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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假了,我選擇在家躺著,聽收音機



本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編輯/日京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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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器的變化如此地快速,這使得收音機只能同別的機器再次組裝才能存活。



我們已經看到,收音機只能通過自己的特殊性,在電視機和電腦所不能涉足的地方發生新的組裝:同另外的機器和另外的人群再次組裝,它和汽車再次組裝,使得汽車開始說話,使得收音機在奔跑中講話,收音機似乎也只有在奔跑中,在戶外,在城市的某個特殊角落(諸如單位的門房),在偏僻的荒野中講話。




它不僅生成一種新空間,而且,它還生成它的新聽眾:計程車司機,老年人,一切被電腦和電視,被現代事物所排斥的人,在某種意義上,它生成這社會的剩餘者:獨身者,居無定所的人,無所事事的人,置身於黑暗角落的人,夜晚在床上輾轉反側的人。收音機的傾聽者,正是我們這個社會的沉默者。


—汪民安






收音機使得我們的耳朵


從「充滿意義的廢話」中解脫








收音機對身體並不產生一種特殊的要求——它和人的身體保持某種鬆散的關係。這和電視機迥異。電視不僅損毀人的視力,而且,它還促使你長時間地窩在沙發上,使得身體變得慵懶。



但是,收音機則完全不同,人們不僅不受收音機的方位控制,還可以同收音機保持一段靈活的距離;收音機並不要求人們保持不動,相反,人們可以不斷地讓收音機移動,讓收音機配合和適應自己,收音機可以擺放在任何一個地方(有時候你甚至忘記了它置放在哪裡),它可以放在你的口袋中,也可以別在你的腰身,可以直接放在你的耳邊,也可以放在你的床頭。




它如此地輕巧,並如此地具有移動性,以至於常常被不經意地摔壞(事實上,很多收音機的最後命運就取決於偶然的一摔),這樣,身體完全保持對收音機的獨立。收音機並不能阻止人們去做飯或者去散步。甚至是,當人們在大範圍內移動的時候,還可以攜帶著收音機,也就是說,人們可以操縱收音機的身體,而不是像電視機那樣相反地操縱人們的身體。




事實上,當代的諸多同機器相關的娛樂活動,都是以勞動的方式,以耗費身體的方式來進行的(它的典範是電腦遊戲)。而聽收音機不需要身體的全力以赴,不需要娛樂的儀式,不需要身體的勞動。也就是說,在這諸多機器娛樂之中,收音機將它的機器特徵削減到最微弱的地步——無論是從形象上來說,還是從對身體的要求上來說。收音機是最健康的機器,它並不影響和改造身體,不生產任何的疾病。








收音機也使得耳朵從整個人的社會形象中解脫出來。耳朵,在許多情況下,是一個狡猾的表演道具——在某種意義上,在所有的器官中,它或許是最具有表演性的器官之一:它沒有表情,沒有聲音,沒有動作,耳朵似乎沒有感受性,它天生就像是聾的,天生就像是「聾子的耳朵」。它與其說是身體上的器官,不如說是身體上的一個靜物。耳朵不表意(雖然有時候被看作是命運的徵兆)。耳朵是否啟動它的傾聽功能,從耳朵本身幾乎無法斷定。要確定一個人是否傾聽,觀察眼睛比觀察耳朵更加有效。正是這種表意性的匱乏,耳朵具有強大的掩飾能力:耳朵有時候故意不聽,有時候故意偷聽,有時候故意地裝作在聽,有時候「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地在聽——你從耳朵的形態本身很難對此進行區分。




正是這種偽裝的耳朵,使得說話本身充滿了喜劇性:人們對著充耳不聞的人還侃侃而談(看看那些台上講話的領導吧!),人們每天會生產出如此之多的無人消費的聲音,會生產出如此之多的廢話,世上或許沒有比言談更加令人痛心疾首的浪費了!不僅如此,還有大量的聲音無法聽懂,儘管耳朵全神貫注(豎起耳朵!),儘管它在努力地去捕捉聲音,儘管耳朵佔據著此刻的全部身體空間,但是,這種聲音還是表現為聲響,表現為一種純粹的聲音本身——聲音並沒有轉化為明確的意義,或者說,聲音並沒有被耳朵轉化為意義,它表現為另外一種形式的廢話,或者說,它要麼表現為一種無意義的噪音,要麼表現為一種充滿意義的廢話。還有一種聲音也無法找到耳朵,它獨特,迥異,奇詭,它編織了自己深淵般的意義,以至於任何耳朵都捕捉不住這種意義。



