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茶樹，丑得讓人不禁多瞅兩眼

老屋的後頭，在菜地的一角有一株老茶，是父親親手栽下的。由於不是長在茶園裡，經年不曾修剪，枝枝丫丫生長得十分任性，和其他灌木一般完全沒有了「修養」。

老茶樹的丑，幾乎要讓路過的樵夫多瞅上幾眼。

然而每每隆冬過後，它必定醒來，努力吐出星星點點的綠芽來，好像還在證明自己的價值：我還沒有當柴禾的地步。

「別看它老了，土茶還是好吃的，還能賣點兒錢。」老父親停下手頭除

草的鋤頭，用他那條發黃的毛巾擦了擦額頭的汗珠，仰頭喝了一口癟壺裡一早泡好的濃茶。

那隻行軍壺也已經很有些年紀了，除了本身乾癟之外，由於經常在戶

外勞動時被隨身攜帶，飽經風霜，常遭磕碰，軍綠色的外漆已經掉的差不多，露出了裡邊鐵質的白色，表面也凹凸不平。壺的背帶已經換了好幾條，軍挎包那種。但是，由於攜帶方便，由於還能盛水，由於掛在扁擔一頭來回晃動不怕磕碰，這只不起眼的老茶壺似乎也在堅強地證明著：我還行，還沒有老舊到廢物的田地。

當萬物復甦時，父親總要騎上電動小三輪返回老村口，幾步一歇地和老母親踏過那個廢棄的小山村的早已雜草叢生的碎石小道——在村民搬遷之前，這是村裡最繁忙的通道，雖然窄得僅夠一輛手推車通過，但是村裡所有的進進出出的人，所有的隨著主人外出勞動的狗，所有的被牧童牽著鼻子上山吃草的牛，都要從這裡經過。

如今，村民搬走了，原先連片的土房經不住風吹雨淋，有的不知在何時倒塌了，有的屋檐和棟樑已經被主人親手拆下來、劈開、砍斷，堆在了柴禾堆，送進了灶台的火坑。

這個原本雄雞一唱天下白，早晚炊煙裊裊，放牛娃嬉笑打鬧，有朋友自遠方來家犬搖尾相迎的小山村，終於歸寂了，只有似曾相識的一群群麻雀還在，嘰嘰喳喳落在跟前擋了你的去路。原本夜幕降臨，萬家燈火的小山村沉寂了，黑的看不見夜路，黑的沒人敢走近這片廢墟。

但是，太陽升起的時候，這裡一片片的綠色抖落一夜的露珠兒，仍然生機盎然。

經過若干個昔日關押著牲口的牛欄和豬圈，爬上一小段曲折的土道，穿過一片栗樹林，踩著腳下沙沙作響的枯枝敗葉，父親和母親終於來到一片山茶樹底下的菜地。

父親穿著那件破舊的羊毛衫——是好幾年前我穿著不合身之後帶回家的，父親捨不得扔，V型領、下擺和袖口已經掉線了，而他一直穿著。

今年春節回家探親，我們給父母特地買了一身羊絨衫，並叮囑她們：「很保暖很柔軟，貼身都可以穿，只是比較嬌氣，下地幹活的時候最好別穿。」

母親幫父親費勁地脫下那件舊衫，換上了新衣服，在衣櫃的鏡子前左瞧瞧右看看，甚是歡喜。

「那件舊的就別穿了吧！」我央求道。

「還能穿，舊衣服穿著舒服，特別是下地做事（幹活）的時候還很方便呢！」母親把從父親身上換下來的衣服摺疊好，放在了枕頭邊。

這件淺藍色的、掉線的毛衣，如今還穿在父親的身上，被他帶到了菜地里。

望著這滿眼的綠色，望著父親額頭上沁出的汗珠，望著父親弓背勞作的樣子，我終於還是明白了：這不，人與自然、人與衣著此刻不是很和諧嗎？

父親的茶沒有龍井那般嬌嫩。

城裡人喜歡喝明前茶，葉兒嫩，產量小，大概是物以稀為貴吧，只要是清明節前摘的茶青通常能賣得好價錢，而這些有數的茶青剛剛採摘下來就送到村裡的茶廠賣去了。

其實，我是不大喜歡喝這些明前茶的，一來味道實在太淡，二來價格也確實高了點兒，最為重要的是明前茶實在不耐泡，大概沏三道後，茶水基本上就沒啥味道了。

因此，明前茶與我而言，實在是奢侈品。從父母那裡討點茶喝完全沒有必要假斯文。

有一次我問母親：家鄉的茶葉能采幾次？她告訴我，三五天摘一次，清明節前一直到大夏天，怎麼也得幾十次吧！

於是，每年新茶下來的時候，父親和母親總要打來電話，詢問要不要寄些茶葉嘗嘗，而必定要很不好意思地告訴我：等茶葉採摘得差不多了再炒些給你。

我很了解父母的心思，總是認真地重複著這句話：好啊，爸媽親手炒的茶一定要嘗一嘗，只是你們等茶葉賣不動的時候再炒一斤給我就可以了。

父親的茶沒有鐵觀音那般濃郁。

鐵觀音應該也是老茶製作的，勁兒很大，空腹喝會「醉茶」，可謂功夫茶裡邊鐵觀音是「武」茶，而父親的茶雖較之龍井茶更加濃郁些，但還屬於「文」茶，沒有鐵觀音那麼霸道。

父親在大鐵鍋里炒出來的茶，經過手工幾番搓揉和反覆烘焙之後，茶葉製成了，那股新鮮茶葉的清香極具穿透性，即使是用塑料袋包裝著，經過千山萬水郵寄過來，隔著包裝袋我都能嗅出新茶的清香。

收到茶葉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地泡上一杯，望著水面一層薄薄的茶油，鼻息間慢慢感覺著裊裊升起的茶氣，含著甘甜中略帶苦澀的茶水在齒間回蕩，真是怡然自得，而那略顯滾燙的清茶咽下去的時候，你卻能感覺到一股暖流到了胸口便分成兩股熱乎乎的細流直降兩肋，真是沁人心脾！

喝著家鄉的老茶，回味無窮。

父親的老茶粗糙得像他那雙長滿老繭的手，父親的老茶能喝出家鄉泥土的芬芳，父親的老茶還能喝出童年的夢想，喝出思鄉的情緒。

喝茶，不必迷戀它的清香和嬌柔，不必為茶的望族和名聲而喜形於色，更不必為老茶土茶而心生鄙夷。

老茶甘甜中的苦澀，會使你更懂得生活的艱辛。看著那一片片老葉在杯水中起起落落，沉浮中會讓你悟到得更多人生的真諦。

（部分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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