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活著·劫後餘生的十年
大悲咒
禪美雲聲
鄺美雲
00:00/
我生於五月。
也差點死於五月。
現在十年過去了,我還活著。
我曾經答應一些文學雜誌社的朋友,可以把這十年的經歷慢慢回憶,梳理成文字。
但,遺憾地告訴大家,我嘗試過好幾次,都失敗了。
我只能把去年寫過的粗略的概述發在這裡,以紀念那些許下的諾言:
我要紀念那些亡靈,
那些或許我曾經冒犯過的不相識的人的靈魂。
我肯定會慢慢把那些記憶像涓涓細流般引出,
彙集成汪洋大海。
我們人類活著,無時不刻都在掙扎著,和你預想的敵人鬥爭,和自己鬥爭,和疾病鬥爭,或許這些最終都將成為泡影。
唯一能淹沒一切的是無處不在的是:
時間。
我會去那些地方回看。
或許會嚎啕大哭,也或許無動於衷。
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拯救你的記憶。
只有時間。
我也在等待那一刻的到來。
No.001
我中學的以至於大學以後很長一段時間的理想是像海明威一樣,當一名戰地記者、作家。
我一直在為實現這樣的理想而努力奮鬥。
雖然沒有真正去過戰場,但是,我作為一個突發社會新聞記者,隨時都有在戰場的感覺。
有些突發新聞,比真實的戰場還殘酷。
現在,我重新開始畫畫,斷斷續續有接近四年了。為啥說重新開始畫畫。因為我十幾歲的時候學習過,當時在師範學校,教美術的老師是四川美術學院畢業的,教得非常好,要求又嚴格:
每天要寫30分鐘到一個小時的毛筆字,三年;從素描開始,畫石膏,靜物,講遠近透視,速寫等等。
再後來,上大學,讀中文系。
畫畫被拋到九霄雲外。
大學畢業,來到廣州工作,在南方都市報做突發新聞記者,掙錢還讀大學借下的錢。
我早就忘了自己會畫畫這回事。
因為生存是第一位的。
吃飽肚子,才能跑突發,好在我勤快,能吃苦。在南都的時候,只要認真工作,收入還是不錯的。
我一邊做新聞,一邊寫小說。
日子過得累,但很開心。
時髦地描述:痛並快樂著。
跑突發新聞這些年,採訪的每一單突發新聞,都有人受傷或者死亡,每一個生命,都有寫不盡的故事。
我見過生命以各種方式消逝。
後來我調到了南方日報時政新聞中心跑醫院新聞,這裡更多的冷暖人生故事。
最大的突發新聞來了,2003年非典型肺炎在廣州傳開,當人們躲在家裡躲避這個病的時候,我每天都去收治最嚴重病人的醫院。
每天都有新的病人,經常有人死去的消息。
每當我在ICU病房外,徘徊著,心裡在想,採訪的人,能否活著離開醫院。
我也會時不時懷疑自己,會不會被感染,然後躺在醫院,變成一個無助的、等待死去的人。
好在這場瘟疫還是過去了。
雖然病原體一直沒有定論,
疾病是暫時消失了。
我沒被傳染,還好好地活著。
隔離病房採訪非典病人 攝影/嚴亮
No.002
2007年10月1日,南方日報成立機動記者部,我是首創人之一,主要目的是讓南方日報關注底層民生,提高南方日報新聞品質。
部門成立剛剛半年,汶川大地震發生了。
我必須奔赴現場。
這個突發新聞的現場太大了:汶川映秀,北川縣城、青川。
我自己對大新聞的判斷,是根據受影響的人數來判斷的,人命關天,是大事,哪裡涉及的人多,就往哪裡去。
報社確定,去兩組同事:一組趙佳月和楊曦去映秀,我和另外兩個男同事去北川。
去北川縣城的路
地震後,我們是最早進入現場的記者。
沒有救援的原始現場是無法想像的。
所有往北川縣城的路都被震斷,我們只能連滾帶爬走進去。
路上橫七豎八的屍體沒人來得及清理,廢墟里還有人在呼救。
