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花開，杜鵑映山

最新 04-30

被顛覆的印象

假日偶然起興，爬上重慶金佛山，平生第一次體驗到了「仰首」觀賞杜鵑，樹榦斑駁，亭亭如蓋，葉擁蕾擠，據說這些樹與人工種植無關，都是多年野生，自然「原配」。已開的，絳焰紅紗，黃衫香蕊，曄曄煌煌；未開的，青鱗裹蕾衣，綴在枝頭，星星閃閃；恰似一場活色生香的盛宴。

小時不知杜鵑花，只知道映山紅，而且還是初中時與同學春遊時故鄉的金城山才知道的，那時所見的映山紅為灌木，身形矮小，葉小花碩，顏色鮮艷；後來看到校園或公園總有這種花，密密擠擠，玲瓏殷紅，由於它的高度不過小腿，因此常常俯著身子，讓目光也彎下腰，撫摸它的枝葉與花瓣，如同梳理著寵物狗的毛髮，泛濫著愛憐。

後來，讀了很多詩文，像「杜鵑花與鳥，怨艷兩何賒。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蜀魄未歸長滴血，只應偏滴此叢多」之類，知道了關於映山紅的悲凄傳說，古蜀王杜宇魂魄化為杜鵑鳥，啼血染花，是為杜鵑花。加之見了些人世悲歡，經歷了些離合聚散，再遇到它時，喜悅中便多了一點憐惜與悲凄了。

而今日，這種感覺完全被顛覆了。

山上的杜鵑株形高大，樹冠豐滿，只能仰望，不可觸摸，如天上雲霞，明明燦燦，不可企及。好在景區的開發商及設計者很具人文關懷，將其中一段棧道抬高至樹梢，形成棧橋，遊客可以與幾株杜鵑近處親密，但腳步懸空的感覺與干莖入地的花樹始終難以契合。

「期頤親王」「九公主」……杜鵑花因自己的形態和花事特徵被園區冠上了高貴的名稱。更奢華的是，這些樹上，每一個花蕾大多孕育著十幾個花胎，綻放時便如喇叭，或如鈴鐺，鮮澤艷麗，簇簇灼灼，每一個枝頭都是一座生命的富礦。

從景區立著的小木牌上的文字獲知，金佛山薈萃杜鵑花科植物8屬69種，喬木杜鵑就有33種，50萬餘株，而金山杜鵑、麻葉杜鵑、彎尖杜鵑、闊柄杜鵑、樹楓杜鵑和喇叭杜鵑，合稱「世界六大杜鵑奇葩」。而今日在石階木棧旁以及目力能及所見不過兩三個品種，幾百株杜鵑，僅算是滄海一粟，而更多的妍姿美色已掩於莽莽蒼蒼中。

真是不入深山不知自己之孤陋，如同河伯行至東海，震驚於眼前的博大浩瀚，目瞪口呆之後，便望洋而嘆：「『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從此，自愧「見笑於大方之家了。」

我，一個逃離都市闖入高山獵奇尋芳的遠客，要靠著聆聽美景的聲音來慰藉或愉悅自己的心靈，對杜鵑的憐惜實為詞語與情感的誤用，被同情的其實應該是自己吧。是該將盲目的妄自尊大剖一剖，晾一晾了，看看自己何來居高臨下的自信？何來自以為是的悲憫？

仰望，我只能仰望，這天造地設的尤物。

想那杜鵑花，無論長在繁華都市的公園道旁，還是長在寒涼寂寞的高山，一旦紮根，便「爛漫恣情開」。即使高山陡峭，人跡罕至；即使百年千年，風雲變幻；也只管吸雨露，啜月華，只管「風來添意態，日出助晶光……離披亂剪綵，斑駁未勻妝。」只管長出自己的茁壯香甜，長成一片錦繡霧嵐。綻放，是它永恆的姿態。

這豈是神思難安、心猿意馬的人能比的？

「你看那株樹！其他枝條都枯死了，居然還有兩枝開出那麼大的花！」

我驚叫起來，山頂的平曠處，一棵幾乎全身枯敗的樹，僅其中一個枝幹長出了幾片寬大油綠的葉子，開著幾朵肥碩艷麗的花，比今天我們見過的任何一樹的花朵都大，與枯乾暗黑、了無生氣的整個樹體極不相稱，這樣的反差極為搶眼極為刺心。