耳朵總是被噪音和廢話所充斥。充耳不聞,但並不意味著聽不到聲音——耳朵的悲劇在於,它總是能聽到聲音,總是能聽到它不願意聽到的聲音。耳朵無法自我關閉。這是它同眼睛不一樣的地方:眼睛可以不看,但是,耳朵不能不聽。可以閉上眼睛,可以將視線挪開,可以轉動身體以轉移觀看的目標——不看是可能的;但是,不聽則是不可能的——有時候耳朵整天被噪音所強制性地塞滿。相對於眼睛來說,耳朵更加被動,如果不將聲音轉化為意義,就只能到處遭遇噪音。「這是因為耳朵始終是開放的,容易接受刺激,因而比目光更為被動嗎?閉上眼睛或分散注意力比避免傾聽更加自然。」就此而言,耳朵是最富於悲劇性的器官:日常的焦慮和煩躁更多地來自耳朵,而不是眼睛。




在收音機面前,


拋開周遭的一切去聽

  






耳朵和聲音的錯位、落差、不協調,正是收音機的出發點之一。收音機,它的全部使命,就是要為耳朵尋找恰當的聲音。不聽的耳朵,沒有意義;不被聽的聲音,也沒有意義。而通常的情況是,耳朵和它樂意傾聽的聲音通常失之交臂。在這個意義上,收音機恰好解決了這個矛盾。它為耳朵尋覓聲音。在收音機的播放中,聲音和耳朵能夠縫合在一起——在此,耳朵有權選擇聲音,它不是一個被動器官,它可以自如地應對這聲音。對於聽眾而言,它既是這個聲音的傾聽者,在某種意義上,又是這個聲音的控制者:它可以讓這聲音出現,讓它消失,讓它變強,變弱,讓它不停地變換(從男聲到女聲,從說話到歌唱,從人聲到樂音,還有從滋滋般的噪音到純凈的嗓音),直到貼切的聲音駐紮在它的耳畔。




這樣,一個奇怪的事實出現了:這個聲音來自機器,但是,弔詭的是,它彷彿也來自於你自己,彷彿是你自己製造出來的聲音,人們彷彿自己能和這聲音嬉戲,能撫弄這聲音,能和這聲音相互愉快地應答。這聲音的確不是來自你的內部,但似乎又是來自你內部——這彷彿是聽眾自己創造的聲音。確實,聲音,通常來自人體的外部,是作為他者強行地闖入你的耳朵中,人們無法預測、無法干預、無法阻止這聲音的外部闖入。但是,收音機的聲音,你可以控制住它,就像你的舌頭可以控制你的發音一樣,你似乎擁有收音機的舌頭。在這個意義上,你是這聲音的起源。這是在傾聽他者,但又彷彿是在傾聽自己。傾聽,這是自我和他者之間的聲音遊戲,但又是自己同自己之間所玩弄的聲音遊戲。耳朵第一次成為聲音的主人,它獨立於聲音,並從聲音那裡獲得了自由。



一旦是自己聽自己,一旦聲音不再由他者來引發,一旦不再是面對面的言說,那麼,面對收音機,耳朵頓時驅趕了它固有的表演性:在一個機器面前,絲毫不用偽裝去聽。一種單純的傾聽出現了:不用迎合著去聽,不用去表演式地誇張地傾聽,不用不耐煩地去聽。也就是說,人們可以閉著眼睛去聽,人們可以完全甩開周遭的一切去聽——事實上,人們常常躺著去聽。耳朵在這種傾聽中保持了它的純粹童貞。耳朵依照它本身的意志來接受聲音,這是聲音和耳朵自然地毫無瑕疵的對接——並沒有什麼外在中介在這二者之間施展巧計和權力。







