少,小半是自己也愛看,大半則因了搜尋紹介的材料。……」

魯迅先生對寫作的意見,極為確切而珍貴,還是多聽他的話吧。在《不應該那麼寫》一文中,他說:

「創作是並沒有什麼秘訣,能夠交頭接耳,一句話就傳授給別一個的,倘不然,只要有這秘訣,就真可以登廣告,收學費,開一個三天包成文豪學校了。以中國之大,或者也許會有罷,但是,這其實是騙子。

「……凡是已有定評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全部就說明著『應該怎樣寫』。只是讀者很不容易看出,也就不能領悟。因為在學習者一方面,是必須知道了『不應該那麼寫』,這才會明白原來『應該這麼寫』的。

「這『不應該那麼寫』,如何知道呢?惠列賽耶夫的《果戈理研究》第六章里,答覆著這問題――

「『應該這麼寫,必須從大作家們的完成了的作品去領會。那麼,不應該那麼寫這一面,恐怕最好是從那同一作品的未定稿本去學習了。在這裡,簡直好像藝術家在對我們用實物教授。恰如他指著每一行,直接對我們這樣說――你看――哪,這裡應該刪去的。這要縮短,這要改作,因為不自然了。在這裡,還得加些渲染,使形象更加顯豁些。』」

「這確是極有益處的學習法,而我們中國卻偏偏缺少這樣的教材。……」

魯迅先生勸人學習名作家手稿,學習他們為什麼這樣修改,為什麼修改之處比原來的好?把這些加以認真比較、研究,能得到不少啟示。

魯迅手稿的陸續出版,我想,其用意不僅是考慮到「水火無情」,作為保存「空前的民族英雄」的手跡而已。對研究、學習寫作,也是「現身說法」的好教材,應該像魯迅先生勸人向魏列薩耶夫學習果戈理手稿那樣,在魯迅手稿上用點工夫是有益的。

模特兒問題。

魯迅先生提到這問題時,說:

「小說也如繪畫一樣,有模特兒,我從來不用某一整個,但一肢一節,總不免和某一個相似,倘使無一和活人相似處,即非具象化了的作品。」

又說:「模特兒不用一個一定的人,看得多了,湊合起來的。」

《阿Q正傳》當年在《晨報副刊》一發表,就被魯迅先生指責過的張三看了,以為阿Q是指張三的;李四看了,又以為是指李四的。其實不是指張三,也不是指李四,而是「具象化了的」、魯迅先生的藝術創造,是來源於現實而又高於現實的藝術創造;是作者觀察所得,「看得多了,湊合起來的」藝術品,不是「一個一定的人」。這就是阿Q的典型性,凡藝術均如此。

所以,魯迅先生重視觀察,也勸人重視觀察。他說:「如要創作,第一須觀察,第二是要看別人的作品,但不可專看一個人的作品,以防被他束縛住,必須博採眾家,取其所長,這才後來能夠獨立。我所取法的,大抵是外國的作家。」

而且,他諄諄告誡青年,不要專看文學書,結果弄得連常識都沒有。他說:

「專看文學書,也不好的。先前的文學青年,往往厭惡數學,理化,史地,生物學,以為這些都無足重輕,後來變成連常識也沒有,研究文學固然不明白,自己做起文章來也胡塗,所以我希望你們不要放開科學,一味鑽在文學裡。譬如說罷,古人看見月缺花殘,黯然淚下,是可恕的,他那時自然科學還不發達,當然不明白這是自然現象。但如果現在的人還要下淚,那他就是胡塗蟲。」

沒有常識的作家,怎能寫出豐富多彩的作品呢?作家不但要有常識,而且還要知識豐富,採得百花釀佳蜜。魯迅先生勸人「必須如蜜蜂一樣,採過許多花,這才能釀出蜜來,倘若叮在一處,所得就非常有限,枯燥了」。