很多人被亂石砸死在路上,內臟被擠壓出來,堆在身體旁邊。
還有的人,就匍匐在滿地瓦礫小巷子里,沒有人為他收屍。
武警官兵在把孩子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當然,親眼目睹了好些個未死的人,但又想死又死不了的悲痛。
兩個小學男生抱在一起,一個已經死了,另一個偶爾睜開眼睛,無力說話,他肯定會死的,因為壓在他們身上有學校的橫樑,還有水泥板。
人都很難進來,大批的救援人在北川中學那裡,因為那裡埋了更多的學生。
我沒有再去那個廢墟里看那兩個孩子。
因為那廢墟隨時都會因為突如其來的餘震而坍塌。
我的數碼相機里留了一張他們的照片。
還有一個叫張悅的女孩子,埋得比較淺,但,麻煩的是她的一隻腿壓在水泥板底下,幾個消防官兵在想辦法救她出來,我坐在山坡上,等待她的消息。
等待救張悅
一陣陣叫喊聲傳來,她自己也想放棄了。
她說的是:「不要管我了,我肯定出不來了,你們去救別的人吧。」
沒人理會她。
繼續救。
一會兒,她想喝水。
給她水。
一直到那天下午4點,她都沒有出來。
第二天去那裡問,有人說,辦法都想完了,後來只好砍斷那條壓著的腿,才救出來了。
這個女孩就是殘奧會上開幕式獨腿領舞的女孩。
尋找父母的女孩
採訪的細節和碎片有很多,我把家裡的錄像機帶著的,只有兩張碟,我都錄滿了。
在北川中學的廢墟上 攝影/嚴亮
我在北川待了9天9夜。
我精神接近崩潰。
本來想回一趟家,看一下我奶奶和我媽,她們被鎮政府安置在學校操場上。
我女兒不到三歲,在廣州,正發著燒。
我搖搖晃晃回到廣州,叫了一輛熟悉的藍牌車司機接我,回到家,我已經恍恍惚惚,記不得家在哪裡了。
當晚,一直想睡覺,但一直沒睡著。
第二天休息了一下,下午回了辦公室。
跟分管領導說一直沒睡好覺,想休息幾天再回去。
但是部門剛剛成立不久,我得回去值班。
除了每天上午下午的業務會議,我要監測廣州的突發事件。半夜,有突發新聞呼叫中心還會打電話來,我還得得起來接電話。
那段日子跟地獄一樣。
半年後,我發現自己只要聽見有人談論汶川地震的事情,我就回憶自己當時在北川採訪時逃生的情況。
可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天發生了什麼,一想起逃生的細節,我開始胸悶,出汗,有瀕臨死亡的驚恐。
報社同事見狀,立即聯繫了廣東省中醫院的心理睡眠中心的李艷醫生。
李醫生聽了我的情況,又看見我的精神狀態非常不好,她要給我催眠,她想知道我在什麼情況下受傷的,受傷的情況是否嚴重,才好對症治療。
我從來沒有經歷過催眠。
過去也沒有採訪過這樣的案例。
就在兩天後的下午,我去接受催眠。
有一間治療室,放著一張長沙發,放著輕音樂。李醫生讓我躺在沙發上,全程閉上眼睛,聽著音樂,跟著她說的去做。
做了一套放鬆的動作,然後,李醫生突然問我:「你現在仔細看看,你自己在哪裡?」
真是非常神奇,我居然看見了我自己。
我說,我正在北川舊縣城的山坡上。
李醫生接著說:「你觀察她要去幹什麼,然後告訴我。」
我進入北川縣城裡,到處都是驚慌失措逃出來的人,有的人頭上包著白布,血滲出來,染紅了那些包紮的棉布。
還有的人被人抬著,雙腿用打包用的膠布纏著,像兩個火箭筒。
還有的女人滿臉都是黑的,頭髮里都是灰。
我一路走,一路問他們是哪裡的,家裡還有沒有人被困。
還有女人背著孩子,我把自己背包里的牛奶、八寶粥、糖,分給那些帶孩子的女人。
她們很感激。
那些吃的,是我準備的乾糧,萬一被困山裡,得吃東西,才有勁逃出來。
