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絕唱——蔣捷

最新 05-01

一

南宋淳佑年間，承信郎蔣惟晃的夫人為他生下了第一個兒子，取名為「捷」。

這個叫蔣捷的男孩，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有著命運之神的眷顧。蔣家是江南大族，祖上又都是忠良之輩，所以即便他的父親蔣惟晃當時只是個低官階的武將，蔣捷所擁有的社會資源，無論財富還是地位，在他的家鄉宜興城裡那也是響噹噹的。外加他自己從小勤奮好學，天資聰慧，很快就成為了當地最有名的才子。你可以想像，在南宋末年繁華的江南小鎮里，一個鮮衣怒馬，俊采星馳的美少年從市鎮穿行而過，會有多少未出閣的女孩子看到了而由衷讚歎：「喔~，這就是蔣家公子！」。借用海晏的話說，那時的蔣捷就是「宜興城裡最明亮的少年」。

這個「明亮少年」所接受的教育還不僅在於智育，更重要的在於德育。父親蔣惟晃和同族的叔伯們會時不時地跟他提起一些祖上的光榮事迹。比如講到他的六世祖蔣之奇不祭遼使，保全了大宋王朝的國格，再比如講到他爺爺輩的蔣興祖將軍，力戰金兵殉國的故事。雖然那時的小蔣捷對這些道理似懂非懂，可在心裡卻是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以至於後來，他用了將近40年的身體力行告訴世人，什麼是大宋士子該有的忠義和氣節。

二

除了在宜興城當「大才子」之外，另外一件事情好像對於少年時期的蔣捷來說更感興趣，那就是——沾花惹草。這一方面印證了那句老話，叫「自古才子多好色」，另一方面，好像也不能全賴蔣捷，外貌俊朗且腹有詩書的才子本就是眾多女子心儀的對象，風流韻事那是在所難免。比如，一天看到一位美麗的姑娘折花，蔣公子當然不肯放過機會，他上前勾搭：

人影窗紗。是誰來折花。折則從他折去，知折去、向誰家。

檐牙。枝最佳。折時高折些。說與折花人道，須插向、鬢邊斜。--《霜天曉角·人影窗紗》

這首《霜天曉角》寫的已經是白話了，閣樓上的蔣公子隔著窗紗看到了折花的姑娘，他搭訕說：「姑娘，你要折那高處房檐下的花枝，一定要插在鬢邊才好看。」你看，這和現代人搭訕的方式何其相似。雖說文學價值有限，但是直抒胸臆，倒也暢快自然。

再比如，他也不會忘了效仿他的前輩柳永，經常流連於秦樓楚館之間：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虞美人·聽雨》

好一個「紅燭昏羅帳」，不見任何露骨描寫，一副春光旖旎的畫面似乎就在眼前。

看到鞦韆架上的美人學唱，他也要給人姑娘寫首詞：

學唱新腔，鞦韆架上，釵股敲雙。柳雨花風，翠松裙褶，紅膩鞋幫。

歸來門掩銀釭，淡月里、疏鍾漸撞。嬌欲人扶，醉嫌人問，斜倚樓窗。--《柳梢青·游女》

「翠松裙褶，紅膩鞋幫」是寫形，「嬌欲人扶，醉嫌人問，斜倚樓窗」則是寫神。形神兼備，一個活潑的「游女」形象非常立體清晰。

當然，也有這樣一段回憶和佳人共度良宵的句子：

猶記杏櫳暖，銀燭下、纖影卸佩款。春渦暈，紅豆小，鶯衣嫩，珠痕淡印芳汗。--《金盞子·秋思》

對了，這句你們自己體會，我就不多說了。

三

當然，說到這，你可能會覺得這人不過就會寫些「淫詞艷曲」罷了，到底有沒有真才實學呢？有的。宋度宗咸淳十年，蔣捷高中進士。

這年，大約30歲出頭的蔣捷不僅在事業上走上正軌，也似乎厭倦了風月場上那些逢場作戲，他認為那些「花圍錦陣」，「笑齒歌喉」都是「兵」，是「毒」。很有一種「幡然醒悟」的意味：

結算平生，風流債負，請一筆勾。蓋攻性之兵，花圍錦陣；毒身之鴆，笑齒歌喉。豈識吾儒，道中樂地，絕勝珠簾十里樓。--《沁園春·次強雲卿韻》

在金榜題名時，他也許這樣暗暗這樣告訴自己：「從現在起，我要顧家，我要一展抱負！」然而，春風得意的蔣捷當時可能並不會意識到，個人的命運是不可能與國運分離的。此時，苟延殘喘了將近一百五十年南宋王朝，已是大廈將傾，無力回天了。作為宋臣的蔣捷，又怎會獨善其身。果然，兩年後（公元1276年），臨安淪陷。忽必烈的蒙古鐵騎，幾乎踏碎了江南。

