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哥:竊香蕉的事,能算偷嗎?

愛死了昨天
愛死了
李慧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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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這旮旯的館子,和其他地方是不一樣的。都是當街幾個油氣麻花的桌子和木椅,窗戶底下堆著一堆啤酒落子和劣質白酒箱子,大鐵鍬們(力工的俗稱)下來工地,會三五成群坐在外面,叫幾個便宜小菜在吆五喝六的往咽喉裡面順白酒啤酒。
窗戶裡面的桌椅是乾淨整潔的,一般來說坐在館子裡面喝酒的都是捨得花錢的主。和外面的大鐵鍬們不同,裡面的主會點幾個好菜,叫上幾瓶帶盒包裝的好三溝或者瀘州老窖,輕聲細語的談事情侃大山,偶爾還會有陪伴的小娘們給大家斟酒講個段子,於是會爆發出一陣不懷好意的大笑聲。
我開始在館子裡面收銀,因為不會趁客人喝多的時候多算些酒錢菜錢,經理說我太沒用處,但是因為保薦我來的主面子太大不能辭退,就讓我做了館子裡面的傳菜員,這個活計不是太費心思的,於是就這麼一直的幹了下來。
我就整天端著菜盤子走來走去,過些無聊枯燥的日子。那時候大約唯一有點印象的,恐怕就是社會哥了。
我的記憶裡面,唯有社會哥來喝酒的時候,是大家可以哄堂大笑而經理不禁止,且經理也會陪著笑的。
社會哥是唯一坐在外面吃便宜小菜,但是卻要喝盒裝白酒的主顧。他身材高大,喝酒的時候會光了膀子露出一身的紋身,用挑釁的神色故意盯著某個人看,每每這色眯眯的目光會把人看的很不好意思,於是人家就早早的結賬走人。
社會哥每次坐在外面喝酒的時候,會要一葷一素兩個拌菜,一瓶瀘州老窖或者青花三溝。外面的顧客往往不多,大鐵鍬們都躲著他。但是館子裡面喝酒的主們是沒人屌他的,出出進進的主們看到他在喝酒,一般都會調戲他幾句:「呦,老大在這啊,你那幾百個弟兄沒來給你跟班啊?」或者說:「這不是社會人嘛,最近挨揍沒有啊,花不起醫藥費吱聲啊,哥哥有,贊助你點。」
每每這時候社會哥會漲紅了臉,大聲說:「草,我小弟們都出去要賬了,不在家。」或者說:「扯淡,我是挨打的人嗎,我都打十個的。」
一個知道底細的人鬨笑:「吹你家的死牛逼去吧,前幾天看到你了,被幾個過去跟你的小崽子按在地上揍,你喊著爺爺我知錯了別打我了.....」這時候社會哥都漲紅了臉,大聲說:「我們弟兄自己的事,能算打嗎?」接著便會說:「人在江湖飄....,退一步海闊天空.....」這一類的社會話。
於是人們就在哄堂大笑中散開,空氣中都會充滿了歡樂。
聽經理和大家聊天,社會哥過去國企職工混得不錯,據說還是一個倉庫保管員,很多人都拿過他的好處。但是後來下崗後他就失去了營生,幹了幾個買賣都賠本,沒辦法只好紋身混了社會,跟開發商們做些要賬上料的事情。但社會哥是個沒膽色的貨,幾次遇到事就慫,見到打架都害怕,不敢出頭的性格自然混不開,於是就漸漸沒有老闆用他。社會哥沒了生活來源,又掉不下面子去幹活,只好到處混靠個子大和一身的花紋給人家站個場面弄點費用,有時候還偷雞摸狗的占些便宜。於是社會哥就成了這樣不上不下的社會哥。
但是社會哥在我們店裡的名聲卻是最好,他每次都賒賬,但是每到個把月必然清賬一次,所以他在我們店裡說點酒話或者騷擾了主顧,經理是不管的。
