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會有一個魔術師替你收藏記憶

文 | 喬恩

你知道中華商場嗎？

在三十年前，那是八棟一體的綜合商業小區，八棟建築物以「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命名。

在「愛」與「信」之間的那座天橋上曾有過一個賣鞋墊的小男孩。

在他的攤位對面，長期駐紮著神奇的魔術師，他表演魔術賣魔術道具，和其他魔術師不同的是，他的魔術是真的。

在中華商場這樣的地方，本應是藏不住秘密的，但魔術師將雙胞胎瞬間變為一個個體，他倆在回家的路上，都沉默，「像從冰冷的溪水被濕淋淋打撈上來」，真是絕妙，誰都無法想像二人此前的經歷。

無數的此類留白和象徵，給讀者以補白、回味的空間。孩童夢見石獅子，它眼裡流轉的火焰；早就被做好等待鎖的鑰匙；畫在紙上，一經魔術變幻就成真的透明金魚，會流動會跳舞的霓虹燈光……

魔術師就這樣站在天橋上一日一日，走進所有在此處長大的孩子們的記憶，再也不出來。

固定的主人公是天橋上的魔術師，孩子的眼睛看到的只是傘兵鞋、翻毛夾克、會跳舞的小黑人，各種各樣的「奇門幻術」，可他對所有的事情似乎都了如指掌，卻只是靜觀其變，從不泄密。

為了逃避家庭爭吵的男孩馬克，根據魔術師的提示，躲進女廁所，按動自己曾在做遊戲時畫在牆上的「按鈕」，竟由此變成一個透明人，「失蹤」了三個月，無人肯信的神奇經歷，在他成年後，再次入侵現實。

還有阿蓋仔之死和石獅子，做西裝的唐先生和天花板上的白貓。這些情節看起來魔幻至極、荒唐至極，但卻也盡顯詩意。

沒有人能確認魔術師真的存在，除了吳明益，他是70後台灣小說家。

在《天橋上的魔術師》這本短篇小說集中，吳明益講述了九個有關成長的故事，你也許已經猜到，故事都發生在中華商城的八棟建築和天橋上。

九個故事裡的主人公從這裡長大，有的做了化妝品顧問，有的做了證券經紀人，有的成為性工作者，生活一路向前，唯獨童年時代的那座天橋，魔術師，以及依然歷歷在目的往事，仍待主人公回望咀嚼，不肯在記憶里消失。

他的童年正是在中華商場度過的，封面也正是他在商場被拆前，拍照留念中的一張。這種難以忘卻的眷戀之情，或許正是故事的開端。

小說中寫道：「故事並不全然是記憶，記憶比較像是易碎品或某種該被依戀的東西，但故事不是。

故事是黏土，是從記憶不在的地方長出來的，故事聽完一個就該換下一個，而且故事會決定說故事的人該怎麼說它們。記憶只要注意貯存的形式就行了，它們不需要被說出來。只有記憶聯合了失憶的部分，變身為故事才值得一說。」

「有陣子我會想，那些我們具體可以碰到的事物是幻覺。桌子是幻覺，床是幻覺，甚至連撫摸你的乳房，倚靠一棵大樹都是幻覺。

而我們的心所創造出來的那些才是實在的，那些被箭矢穿過的痛楚，那些被我們記述下來的，著了火的記憶才是真實的。」

回憶是百般的，它流動於人們的唇齒之間、腦海之中。所有故事一經描述，它的真實性就或多或少淡了許多。

當作家努力再現一個側面的真實，卻可能因此忽略了另一個側面。人們也善於從自己的角度談論世界，談論過往。那些著了火的記憶才是真實的，記憶是我們的內在真實，是更貼近我們皮膚和觸覺的東西。

吳明益借魔術師之口說，

「有時候你一輩子記住的事，不是眼睛看到的事。」

「這些意象、腦中的記憶、內心的故事們，在我腦中通通混在一起了。」

或許，作家想通過這些雜糅，喚醒那些繚繞於過去回不去的種種，使之跳脫時空的限制，營造一個集體的夢境。

然而夢裡夢外，沒有限定，其實大可無限延伸。

背景早已不僅僅局限於台灣的「中華商場」，它可以是從前京城的「大柵欄」，也可以是時下香港的「銅鑼灣」，而讀者也早已陷入吳明益的魔法，成為潛在主人公。

故事依然不可等同於真實記憶，魔幻卻依舊似曾相識。在自己的生命王國，我們每個人都是魔術師。將時間與空間騰挪變幻，從記憶失效的地方長出故事，然後故事開始呼吸。就像魔術師手中的小黑人，開始跳舞。

不得不承認的是所有人都在「中華商場」里、在天橋上的魔術師面前重新活了一遭。

何謂真何謂假？重要嗎？

最真實的是，心中某點被觸擊後召喚回來的感情與記憶。

但是，這本書絕不僅僅是單純地回憶童年舊事。

它傳遞給你的更多的是來自成長時的傷痛，以及這些傷痛在一個孩子身上引起的種種發酵。

你也一定有過這種感覺，或分別時，或重逢時，或與至親生死離別時。它們像一顆石子擲進你心裡投出一圈圈的波紋，盪起陣陣漣漪，過了或長或短的一段時間，水面平靜了。

但是，有些東西，就此發生了層層疊疊的變化，再也無法和以前一樣了。

就像被揉皺的紙再也無法被攤平，從牆上取下釘子依然會留下一個小洞一樣。

時光退散，記憶蘇醒。你要知道，一切都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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