又說:「你們不要專門看文學,關於科學的書(自然是寫得有趣而容易懂的)以及遊記之類,也應該看看的。」

這些懇切、正確的經驗之談,應該記取。

作者寫作時,在內容與形式上,都付出了寶貴心血。讀者對這些,也應雙方兼顧,讀後都能如魯迅先生所勸告的「有所得」。有些讀者,把看文學作品當作看熱鬧,專註意故事,這是可惜的。這樣,即便讀一百年書,也會如入寶山,空手而歸。當然,作品的思想內容是第一位,應特加註意。但作品形式也不能忽略。

形式方面,似應包括結構、表達等等吧。表達,似應包括語言和文筆等等吧,語彙也似應歸入其中。好比建築,語彙就如同磚瓦。常言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語彙,也就好比巧婦的手中「米」。無「米」,巧婦也就一籌莫展了。文章的生動活潑,同語彙的豐富是分不開的。語彙貧乏,是死文章病根之一。作者行文到必需時,找不到富有表達力的「恰如其分」的語彙,「飢不擇食」,就去抓「代用品」,這就是所謂「不得已而求其次」吧,這種「次」的成分來得越多,文章就越無生氣。毫無生氣的、死氣沉沉的文章,就難免不令讀者皺眉頭了。反之,語彙越豐富,文章就越生動、出色,讀者一看,就不由得笑逐顏開,百讀不厭。語彙貧乏,也就談不上表達力,談不上生動活潑了。魯迅先生說 「乾巴巴的,像個癟三一樣,瘦得難看」,就是指這的。

同樣的思想、情感,為什麼在老練的作者的筆下,表達得那樣細膩、委婉、生動、有力;而別人卻束手束腳、無能為力呢?這恐怕就是藝術家之所以為藝術家的吧?

不過,人的觀感所得的,要遠遠超出於語言、文字所表達的吧。白居易在他的《長恨歌》中,也只能用「天長地久有時盡」,去烘托「無盡期」的「此恨綿綿」呢。

我們有句老話:「可以意會,不可以言傳。」恐怕不能把這當作唯心主義的遁詞,而是人的觀感所得,遠遠超出於語言文字表達之上吧。語言文字工作者,應如何努力把官感所得,維妙維肖地表達出來呢。

談到詩,魯迅先生說,他無心作詩,可是,誠如郭沫若同志所說,他「偶有所作,必臻絕唱」,確是至當之論。

魯迅先生很推崇唐詩,他說:

「我以為一切好詩,到唐已被做完,此後倘非能翻出如來掌心之『齊天大聖』,大可不必動手,然而言行不能一致,有時也謅幾句,自省殊亦可笑。」

這「也謅幾句」等等,確是自謙之詞。我不懂詩,不敢妄言。不過,唐詩確實是我們世代傳頌的絕唱,也是取之不盡的藝術寶庫,「取其精華」,世世代代,多少詩人、文學家,從其中吸取營養呢。我愛唐詩,我也愛魯迅先生的詩。

魯迅先生對新詩的見解,也是極精闢的。他說:

「……詩歌雖有眼看的和嘴唱的兩種,也究以後一種為好;可惜中國的新詩大概是前一種。沒有節調,沒有韻,它唱不來;唱不來,就記不住,記不住,就不能在人們的腦子裡將舊詩擠出,佔了它的地位。

「我以為內容且不說,新詩先要有節調,押大致相近的韻,給大家容易記,又順口,唱得出來。」

毛主席說:「缺乏藝術性的藝術品,無論政治上怎樣進步,也是沒有力量的。」

魯迅先生也說:

「單是題材好,是沒有用的,還是要技術……」

這些至理名言,從事文學工作的,應該知所取法了。

魯迅先生很重視文藝的地方色彩。他說:

「我的主張雜入靜物,風景,各地方的風俗,街頭風景,就是為此。現在的文學也一樣,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為世界的,即為別國所注意。打出世界上去,即於中國之活動有利。」

「打出世界上去,即於中國之活動有利」,這是將近半個世紀前魯迅先生說的話。魯迅先生當年在大夜彌天的時代,是多麼渴望中國能屹立於世界之林,而不被人輕視啊!