社會哥兩口喝了一杯瀘州老窖,臉色慢慢恢復平靜,旁邊的人問他:「社會哥,你真是混得開嘛?這街面上的事,能擺的平把。」社會哥把臉側過去,露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不搭理問話的人。這時屋子裡面的一個主隔著窗戶聽到他們的談話,於是吹個口哨,大聲說:「社會哥牛逼,在這街面上遇到有人找事,提社會哥就行。不提他能挨頓打,提了社會哥的名號,得叫人打死。」
聽到這話社會哥臉色都綠了,卻不敢和裡面的主較勁,於是就自言自語的說一些大丈夫能受胯下之辱,氣字頭上一把刀上之類的裝逼話。這時候窗內窗外都一起鬨堂大笑起來,連酒的味道都瀰漫著快活的氣息。
社會哥就是這樣給大家帶來歡樂的人物,可是沒有他,日子也得過下去。這一天下午,經理在大堂裡面看賬,問收銀的:「社會哥怎麼幾個月不來了,他還欠有幾筆賬沒算吶。」
一個客人說:「他怎麼能來,他出事了。」經理問:「出事了,出了什麼事?」客人說:「還是老毛病,裝逼佔便宜,這會遇到狠人了。」
客人說:「他最近弄了點錢,買個國產車抖的不行了,和老婆去廣西旅遊,看到一片香蕉林,就去偷,以為那裡是東北,農民好欺負的啊。」經理詫異起來:「社會哥一向這樣的,怎麼會有事呢?」
客人接著說:「當地的農民看到了,讓他賠錢陪香蕉,社會哥拿出車上的棒球棍嚇唬人家,結果人家農民齊心,拿著砍刀斧頭,把他當強盜打傷了,車也砸壞了,人被抓了起來。」
旁邊的客人接話:「這特么丟人現眼的,上了新聞,網上為這事都在罵東北人流氓,說東北人挨打活該。」
經理沒有接著問下去,低頭看賬目,大約是心疼那幾筆賒賬,眉頭都皺了起來。
秋風起來的時候,是毫無徵兆的,突然的便冷的蕭瑟入骨。下午的時候,我就靠在窗戶裡面曬太陽,大鐵鍬們只有在中午太陽最好時候才會坐外面喝酒了,再過幾天,外面的桌椅就要收了。
門口傳來聲音,有些熟悉:「來一瓶瀘州老窖,一個素拌菜」。我轉頭一看,是社會哥,他樣子憔悴,瘦了很多,還剃了光頭。
忽然有些憐憫他,我招呼他:「外面冷,屋裡來喝吧。」他聽到,就慢慢一瘸一拐走了進來,給他拿酒菜的時候,我看到他頭上有一道很長的疤,像一條大蚯蚓趴在頭上。這時候一個熟客和他說:「社會人,聽說你出來大名了,網路上都說你替東北人爭光了。」
社會哥紅了臉,卻不肯說話,只是坐在那裡小口的喝酒。經理走了過來,對他說:「社會哥,你還欠好幾筆舊賬哪,什麼時候算啊。」
社會哥局促起來,說:「不好意思啊,最近實在是緊張,下次算。」他把杯子拿起來:「這次我給現錢。」經理就笑了說:「沒事,和你鬧著玩,都是老弟兄,啥時候有錢啥時候給吧。」經理又說:「你怎麼不小心,去廣西偷香蕉,惹出這麼大的麻煩。」
社會哥臉漲紅起來,他結結巴巴的說:「不是偷,是撿,我以為香蕉都是野生的。」
社會哥又說:「撿香蕉的事,怎麼能算偷,我是差錢的人么。」
於是大家又都鬨笑起來。
過了一會,社會哥把酒喝完,用筷子把盤子裡面的菜吃光,掏出鈔票一張張的數好放在桌子上,小心的把剩下的錢放進口袋,一瘸一拐的走了出去。
自此以後,我在也沒有見過社會哥,年底結賬的時候,經理說:「社會哥還有幾筆賬沒算吶。」到了第二年年底的時候,經理說:「社會哥還有幾筆賬沒算吶。」
再也沒有人見過社會哥,經理也不在提起他的欠賬。
社會哥大約真的是發達了,不會在回來了,我這樣想。
落後不丟人,把落後當成榮耀才丟人。-三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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