「小心！別用力！莫把花的枝條弄斷了！」有人爬了上去，要和這棵樹最後的榮光合影，下面的人戰戰兢兢地帶著擔憂與痛惜，大聲叫喊，似乎都不忍心看那衰老的身軀再留下一道人為的傷口。

看來，不止我，大家都歸這棵樹拚出的生命之力所動，如同震撼於天邊的一縷晚霞，狂喜於荒漠里的一朵玫瑰。

這裡的野生杜鵑所講述的才是真正的生物學，而不是「在畫幅中，探究虛假的生物學……」

我想到了自己那些囿於一室之內的學生們，如果他們除了看見人工培育的都市風景，除了欣賞紙上的風景，還能讀讀自然的作品，還能嗅嗅這些孤花殘葉、枯枝皺皮的纖維散發的氣味，會不會有更多顛覆印象的故事發生？

渴望：這高山的煙霧靈氣翻滾席捲而去，去包圍著我的孩子；那麼，我將大歡喜――五月花開，杜鵑映滿山。

與你共生

金佛山屬喀斯特地貌，石林密布，山上囤積的泥土甚少，隨處都見裸露交錯的樹根，粗壯遒勁，曲屈盤繞，根上長滿苔蘚，如同裹上一層綠綢，油亮逼眼，生機盎然，苔蘚釋放的生氣與樹頂的葉潮花浪遙相呼應，形成一個巨大的生命磁場，能量充盈。

細讀小木牌的文字，才知：喬木杜鵑水平根系及鬚根發達，受地形影響，喬木杜鵑水平根較多裸露於地表，易因水土覆蓋不完全而引起營養不足。苔蘚植物有較強的吸水性，因此能夠抓緊泥土，有助於保持水土，因而對古杜鵑的保護和種群恢復起到重要而必要的作用，尤其能維繫杜鵑幼苗和小樹賴以生存的必要生長環境。杜鵑喜涼爽、濕潤氣候，惡酷熱乾燥，又反過來為苔蘚提供了半陰潮濕的生長環境，兩者形成了互利的共生。

我是你的水和溫床，你是我的泥土和能量，這不是童話傳說，也不是情話台詞，這是一個普通真實的現場，也是一道驚心動魄的美景。當杜鵑花迤邐而開，花焰照亮了寂寒的高山，有誰知苔蘚也正在蓬勃猛燦地生長，為它提供能源？更有誰知杜鵑長得如此高大與婆娑，還為撫育成千上萬投靠自己的異族成員？

共生，我們什麼時候真正明白過它的含義？

雖然老祖宗經書曾云：「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有來有往，不計價值，感情為重，永久相好，這頗有了一點和諧共美的意味。類似的還有「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美人贈我琴琅玕，何以報之雙玉盤……美人贈我貂襜褕，何以報之明月珠……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等，但僅僅是停留在情意層面的禮物饋贈與回報，還不足以與杜鵑苔蘚的共生相提並論。

生死依存，互利共生，我活得好，你才能好好活；你鮮活，我才能茂盛；這，才是我們迫切需要明白的共生。

我們錯了很多年，甚至還在錯下去。以為你枯萎，我才能健康；以為你受傷，我才能強壯；以為你亡，我才能活。爭鬥，搶奪，侵佔，劫掠，陷阱，圍獵，摧毀，消滅，詐取……有多少朝代更迭，這些詞就癲狂了多少年；有少物種滅絕，這些詞就猖獗了多少次。但溫暖幸福並未如我的期望而至，反而如沙漏一般，一點點流失；而孤獨痛苦卻如滾雪球一般，一點點積聚，以至於將滾成一座雪山……

越來越孤獨無援的人，何處去尋找共生的夥伴？

曾用乳汁餵養過我們的湖泊河流變黑變臭了，有的甚至形神俱滅，屍骨無存；曾經用於捉迷藏躲風雨的山洞也不見了，連同野兔蟋蟀一起被機器的轟鳴聲切割成萬段碎屍，埋葬在水泥森林下；星空被霓虹燈消滅了；雲霧被毒霾取代了；更多的動物都只能在畫布上出現了……即使同是人類，也總在想他是要把我蒸著吃還是煮著吃，總在想趙家的狗何以看了我兩眼呢。

《呂氏春秋》「萬物所出，造於太一，化於陰陽，萌芽始震，凝寒有形。」本源同一，化為萬形，本該扶持共生，卻為何總是相煎何急？

杜鵑無言，絢爛生彩；苔蘚無聲，蔥鬱有色。互助互利，生命共生，天地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