沒想到,有更多的人需要吃的,尤其是孩子。
我想把吃的藏起來,良心上都過不去。
最後,我給自己只留了一瓶礦泉水,餓了的時候,喝口水。
一個小女孩,躺在地上,她的父母都死了,她媽媽為了保護她,家裡房子的橫樑壓在她背上,女兒藏在懷裡。
消防人員給她固定一下壓壞的雙腿,她手裡拿著速食麵,就是她的麻醉劑。
北川大酒店門口,一個男子精神快要崩潰,他在瓦礫堆里找他老婆。
北川縣曲江小學,壓著的孩子,救援的消費人員。
還有一個男子在跟一座塌陷地下進去的房子說話,我去問他,他說,他兒子在北川中學讀書,兒子班上無人生還,兒子也沒了,他老婆和岳父母住在這裡,只有他老婆躲在沙發底下,還活著。但,這房子得要起重機和挖土機才行,可是,進北川縣城的路都斷了。。。
淚奔。
欲哭無淚。
從早上7點多進北川縣城,花了6個半小時。
正打算往回走,去北川中學跟攝影記者嚴亮匯合。
因為沒有信號,手機無法打通。
只能約個時間地點見面,不見不散。
這時,周圍出現了一些急促的腳步聲
還有對講機里傳出「撤離縣城」的急促的命令聲
我心裡一驚
要出大事了
什麼事?
我攔著一個武警戰士,問他出什麼事了
他說:「水庫馬上決堤了,趕緊撤離這裡,水庫決堤,剛好可以把這個縣城淹沒。」
我急著問:「水庫距離我們這裡多遠?」
他邊跑邊說:「一公里不到。」
其實,這個信息就是一個死亡的信號。
我本能地看了一下四周,山坡被掉下來的石頭剷平,樹木都鏟斷了,這山是爬不上去的了;周圍沒有一間房子是好的,沒有藏身之處。
只能跟著這些武警戰士一起跑。
他們的速度太快了,從我身邊經過。
我的長髮飛起來。
腳下踩到硬的東西,肯定是石頭
如果是軟綿綿的,就是屍體了
我在中學是女生中長跑冠軍。短跑還破校記錄。
所以我跑得快,得停下來等男同事。
我停下來喊他快跑
他英勇地說:你先跑,別管我,跑出去一個是一個。我們還有稿子要交。
我想:我活著出去了,他卻死了。我們一起來採訪的,不能留一個在這裡。要死也得一起。
我停下來等他。
我想:這裡就是我人生最後一站,四周灰濛濛的。
跟地獄沒有什麼區別。
我看了一眼一樣灰濛濛的天空,心想,如果真有神靈,就應該知道,我不想死,我害怕死啊,我又沒有干過什麼壞事,不要這樣讓我不情願放棄生命。
我的家在廣州,很遙遠,無法企及。
山坡上,有幾個大的樹,北川中學就在那裡,我得去到那裡才安全。
可是要在很短的時間內去到那裡,好難!
主要是沒有路。
就是要死,也得回憶一下自己曾經的人生,看有沒有放心不下的人,我第一個想到我的奶奶和母親,奶奶80歲了,我媽可以照顧她,我弟弟們可以照顧我媽,我先生比我年輕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他無論選擇什麼樣的生活,我都沒有怨言,只是,我的女兒太小了,她才兩歲多,還不怎麼會表達,我不能陪她長大。。。
這才是我在人世間最放心不下的人。
我跟李艷醫生回憶不下去了,失聲痛哭,一直哭,醫生沒有馬上打斷我。。。
No.003
其實當時想我女兒用的時間只有幾秒,我強迫自己不要想她,一想到她,我雙腿發軟,不能自已。
我在想嚴亮是否安全,他會不會撤退到安全的地方。
我同事胡亞柱跟上來後,他幫我背背包,攝影機,重的東西,他都幫我背著。
我們繼續跟著武警全速撤退。
到了全縣城的最低點,新舊縣城交界處,是一座橋連接的,橋已經斷了。
我們必須跳下去,再爬上去。
跳下去,太高了,我們只能在武警的幫助之下,成功通過全城最低點。
到山坡上,我們終於鬆了口氣。
我問胡亞柱:剛剛要死之前,你在想什麼?