國破家亡，成為了蔣捷人生最重要的轉折點。他不願意出仕新朝，所以生活的主題只能是顛沛流離，窮困潦倒。他不再有「粉纖紅弱」，「銀燭倩影」和「鞦韆架上」的美人相伴，也不可能再過上「一片笙簫」，「瓊甃小台」與「環樓婉婉飛鈴」般歌舞昇平的日子了。

這當然是蔣捷個人的不幸。不過對於後人們卻是幸運的。因為根據文學史的規律，我們知道，往往優秀文人個人的悲劇，會最大程度上激發他的寫作靈感。宋詞，終於迎來了它的最後一塊拼圖。

四

人到中年的蔣捷開始了漫長的漂泊生涯。他無限思念故國，借女子之口抒發了自己的心酸和惆悵：

小巧樓台眼界寬。朝捲簾看，暮捲簾看。故鄉一望一心酸。雲又迷漫，水又迷漫。

天不教人客夢安。昨夜春寒，今夜春寒。梨花月底兩眉攢。敲遍欄杆，拍遍欄杆。--《一剪梅·宿龍游朱氏樓》

「雲又迷漫，水又迷漫」乃眼前所見；「敲遍欄杆，拍遍欄杆」則是心中所想的肢體表達。

不僅懷念故國的雲水，也懷念故國的音樂。他時常在夢裡聽見南宋的樂調「方響」：人在瓊雲，方響樂、杳杳沖牙清絕。」然而現實當中，似乎只有胡樂的代表秋笳了：「夢回孤館，秋笳霜外嗚咽。」，「黃雲水驛秋笳噎，吹人雙鬢如雪」。

漂泊路上的舟車勞頓，雨過風寒使詞人身體遭受了折磨，可更難受的是精神無所寄託。那隻能是一腔愁緒了：

絲絲楊柳絲絲雨。春在溟濛處。樓兒忒小不藏愁。幾度和雲飛去、覓歸舟。天憐客子鄉關遠。借與花消遣。海棠紅近綠闌干。才卷朱簾卻又、晚風寒。--《虞美人·梳樓》

愁緒之大，連閣樓都裝不下了。連上天都要可憐他「客子鄉關遠」了。

當然，精神漂泊的遊子，最思念的還是當年的人，當年的事。尤其是和如今的境遇兩相對比，落差巨大，難免會有一波「回憶殺」，他要「待把舊家風景，寫成閑話」。

且看當他在羈旅之中度過元宵節時的回憶：

蕙花香也，雪晴池館如畫。春風飛到，寶釵樓上，一片笙簫，琉璃光射。而今燈漫掛，不是暗塵明月，那時元夜。況年來心懶意怯，羞與蛾兒爭耍。--《女冠子·元夕》

前兩句寫「夕」，後兩句寫「今」，昔非今比，悵然若失。

不過最最值得回憶的，還是和自己家人的生活點滴：

深閣簾垂綉，記家人、軟語燈邊，笑渦紅透。萬疊城頭哀怨角，吹落霜花滿袖。影廝伴、東奔西走。望斷鄉關知何處？羨寒鴉、到著黃昏後。一點點，歸楊柳。--《賀新郎·兵後寓吳》

開頭就是一副溫馨的閨房的畫面，愛妻「軟語燈邊，笑渦紅透」。可如今呢，卻是人在江湖，居無定所。只有「哀怨角」，「霜花」，「寒鴉」，想要「望斷鄉關」，這是何其悲涼。

有時，他也會感慨自己年華不再，比如行舟吳江時寫下了這句千古名句：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一剪梅·舟過吳江》

蔣捷畢竟是大家，同樣是感慨容顏老去，人家寫的是「流光容易把人拋」，這要換成一般人，怕是只能說出「歲月是把殺豬刀」了吧。後面的「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中，「紅」與「綠」皆為名詞動用，以植物顏色的變化描寫時光飛逝。竊以為和王荊公「春風又綠江南岸」以及李清照「綠肥紅瘦」之句有異曲同工之妙。

總之，面對國破家亡，兵荒馬亂，顛沛流離，精神困頓。蔣捷此刻的人生寫照後來被他自己高度凝練出一句話：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虞美人·聽雨》

五

與蔣捷的漂流相對應的，是忽必烈建立的新王朝正在全方位構建其政治體系。一部分漢人也慢慢接受了蒙元的統治，開始出仕新朝。比如和蔣捷同一時期，並稱「宋末四大家」的張炎，甚至還有身為趙宋宗室的趙孟頫。而這時的蔣捷，作為前朝進士，也是由機會為新朝效力的。比如元大德九年，憲使臧夢解、陸垕作為蔣捷的「同年」，就專程登門薦官，卻被蔣捷婉言謝絕。他從內心深處痛恨蒙人對江南百姓的兇殘屠戮，也鄙視蒙元文化的粗俗（其實宋代末年，江南一帶已經孕育除了高度發達的文明）。他曾毫不客氣直呼蒙古人為「番馬兒」（《阮郎歸·客中思馬跡山》），更覺得出仕新朝是「人間富貴總腥膻」（《步蟾宮·木犀》）。

