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教學，想說愛你不容易
和我們能說出一大堆英美明星不同的是，美國學生對於中國電影和中國流行文化知之甚少。甚至有學生問我，是不是每個中國人都會功夫，我能不能教他幾招呢？我被問得哭笑不得，順便在班裡做了一個小調查，別說中國明星了，就是中國名人，他們最多也只能說成龍、李小龍和孔子。鑒於此，我決定每月的最後三次課程用來播放電影，通過電影來了解中國，每節課40分鐘，三節課下來正好能放完一部電影。
正是這一小小的決定，其實給我自己帶來了不少的麻煩。
麻煩之一，要符合學生的學段和心理。我任教的是初中，青春期的孩子們變得躁動、愛八卦，給他們看《青春派》就比較貼切。而很多評分很高的電影，比如《紅高粱》、《活著》、《大紅燈籠高高掛》就不太合適，因為文化底蘊太強，一些上世紀的農村的習俗會讓學生誤以為中國依舊落後、貧窮，這就得不償失了。大學裡人文學科的學生看這些比較合適。
麻煩之二，對電影的等級和畫面要有預先的審核。因為中國電影沒有分級制度，很多風評不錯的喜劇電影，哪怕是基於童話或神話傳說，對中學生來說都未必適宜的。比如《美人魚》，有不適宜中學生的成人台詞和畫面；比如《大聖歸來》，學生們特別不喜歡，認為這醜化了孫悟空的形象，孫悟空看起來像是一個惡魔；比如《那些年我們一起追過的女孩》，成人式的戲謔和F-word的台詞翻譯，也是不可以在課上播放的；甚至《捉妖記》，有萌萌的小妖怪，但部分打鬥場面過於血腥，學生不能接受。
麻煩之三，教學要始終貫穿看電影的過程中。並不是說，看電影是給老師減負，學生看的開心，老師休息得開心，這是很偷懶和不負責的想法。相反，在預先審核電影的時候，就要想好可以穿插什麼主題進行教學，觀影后要組織學生進行怎樣的討論。比如在看《木蘭》的時候，播放到匈奴進攻、長城烽火台點起的時候，我就給學生介紹了萬里長城、秦始皇和中國其他的雄偉工程；在看《閃光少女》的時候，我把中西方斗琴的片段播放了多遍，給學生介紹了典型的中國傳統樂器，欣賞了一些中國名曲，直到我一播放音樂，學生就能說出時什麼樂器什麼片段了。遺憾的是，樂器都比較大件，當時沒有帶來美國，孔院的音樂學院也離得比較遠，如果能帶學生真實地去接觸、彈奏樂器，效果必然會更好。
麻煩之四，如何選一部真正抓住學生眼球的電影。滿足了以上三點後，電影教學就可以在班裡進行了，但是這群美國小孩的胃口被迪斯尼和好萊塢的產業化製作調養得很刁鑽。之前放《長江七號》，演員說的中文，沒有英文字幕，就算聽我時時翻譯他們也不幹；放《功夫夢》的時候，畫面偏暗，投影到大屏幕的時候更是一片模糊，學生們又不想看了；放《重返20歲》，從老婆婆變到少女的階段電影用了將近40分鐘，我一節課都沒了，學生都不覺得這電影有啥幽默的，有歸亞蕾這戲骨坐鎮都沒用，進入佳段太慢；《舌尖上的中國》也是同樣的麻煩，背景介紹多，對於中國人而言有耐心看也看得懂，但美國學生就想看你怎麼做、賣相怎樣，對中間種種的介紹絲毫沒有興趣。
以上都是慘痛的教訓和真實的教學經歷。綜合來看，符合電影教學標準的電影並不多，我的推薦是：《功夫熊貓》、《長江七號》、《花木蘭》迪斯尼版第一部、《我的少女時代》、《功夫夢》、《喜歡你》、《閃光少女》、《青春派》、《滾蛋吧，腫瘤君》、《不能說的秘密》。還有一些綜藝節目，比如《聲臨其境》里的中文配音，學生看不懂劇情，倒也被聲音征服了。比如《爸爸去哪兒》，學生覺得後期的小動畫很可愛，會常常問我他們在做什麼有趣的事。比如《假如國寶會說話》，學生都震驚了，旁白解說怎麼那麼逗。比如《生活大爆炸》里謝耳朵學中文的片段，學生看了一遍又一遍，仍然笑炸。
今天要分享的是自己的一段真實經歷：每天在等學生來教室的時候，我都習慣性放一段三分鐘以下的小視頻，這樣陸陸續續來的學生就不會覺得枯燥。有時候是一首中文歌、創意中文廣告、電影片段等等。直到有一天，我播放了美劇《初來乍到》的一個小片段，講述中美倆女人在電視競賽中消除隔閡、重為好友的過程，我本來只想介紹中美交際語言習慣的不同，結果學生看入迷了，一致要求我再放一段。在忘記提前審核的情況下，我又多放了一分鐘，而這一分鐘的內容，主要是中美兩家小孩的對話，我覺得問題也不大，在學生的一片哭嚎聲中，我還是很殘忍地切斷了視頻、開始教學。結果到了下一周的周三，我突然被校長叫去了訓話，他問我上周是不是給學生播放了美劇片段，我有點懵，老老實實說了名字、哪一季、哪一集、哪幾分鐘。我想起來上周有一個老師被家長投訴，說在課上視頻播放過多，猜測自己不會是這個問題吧，這每次都只有三分鐘，而且在課前就播完了。看完後，校長和我解釋，這兩個小孩的對話中提到了「lesbian」這個詞，我說每年奧斯卡電影中不都有同性戀的題材，全世界將同性戀合法化的國家也越來越多了，我覺得這只是一個現象啊。校長很為難地說，田納西州比較村，有些家長比較保守，這個家長也說了，認為我思想有問題，在課上提倡學生同性戀。我當時真的冤枉得話都說不出來，慌忙解釋當時為什麼多放了一分鐘的原因。不過也在心裡後悔不已，誰讓我當時沒有提前審核、對同性戀主題不夠敏感呢。