他說:「萬一死了,我想我們單位會不會追認我們為烈士;還有,如果我們都死了,報社無法知道,而兩個版還空著。」
一想到空著兩個版面沒人寫,而寫稿的人已經死了,這太魔幻現實主義了。
我們都莫名其妙地笑起來。
見到攝影記者嚴亮後,他好生氣:「說好的兩點半在北川中學碰頭的,都過幾個小時了,我都急死了,手機又沒信號,都不知道怎麼跟你們聯繫!有沒有團隊意識?」
我說:「我們本來想等一個叫張悅的女孩子被救出來,好回來寫這個故事,沒想到很久都救不出來,又遇見水庫要垮了,我們差點死在裡面。」
他一聽這,不再怪我們,反而說:「啊?!差點死了?怎麼不喊上我?」
我說:「怎麼喊你啊?手機沒信號,要是能打通電話,肯定會喊上你一起死的啦,你好全程拍照。」
回到綿陽縣城,基本上也是兵荒馬亂的樣子,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飯館,終於吃上了飯。
然後找酒店,開業的酒店非常少,去問了好幾家都因為地震把酒店震壞了,不開業,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沒有熱水,酒店牆壁有裂痕,只要能住,也要了。
我們知道記者會越來越多,能住的酒店會越來越少。
出來兩天沒洗澡,我好想洗個澡再寫稿。
沒想到,才把衣服脫了,剛剛用冷水把身上淋濕,整棟樓都搖了起來,我立即抓上衣服就往身上套。
嚴亮在門外厲聲叫我的名字,餘震,餘震,趕緊出來!
餘震十幾秒,停了。
我們魂飛魄散,驚魂未定。
我穿好衣服,不再想洗澡了,連睡覺也沒有脫衣服,因為,我們都知道,接下來的每一天,隨時有餘震,隨時有生命危險。
死,並不可怕,得穿上衣服,
死得有點尊嚴,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們把酒店房間的門窗都開著,房間的桌子椅子都移開,留好隨時跳窗的通道。
我們演習了幾次,互相提醒跳窗要抱著被子,這樣,摔得輕一些。
胡亞柱把他房間的馬桶洗了又洗,最後心滿意足地放一馬桶乾淨水。
我問他這是幹嘛。
他說:萬一酒店垮了,來不及跳窗,他就衝到洗手間躲起來,只要有水,就能多活幾天,可以爭取更多的救援時間。
晚上9點多,我的手機終於有些信號了,陸續收到一些前一天的、白天的簡訊。
我先生說:廣州手足口病很多,女兒發燒沒退,你早點回來吧。
楊智昌說:張老師,你在北川嗎?安全撤離了嗎?
當時集團分管我們部門的領導陳廣騰、集團副總編輯王垂林都發來慰問的簡訊。
閨蜜邱小紅的簡訊是:你還好吧?蒨蒨需要我幫忙照顧的嗎?
看見這條簡訊,我再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然後給我媽打了電話,問了她和奶奶的情況,我把採訪的情況給我媽說了一下,說到看見有媽媽為了保護孩子,自己死了,我就忍不住大聲哭起來。
我情緒崩潰無法寫稿。
只能給廣州在辦公室等稿子的實習生張林電話,我口述,她記錄:北川羌族青年朱遠平經歷的地震,以及他的白手起家、勤勞致富,又到一瞬間一無所有的故事。
接下來幾天,我們整理好自己的情緒,跟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又去安置點、醫院、學校、再返現場採訪。。。
地震中的孩子攝於北川
No.004
先後跟李艷醫生約了三次聊天。
一邊配合中藥、放鬆等治療。
效果很明顯。
至少,逃生的細節已經完全能回憶了,
然後,我就跟個祥林嫂似的,
先跟身邊最親的朋友講述我逃生的經歷,估計他們都被我煩死了。
抱歉,被騷擾的朋友們。
當然,汶川地震採訪後給我帶來的後遺症,
並沒有很快痊癒,我和我身邊的親人、好朋友一起,堅持近9年的時間來共同面對,直到現在才算完全可以輕鬆面對。
由於篇幅有限,微信公號文章不能詳細描述,我就簡單概括這9年中,我經歷特別的感覺和事件。(如有相關研究災後創傷機構感興趣,我可以提供更詳細的細節)
李艷醫生的診斷書拿給我了:
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
春節,我們部門和攝影部策劃回訪災區,有同事去汶川和北川,我和攝影記者肖雄去了青川,在青川採訪完後,我順便回蒼溪縣喚馬鎮,跟奶奶和媽媽一起過年。
我奶奶和媽媽精神狀態還很正常。
我奶奶說:活了80年,這是最大的地震。
只是家裡的房子牆體出現裂痕,鎮政府來作了危房登記,為了安全,我母親計劃把房子拆了重修建。
回到廣州繼續上班。
接下來,身體陸續出現各種疾病徵兆。
首先是左邊頭皮里有幾個地方頭髮掉光,圓形,跟太陽一樣放射狀,黑頭髮一夜掉了,長出白髮來,左眼睫毛也在一夜之間白了一半。
我又去問醫生,這是怎麼回事?
