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那裡有很多夏天的早晨

　　蒲河村這樣的地方，要拿情感來親近。如果你要是帶著經驗來看它的一切，你會覺得簡單，無聊，甚至過於原始。經驗並不適合沉澱人類情感的所在，比如戀愛，如果依靠了無數的經驗去陪一個女孩子散步，談論春天的溪水秋天的落葉，那會是怎樣的滑稽和刻板啊！情感喜歡生動，喜歡細節，喜歡你把情感自身當做時間。或者說，你不需要時間和空間，你需要的是情感的此刻和現在。蒲河村即使按照時間計算，到今天也只有170年的歷史，那些當年從歐洲中部平原輾轉遷徙到這裡的民族，他們能夠在整個紐西蘭依然保持著自己的文化和習俗，令人驚訝地生活在屬於自己的習俗里，你拿經驗來體驗，會粉碎你關於一個村子的所有印象。這個世界上有太多這樣的村子，你的故鄉，你的第二故鄉，或者，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你曾經在一個地方生活過很多年，你從來不會拿經驗來回應，你會像我一樣，對自己說：那村子，我真的很有感情的。如果有一天，正好遇見你，和你談起我的蒲河村，或者談起你的碾盤鄉，我們彼此能夠面對面的其實就是情感兩個字。

　　170年前，一群人隔著山隔著海用了170多天才來到了這個叫做蒲河村的地方。兩條山脊蜿蜒而去，中間一條河流直抵八公里以外的入海口。哪怕是極好的臂力，今天也需要劃兩個小時的獨木舟才可以沿著水道逆流而上。好幾次和女兒她們幾個青春的孩子一起劃舟而進，陽光從兩岸浮游過來，水鳥安靜地看著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橫倒的大樹早已枯死，只是在某一個節點處，又長出來新的不一樣的灌木。那應該是飛鳥的作品，或者風突然間停留下來的孩子。小的灌木並非寄生，它們有著自己的生活，葉子繁茂，根須扎在大樹裡面，魚的游弋很多時候就會攪動這些沉澱了時間的靜謐。捷克民族當時過來的時候，連看到山谷里的荊棘都感到驚訝，他們和土著人之間的交流像極了一個窯匠和他的陶藝品的關係，火的溫度不是經驗，而是情感。這一點讓我想起來老中醫，拿出來一個小葯抽屜，伸手一抓，就是五錢，你說那是他一輩子的經驗，是一種關於他存在的褻瀆。那是一份由不得猜忌的情感。捷克人學會了新的拓荒生活，他們從那個時候開始，就不再依賴經驗，而只是頑強地生活在情感里。

　　所以，這裡才足以保存完美的捷克民族風情。教堂，酒吧，房子的屋頂，挨著秋天落盡葉子的白楊樹壘起來的木柴，集市，幾乎任何一個村子裡的人都熱情地和你聊天，在擺著一架依然可以演奏的手風琴的圖書館裡，總有兩三個身體很豐腴的女人在聊天。只要你願意，她們從來不會覺得你的到來是一種打攪。她們喜歡和進來的每一個人擁抱，胸脯的豐滿總比她們的笑容要提前到來。在蒲河村，這裡所有的人擁有的是豐富的時間，他們似乎不曾分隔時間本身，唯一拿「當下和這裡」來討論生活的一切。於是，就像蒲河的土著語的意義一樣：流水緩慢——，他們在你到來和離去的時候，始終給你這樣一種從容的色相。你要在蒲河找到關於匆忙的感覺，會感到絕望。尤其是在酒吧，那種黑啤，只要端到木板的桌子上，聽見杯口上簌簌的啤酒花的聲音，偶爾一滴會猛烈到撲向你的鼻翼，那樣的奇妙和清醒，你會和我一樣，就坐在那裡。要是有個人從對面的陽光里進來，狹窄的老門只殘留一點光影，你就會知道外面也許有一條狗，或者一匹馬，背脊上是抖動的光芒，兩面青山靜謐，河流就在三十步開外的地方，一棵很老的橡樹，一個簡易的鞦韆，一座橋……

　　一個拿情感來維繫的村子，和人的交流一樣。你要是單憑經驗來和人打交道，一次就夠了，接下來，不是無聊，就是乏味。所以，很多時候你問一個人，他去的那個地方給他如何的印象，他常常脫口而出三個字「就那樣」，讓你覺得自己的問話荒唐而多餘，也就不再細問下去。你要是單憑他那乏味的粗糙的介紹，而疏忽了像蒲河這樣的村子，也就會給你旅行的人生一種遺憾。我自己是喜歡聽一個人講她所去的地方的細節的，知道她的用心，而非一種麻木的機械的攻略。蒲河村這樣的地方，我每去一次就有一次的收穫，人和事都在那裡，河流從很遠的入海口受著海水的鼓勵，漲或者退，岸邊就有深淺明晰的痕迹，白楊樹和柳樹的根會暴露出來，水滴總是不會徹底滴完，等到下一次潮水再來，一切根部的東西全部淹沒，柳枝懸浮在水面上。旅行的人生路上，經驗會淡忘，會慢慢地枯燥，唯有情感變得越來越溫暖，細節像極了夜裡篝火旁邊的木柴，時不時添加一點，篝火就會刺啦啦地響起來。比如，你給我講你的故鄉，你無論講多少次，臘肉，紫蘇甘草苦瓜做的小菜，絲瓜花，溪流，雞屎滿地的院子，結著楊梅的樹，從瓦罈子里舀出來的米酒，老井，……你都會帶著一份不可剝奪的情感，你的憂傷是那樣的美好，你的回憶是那樣的安靜，你的靈魂是那樣的溫暖，會從你額頭上冒出來的熱汗里，猛然間看見你的深刻眷戀。你的瞳仁像極了一個多情的女孩子，深處於熱戀里，你給我的印象是如許生動細膩，那些蜿蜒於你話語里的故鄉的小路，正說明了你存在的真實和誠懇。希臘現代最偉大的詩人卡瓦菲斯曾經這樣表達過人生的旅程：

但願你的道路漫長

充滿奇蹟，充滿發現

但願你的道路漫長

但願那裡有很多夏天的早晨

(圖文原創，毛歌微信號：maoge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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