一旦耳朵完全為聲音而存在,我們會驚訝地發現,作為媒介的收音機消失了,機器本身消失了。這聲音,好像來自於虛空,來自於沉默的空間。聲音是這個沉默空間中的幽靈,它加劇了這個空間的沉默,使這個空間更加沉默,使這個沉默空間中的一切物體更加沉默,使得收音機更加沉默。一種奇妙的聲音感受出現了:這聲音,好像來自於機器;這聲音,好像來自於一個說話者;這聲音,好像邁著幽靈的旋轉步伐,來自於一個縹緲的非主體,來自沉默的虛空。收音機,在發出聲音的同時也宣告了自己的死亡。




聲音讓周圍的一切都沉寂和死亡——這和電視機的聲音效應完全相反:電視機總是固執地存在:我們會非常肯定地發現,是電視機在說話。眼睛盯著電視機,將畫面包圍起來的電視機的黑框架顯示了機器本身的頑固存在:電視機以其強烈的視覺構造,醒目地存在在那裡,聲音是從那個發出光源並在閃爍的地點傳遞過來,而收音機則是擺放在那裡——但是是隨意地無規則地偶然地擺放,是作為一個日常物品擺放在那裡,它並沒有固定而強悍的姿態,它並不惹人注目,看上去非常平庸。我們聽到一個聲音從房間的某個地方傳來,我們有時候會無法斷定,這到底是機器在說,還是人在說?




在收音機中,


音樂代替了沉默和尷尬









收音機創造了一種純粹的聲音交流,從而將所有交流的輔助器官清除了,正如它清除了所有的方言一樣。這是一個完整的聲音系統——也就是說,在收音機這裡,單獨憑藉聲音本身,意義就要完全和充分地得到表達。




在收音機這裡,聲音和意義必須完全匹配,這二者之間不能有任何的斷裂和缺席。聲音完全是為了傳達意義而存在,意義也唯有憑藉聲音才能獲得它的飽和性。為此,它還要求一種普遍語法。這種普遍語法只能是換喻性的,它要儘可能消除書寫文字中的隱喻和象徵,要消除一切曲折、隱晦和纏繞的修辭,它還要消除黑話、行話和髒話。一般而言,它既不高度書面化,也不高度口語化——書面語過於規範,它使得聲音/意義系統變得矯情和造作;口語過於隨意,它既損害了機器本身的嚴肅,也使得聲音/意義系統容易產生漏洞。它介於書面語和口語之間。這是一種輕度的書面語,或者說,這是輕度的口語。就此,收音機中的聲音既不能隨心所欲地四處遊盪,也不能逐字逐句進行哲學朗誦。相反,它坦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透明,簡單而健康。




這是交流中的純粹聲音中心主義。聲音和耳朵是這種交流中的唯一對子。收音機將聲音的鏈條貫穿起來,人們甚至可以說,收音機存在本身就是聲音的無限鏈條,聲音的中斷就是收音機的疾病。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音樂和收音機有一種特殊的關係:收音機要大量地徵用音樂——在無話可說的時候,在再也不需要人聲的時候,在兩個節目的過渡看上去非常冒失的時刻,音樂可以取代沉默或者尷尬;就此,音樂不僅是為了被傾聽,音樂不僅將它固有的功能和價值充分地表達出來(人們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來聽音樂),而且,它還是為了填補人聲的空白,為了挽救收音機的疾病。




收音機就成為音樂和人聲的不間斷的變奏(還有信號不好的時候發出的「滋滋滋」雜音)。音樂如此地適應收音機,甚至會有一種專門的音樂電台。不過,在收音機裡面聽音樂完全不同於聽唱片,後者總是有一個固定的模式,有一個程序,有一個結構。聽唱片,就是對音樂的一遍遍的準確複習。而收音機中傳出來的音樂是無法預料的,它會出現意外的新奇的聲音。