我家族沒有這樣的病史。醫生無法解釋。
為了防止額頭小茶杯大的白斑擴散到臉上,我去了中山大學附一院整形外科,前後用了三個月時間,住院兩次,每次住5天,做了頭皮植皮手術,白斑沒有再擴散。
很多同事應該記得我在2009年一段時間戴著帽子,因為頭皮植皮手術,需要剃成光頭。
我當時還拍了幾張光頭的照片。看上去還挺清秀的。
只是左眼睫毛沒有辦法,我每天記得刷睫毛膏。
左眼皮下還有一塊若隱若現的白斑。
我年輕的時候,臉上沒有瑕疵的,現在有一塊標記了。
我記得有一本書上說,上帝會在特別幸運的人的眼睛附近留一個標記。
所以,眼睛周圍有傷疤、有標記的人,是這個世界上特別幸運的人,
好吧,我就是被上帝選中的那個特別幸運的人之一。
第一個問題解決了,第二個問題接著出現,還是左邊:
左腿痛。
整條左腿痛、麻,白天晚上都不停歇;
左腳前腳掌出現一個針孔大小的小孔,感覺小孔不停地在放氣,靜靜地聽,還能聽得見放氣「嗞嗞」聲音。
我又去找李艷醫生,講了情況後,
她推薦另一個內科醫生,診斷為:痹症。
醫生說,常見的病因是外感風寒濕熱之邪,人體正氣不足。
好玄乎的解釋。
有一次看完李艷醫生,她私下告訴我,你的這些癥狀,科學的東西解釋不了,有一些不科學的解釋反而有些意思,估計跟你在北川採訪時,踩到殘肢斷臂的人有點關係,你記得每年512的時候,心裡為他們祈禱。
其實,不用李醫生提醒,每年512我都會在心裡默默地為那些亡靈祈禱:願他們安息。
又吃中藥,再用中藥煮水泡腳
半年後腳底排氣自動停止
疼痛消失,但是,更嚴重的情況出現了:
頭暈,傍晚時轟鳴,
白天的時候腦子裡是灰濛濛的,彷彿蒙上了一層灰
記憶也變得渾濁不清
我每天都彷彿生活在一條線的上下,往上,就是人間,
往下,就是黑暗的地獄,我每天都在這條線上下掙扎
因為奶奶年紀大了,不能輕易離開家鄉
所以,春節的時候,我還是要回家
家鄉的冬天很冷,我記得一次吃完午飯
我們在院子里曬太陽,太陽照在我身上,
我感覺到渾身刺痛,彷彿新生兒一樣,害怕強烈的光線照射。
No.005
這些癥狀一直困擾著我,我自己一邊掙扎,也會跟身邊的朋友傾訴
聽得最多的是我最好的朋友、花城出版社的著名編輯林宋瑜。
有一次我去她家探望她,我跟她說:我擔心自己會隨時猝死,我希望能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我一直關注跟我一起進城的農民工。
我讀大學是在上海和南京,每年春節後,我擠在那些出門打工的老鄉中間,坐著綠皮火車,離開家鄉尋求夢想:我要讀大學,當作家,他們要掙錢,回家蓋房子、娶媳婦,過美好生活。
工作後,我在廣州成了突發新聞記者,接觸最多的也是農民工以及他們的子女。我要寫他們背井離鄉的尋求夢想的經歷,寫來自五湖四海的他們共同的經歷和命運,中國剛好也是改革開放30,就是因為中國有改革開放他們才有這樣機遇。
所以,我想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記錄「中國農民工30年遷徙史」。
林宋瑜聽了我這個想法,她非常支持,還說,這是一個很棒的選題,做得好,可以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她願意當這書的編輯。