你可能會輕鬆地認為，那不做官就不做官了唄，代價也就是「不能一展宏圖」，「不能實現政治抱負」啥的，又不是讓他去英勇就義。沒什麼值得一誇的。可是你別忘了，作為讀書人，不做官幾乎意味著沒有了生活來源，他只能做一些類似教書先生的工作。這個難度就類似於你考到了斯坦福的計算機系，卻放棄了谷歌公司的工作，來到七八線的小城，當個小學的教書先生。而古人和我們一樣，也要吃喝拉撒，對生活質量那也是有追求的。如今，我們大多數人奮鬥的驅動力還是錢，每天最愁的事，就是「沒錢」。讓你為了大多數人都不在意的「氣節」去放棄榮華富貴，又有幾人能夠做到？

蔣捷確實做到了，代價就是只能窮困潦倒，而且時時想著解決迫在眉睫的生活來源問題。你看這首《賀新郎·兵後寓吳》：

明日枯荷包冷飯，又過前頭小阜。趁未發、且嘗村酒。醉探枵囊毛錐在，問鄰翁、要寫牛經否？翁不應，但搖手。

他吃著枯荷葉包的「冷飯」，還得一把老骨頭去謀生（這情景有沒有感覺似曾相識，像不像那個「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老杜）。可即便如此，他也依然豁達，他要「趁未發、且嘗村酒」（好像有些古龍筆下郭大路的風采），結果喝醉了，探了探唯一的謀生工具毛錐還在。他詢問鄰近的老翁：「需要抄寫《牛經》么？」老翁只是搖手。我每讀起這一闕，都感覺不像詞，簡直就是一部精彩的微小說。生活的困難並沒有磨滅詞人浪漫的人生情懷。他和杜甫一樣窮酸，卻有著蘇東坡「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洒脫。

當然啦，豁達歸豁達，可作為曾經「最明亮的美男子」，有時也難免悲痛一下自己被歲月降低的顏值：「誰念衰翁自老，斷髭凍得成虯。」；有時看到自己瘦骨稜稜的身軀，想到曾經也想像祖狄那樣，舞劍殺敵，報效國家。霎時，頓生凄涼之感：「雞邊長劍舞，念不到、此樣豪傑。瘦骨稜稜，但凄其衾鐵。」

六

時光荏苒，蔣捷在漫長的漂泊中變老了。

他最終在義興周鐵的沙塘港竺山（又做「竹山」）隱居下來，之所以選擇隱居，一來是報國無門的心灰意冷，二來也是為了躲避不出仕可能帶來的政治麻煩。他在竹山並度過了自己最後的時光，作為隱士的蔣捷此時的心態無比平和，少了些國恨家仇，多了些幽默風趣。詞風上，沒有了少年時故意賣弄的華麗辭藻，也不再計較韻律格式，讀來相當「接地氣」。

比如，寫小販賣花，儼然是一副輕鬆自然的市井圖：

擔子挑春雖小，紅紅白白都好。賣過巷東家，巷西家。

簾外一聲聲叫，簾里丫鬟入報。問道買梅花，買桃花。--《昭君怨·賣花人》

他蓋了一間書房，自比陶淵明，杜甫：

老子平生，辛勤幾年，始有此廬。也學那陶潛，籬栽些菊；依他杜甫，園種些蔬。除了雕梁，肯容紫燕，誰管門前長者車。怪近日，把一庭明月，卻借伊渠。--《沁園春·為老人書南堂壁》

你看這語言風格，哪裡像是蔣捷，倒有幾分像李雲龍。

偶爾也一個人去花圃之中，醒眼看花，注意是醒眼，不是醉眼，醉眼那是史湘云：

回首醉年少。控駿馬蓉邊，紅嚲茸帽。淡泊東籬，有誰肯夢飛到。正襟三誦悠然句，聊遣花微笑。酒休賒、醒眼看花正好。--《探芳信菊》

當年是「醉少年」，如今卻是「醒眼看花」，「淡泊東籬」，將近60年的人生，到此刻已是風平浪靜，波瀾不驚了。

生命最後時刻的蔣捷，愈發喜歡聽雨。他在佛堂里，僧廬下，坐在躺椅上，有時一聽就是一夜。望著階前的雨滴，他回顧了自己的一生：遇到的人，做過的事，理想，抱負，少年時的輕狂，中年的悲涼，老年的寂寥。他感慨，所有的悲歡離合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寫出了這首《虞美人·聽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