話再說話來吧。這兒說的地方色彩,我以為也包括民族色彩;即為一地方或一民族所特有,而為別地方或民族所無的民族氣派,民族風格。這精神,我以為和毛主席的《中國共產黨在民族戰爭中的地位》中的一段話的精神是一致的。毛主席說:「洋八股必須廢止,空洞抽象的調頭必須少唱,教條主義必須休息,而代之以新鮮活潑的、為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

魯迅先生勸人在寫作過程中,立定格局之後,不要中止,以防寫作興緻中斷。他說:

「先前那樣十步九回頭的作文法,是很不對的,這就是在不斷的不相信自己——結果一定做不成。以後應該立定格局之後,一直寫下去,不管修辭,也不要回頭看。等到成後,擱它幾天,然後再來複看,刪去若干,改換幾字。在創作的途中,一面練字,真要把感興打斷的。我翻譯時,倘想不到適當的字,就把這字空起來,仍舊譯下去,這字待稍暇時再想。否則,能夠因為一個字,停到大半天。」

這都是珍貴的經驗之談,應該記取。況翻譯和寫作不同。翻譯,手邊畢竟有原本可據,不必在文章發展等等上邊用心思。即便中途停頓,興緻也較易恢復。寫作就有所不同,中途停頓,興緻消失,再恢復就較難。所以,魯迅先生曾說:寫文章寫到興頭上時,連吃飯也別喊他。所謂「廢寢忘食」,這就是「忘食」。等到告一段落時,他自己會放下筆來吃的,否則,叫他他不理,這時,他可能全神貫注在寫作里,「聽而不聞」了。引人入勝的文章,都是在振筆直書,一瀉千里的勢頭下出現的。

嚴肅認真,是魯迅先生的一貫作風。他在《答北斗雜誌社問》中說:「寫完後至少看兩遍。」毛主席很重視他這寫作態度,說:「魯迅說『至少看兩遍』,至多呢?他沒有說,我看重要的文章不妨看它十多遍,認真地加以刪改,然後發表。」

可是,世上偏偏有些相反的現象,魯迅先生也常遇到。例如,有人將文章寫成後,自己連看一遍都不看,錯字、漏字及不通之處,改也不改,就匆匆忙忙寄出,推給別人了事。

這態度不但寫文章不行,無論作什麼事也不應該。

魯迅先生還說過,有些寄信人一面要求看稿、複信,可是往往連回信的地址也不肯認真寫清楚。怎麼辦呢?只得模仿來信人的字跡照描而外,為可靠計,將來信地址剪下,貼到回信的信封背面,作郵務員投遞的參考。

這樣的事,這樣的文稿和信件,不知空耗了魯迅先生多少珍貴的精力、時間和生命。「俯首甘為孺子牛」,這正是老黃「牛」的精神啊!

選自《飛花集》,

上海文藝出版社1978年版

插圖來源:魯迅作品選,

畫作者芊禕,來自網路

福利

新蟬戲劇中心話劇作品《阿Q》

「中法文化之春」劇目

演出時間:

5月2-3日 19:30

演出場地:北京中間劇場

導演:米歇爾·蒂迪姆(法國)

原著:魯迅

在阿Q從魯迅先生筆下問世近百年之後,曾執導莫里哀經典大戲《無病呻吟》大獲成功的法國導演米歇爾·迪蒂姆決定用他「亘古不變的人性」視角作為出發點,創作全新的戲劇作品《阿Q》。

作為魯迅先生的超級粉絲,米歇爾·迪蒂姆讀過五個翻譯版本的《阿Q正傳》,並早在二十年前,就在法國的話劇舞台上見到過阿Q,彼時他心中已經有了自己的構想:一版更為現代的《阿Q》。如今他的構想得以付諸實踐:用現代的戲劇表演手法如視頻、現場音樂演奏、演唱等來講阿Q的故事。其中也有一些象徵性的處理,比如長辮子,作為年代和人們思想束縛的一種象徵,同時也致敬魯迅先生犀利的幽默,革命的結局就是辮子剪掉了,但是思想上的「辮子」還在。

這不是一次簡單的「故事新編」,它整部劇「沒有一個字不是來自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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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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