回到單位,我立即行動起來,找同事胡念飛和趙新星一起在「老四川」餐館吃午飯,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他們,他們也覺得很好,他們願意參與進來一起做。
於是,趙新星寫了第一份策劃文案。
我把這個選題策劃跟部門領導彙報,希望我們一個部門、或者全集團的80後記者一起參與來做這個選題。
當時我也想到我們部門人手有限,操作不了這麼大的選題,所以我希望我的前東家南方都市報也加入進來。
我跟都市報我的老領導庄慎之和任天陽都彙報了,希望能得到他們的支持。
他們都非常願意參與一起做這個策劃報道。
接下來看看集團領導有什麼意見。
有一天,我要去跟採訪廣東援建汶川的駐汶川記者張迪匯合,我們要做一些人物訪談。
出發去汶川前,我跟部門領導一起去找集團總編輯王春芙彙報我策劃的農民工的選題,想聽聽王總的意見。
王總聽了我的方案設想後,立即口頭批示:
「都市報可以放開做,日報可以有選擇地做」
我把王總的意見,立即記在本子上。
然後就開心地去汶川出差了。
援建中的汶川縣城
出差回來後,南方都市報已經躍躍欲試,由王鈞牽頭和我對接。
我跟王鈞一起吃了頓飯,談農民工30年遷徙史的合作計劃。
她也是四川人,又是同齡人,她有著跟我一樣的讀書經歷,我們有一起和農民工老鄉擠火車的共同經歷。
她說,有一次她被同學從窗口塞進去的。
我說,我也是啊,塞進人頭攢動的車廂,腳還不能馬上著地,車開著,搖搖晃晃,然後腳才見縫插針勉強踩到車廂里。
想起我們共同的記憶和經歷,我們對這個選題充滿期待。
心電圖第一次出現異常
2010年12月3日,周末,我在中山大學南校區中山大學管理學院聽EMBA的課。
中午午飯也在學校吃的,午飯後在校園散步,休息了一下,下午上課前老師讓我們做了一些伸展運動。接著上課。
我突然發現胸悶,發慌,冒汗,心跳出現前所未有過的異常感覺。
我拿著手機就跑著離開教室,出門就問人,學校醫院在哪裡。
我自己往醫院趕。
路上看見一個騎自行車的學生,我攔著他,告訴他,我身體出現緊急情況,需要去學校醫院。
他用自行車把我拉到學校醫院。
醫院剛剛開始上班,我找了一個醫生,我告訴她,我心臟出現異常。
她讓我躺下,把了脈搏,立即給我吸氧,然後給我做了心電圖。
結果顯示:異常心電圖。
她讓我躺一會兒,同時幫我呼叫了120,就近轉入廣州醫學院第二附屬醫院。
我給負責醫院新聞的陳楓打了電話,讓他幫忙找一個醫生。
做了一系列檢查。
還做了24小時移動心電圖。醫生建議休息一個星期。
我在家裡躺著,身體前所未有過的虛弱。
第二天,我發現,我的十個手指甲全部變成了黑色。
廣醫二院的檢查結果顯示,我的心臟沒有問題。
我明白了,這還是跟「PTSD」有關,我又去找李艷醫生。
這次診斷:焦慮的急性發作
又吃中藥調理和針灸治療。
這一次的病倒,看見指甲蓋都完全變黑,我的感覺就彷彿是一台電腦,突然死機了,現在又重新安裝,重啟。
焦慮讓我內心變得煩躁不安。我得想辦法讓自己安靜下來。
我跟林宋瑜一起喝茶聊天,把這些癥狀和經歷告訴了林宋瑜。
除了在醫院的正規治療,她還帶我去見了民間的中醫大師。
No.006
2011年3月12日,中國農民工30年遷徙史在北京啟動。
南香紅負責文本把關,王景春負責圖片和視頻。
主要由南方都市報采寫,我們部門批准有四位同事參與採訪。
南方都市報一共出動近100位記者、編輯、領導參與了這個宏大的選題。