聲音是收音機的存在方式。它註定是多樣性的。那麼,只要這種聲音擺脫了權力的嚴厲束縛,它就會出現五花八門的表演。會說話的人,而不是會演戲的人,聲音好聽的人,而不是面孔漂亮的人——也就是說,會發聲的人,而不是會表演的人——曾經在收音機主宰的短暫時代成為明星。




收音機的死亡:


繼續存活在迭代的電子設備中


  






神秘的特質使得收音機獲得了內在深度,似乎那個說話者就埋伏在這個機器的深處,從而支撐了收音機的縱深性。這是一種奇特的講述和傾聽關係:一個無法被看見的人向另一個看不見的人講述,一個隱匿者向另一個隱匿者講述。這似乎是盲人之間的講述和傾聽。收音機似乎變成了講述者和傾聽者之間不可翻越的高牆。




不僅如此,那些聲音天天講述,但從來不講述自己;那些聽眾天天傾聽,但所有的傾聽言論都與己無關。他們構成彼此的黑暗,將他們連接在一起的話語也是他們自身的異己聲音。這樣,這個神秘的說話者,通過講述的方式使得自己隱匿起來。似乎是,一個人的全部存在性就是他的聲音,一個人的面孔就是他的聲音,就是他的獨一無二的舌頭,人們能夠如此地熟悉這聲音,人們能夠通過這聲音和舌頭(而不是面孔和形象)來辨識一個人。甚至會出現一種奇特的迷戀:迷戀一個人,不再是迷戀他的身體,而是迷戀他的聲音。這個神秘的講述者,因為他的聲音,是另一個世界的聽眾的熟悉的陌生人。







既然傳遞這聲音的雙方都是對方的異己,那麼,講述者為什麼講述?傾聽者為什麼傾聽?這講述和這傾聽難道就是一種純粹的公共信息的傳遞和獲取?講述既沒有受到一個具體的人的現實邀請,也非講述者自身的說話衝動(講述者喋喋不休,多麼疲勞!),講述是為了傾聽嗎?對於講述者而言,這些聽眾也是匿名的,他對他們一無所知。他為什麼要說給他們聽,他確信有人聽嗎?而傾聽是為了什麼?為了佔有世界的真相?為了獲取有用和有意思的知識?為了慰藉內心的哀愁?為了打發無聊的時光?為了讓一個聲音來劃破四周的靜寂(尤其是收音機裡面傳出來的音樂)?對,但是,無論是對於講述者和傾聽者,它們的目標都是機器本身,它們自身也是在一個機器中發生關聯。




對於講述者而言,它不僅是形象的虛空,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它是機器的一個必要部件。這個聽說機制,不是一種對話和交談機制,它不要求反應,辯駁,對話和置疑,也就是說,這是一個純粹的三位一體的傾聽機器,是一個不爭論的言談機器。它如同一個各種官能齊備的嬰兒一樣來到這世上,當然,它也會像一個老者那樣離開這世上。有出生的時刻,也一定會有死亡的時刻。








只不過這個死亡時刻,沒有想到會來得如此之快。另外的機器取代了它。電視機和電腦這二者已經囊括了收音機的說聽能力。這些後來的機器,將收音機的絕大部分能力覆蓋了,收音機被部分地內化到這些機器中——機器的變化如此地快速,這使得收音機只能同別的機器再次組裝才能存活。




我們已經看到,收音機只能通過自己的特殊性,在電視機和電腦所不能涉足的地方發生新的組裝:同另外的機器和另外的人群再次組裝,它和汽車再次組裝,使得汽車開始說話,使得收音機在奔跑中講話,收音機似乎也只有在奔跑中,在戶外,在城市的某個特殊角落(諸如單位的門房),在偏僻的荒野中講話。




它不僅生成一種新空間,而且,它還生成它的新聽眾:計程車司機,老年人,一切被電腦和電視,被現代事物所排斥的人,在某種意義上,它生成這社會的剩餘者:獨身者,居無定所的人,無所事事的人,置身於黑暗角落的人,夜晚在床上輾轉反側的人。收音機的傾聽者,正是我們這個社會的沉默者。



本文由出版社授權轉載,節選自《論家用電器》-<收音機>




《論家用電器》


汪民安 / 著


上河卓遠·河南大學出版社 

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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