上周的事情，下周三家長才告到校長那裡，這雖然讓我覺得很奇怪，不過以為校長找我訓話過了，應該也就這麼過去了。但事實是，顯然那個家長對校長沒有處分我很不滿意，周四的時候親自給我發了一封郵件，語言極其insulting和不符實。他洋洋洒洒地寫了一堆，對我的教學執照和教學水平提出質疑，說我課上大多數時間都在看視頻（事實是只有課前最多三分鐘啊），不講解學生的作業，不關心學生。《初來乍到》有些部分是在自嘲中國人自己，這些我都沒有在課上放，但這個家長很有心地把整部美劇都看了，在郵件里指控我辱華！凌晨兩點，我結束備課，突然收到郵件提醒，真是氣得跳起來了。在郵件結尾，這個家長還很過分地要求我在早上七點之前給他回復，否則他去教育局舉報我、取消我的教職。
凌晨兩點，睡意全無，第一次遇到這種侮辱性和威脅性的郵件，我立刻寫了一封極其詳細的郵件回復。將我放視頻的初衷、實際情況、教學內容、教學資質進行陳述，並結合當時美國大學裡的反辱華事件結合，陳述在美國一部辱華的影視絕對不會收到連年的關注和好評。發送的時候我特意給校長抄送了一封，一早就去和校長反映情況，校長表示理解，說他會再給這個家長打電話安撫情緒的。我就真的覺得特別冤枉，因為視頻里出現「lesbian」這個詞，我可以認錯，我之後對爭議性的辭彙會更敏感。但捏造子虛烏有的事情，這就特別過分了。結果連著兩天，這個學生要上我的課之前，他的家長就把他接走了。我問他的同學是不是他生病了，他們說沒有，就是他家長叫他先回家休息。
因為熬夜回郵件，當天自己很累。再加上心裡又火大又沮喪，那一周我的上課狀態特別不好。我就在反思，如果我那晚沒有熬夜備課，或者我睡前沒有檢查學校郵箱，或者我覺得這種污衊人的郵件很可笑，就沒有回復的話，這個家長真的告到學區教育局去，我也不怕去陳述啊，其他所有學生都可以給我作證。反而教育局和校長會警惕這個家長吧，而不是現在我的不良狀態連累了我的其他學生。
正在我想找這個學生談話的時候，他家長又給我發來了郵件，「警告」我不準和他孩子單獨談話。這麼一來，到底是學生對我有意見、在造謠，還是這個家長有問題，我就不得而知了。後來校長特意來找了我一次，告訴我這個家長特意和他強調了一遍，不准我去找孩子談話。雖然很無語，但我能猜得出是這家長心裡有鬼。
一周後，我又讀了一遍郵件，突然注意到一句話：「……因為你的敷衍塞責，我孩子的小考成績非常糟糕。」我突然想起來，兩周前確實有過一次小考，並且我提前告訴過他們，這次考試不會很簡單，但如果你們去複習的話，拿A還是沒有問題的。結果是，那些聽得進話的學生，真的全都是A，另外一半課上很鬧的孩子，果然不及格一片。他孩子的成績屬於中間，不好不差，看得出他的底子還是可以的，但絕對沒有為這次小考複習過。那麼，nopains, no gains,這樣的分數分級不是很正常嗎？
說美國老師、家長不注重成績是絕對不可能的。但這個成績是相對公平、不是唯分數論的。比如有閱讀障礙的學生，她在課上依然很努力地拼讀；而天資聰穎的孩子仗著自己底子好而恃寵而驕，前者的成績有很大的可能會比後者高。我把成績當做對學生的認可和激勵機制，家長看到的不是學生的真實分數，而是學習態度和能力養成。家長會的時候，我遇到過學生家長，問我孩子只拿到了B是不是學習態度不夠積極。但像這個家長，寵溺自己的孩子，捏造事實來污衊老師，通過這樣的行為，是絕對不可能argue到任何成績的。
電影風波過後，這個學生看起來沒有任何變化，沒有更認真去記，也沒有上課走神，沒有不開心，也沒有很積極地回應我，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期末考完之後就是假期了，他送了我一個中國燈籠作為禮物。看來呀，複雜的是大人，小孩是純粹自然的，對他們好，自然會懂得回報。
來自學生的聖誕禮物
作者簡介
張穎，美國中田納西州立大學孔子學院2017-2018漢語教師志願者，在當地一所中學教授漢語課程。喜歡在課堂中穿插當下中國的buzz words，用中華美食虜獲孩子們的心。喜歡和學生們鬧成一片、平等對話，是長不大的孩子王，相信真心換來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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