王鈞、南香紅、林宋瑜和我參加中國農民工30年遷徙史啟動儀式
也許你們沒有忘記日本大地震,就是農民工遷徙史啟動的前一天,我、林宋瑜和王鈞一起坐飛機從廣州去北京的行程中發生的。
我們部門派出趙洪傑和都市報的記者一起進入日本採訪。
當天晚上,我基本一夜未眠。
看見日本9級地震,還有因為地震而引發的海嘯,
我對未來的世界產生了恐懼。
焦慮的癥狀再次發生。
半年後,王鈞被檢查出平滑肌肉瘤。
她要住院化療。
我就義務承擔了農民工選題的各種統籌協調工作。
採訪的新聞陸續推出,各方反響熱烈。
經過各方努力,第一本書《洪流》出來了,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農民工緻敬典禮,由楊錦麟先生友情主持。
楊錦麟先生友情主持中國農民工緻敬典禮
兩年後,王鈞去世了。
我哭了很久。
我以為我會隨時有生命危險,她卻這麼急急忙忙離開人世。
她跟我一樣從四川大山裡到大城市上學,又在同一個單位工作,性格直率,不忘初心,為自己喜愛的事業而奮鬥。
而她,轉眼就不在了。。。
願她安息。
汶川援建的工作進入尾聲。
我策划了一個「見證新汶川」系列報道
其中有一項是王景春邀請了全國知名的攝影家去創作,請了廣東著名的書畫家去汶川寫生。
那一次出了很多的作品。
這不是什麼歌功頌德,我去過很多次援建現場,廣東人非常實幹,他們真的給四川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廣東的書畫家由王春芙、陳廣騰帶隊,許欽松、李勁堃、甘迎祥、黃峨等參與創作。
我看了他們集體創作的山水畫氣勢恢弘,讓人心曠神怡。
著名攝影藝術家見證汶川援建
有一天,我在南方書畫院,翻看一些古代山水畫,突然,我感到很開心。
我想起來了,我會寫字也會畫畫。
童年的感覺回來了。
有時候讀畫的時間也是很享受的。
汶川地震發生後的當年冬天,我就去青川回訪了受災的老鄉怎麼過年,汶川地震發生的第二年5月,我和趙新星回訪了北川,採訪了北川中學的唐高平老師,去看望了我用《生死一線》一書稿費資助的羌族青年朱遠平一家,還採訪了一組在板房裡生孩子的高齡產婦;第三年我和趙新星、張迪、楊大正、徐滔等同事,把廣東援建的汶川各鄉鎮都走訪了一遍。
這樣做,我是讓自己的心靈變得強大起來,不能那麼輕易就受到傷害。
我知道我也得讓自己慢下來,寫字、畫畫、喝茶,讓自己的內心變得寧靜,
寧靜才能致遠。
現在我自己覺得,我內心很安寧。
只是偶爾有些波動,我也覺得那是很小的事情,都會過去。
我從來沒有真正怨恨過誰,我遇到過的壞人九牛一毛,可以忽略不計。
雖然採訪汶川地震的後遺症,焦慮的急性發作讓我有生不如死的感覺,
但是,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我對這個職業的選擇,也從來沒有後悔去北川現場採訪。
作為一名記者,我所有的耳聞目睹,都將成為歷史;
而我生命里所有的遇見,都是命中注定。
感恩所有的遇見,感恩活著。
都陪著我看到這裡了,
聽一首我喜歡的曲子吧。
殤
武俠音樂系列之黯然消魂(悲傷)
徐嘉良
00:00/02:50
放幾張我的近照,劫後餘生,餘生還很長,所以,得好好活著。
TAG:張蜀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