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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花襲人的個人成長史

文/木木

1

有句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襲人是窮人的孩子,可惜她沒有早當家的機會。因為她被自己的家人給賣掉了,死契。

死契就是賣身契上註明,永不得贖回。總歸是賣,死契能多得幾兩銀子。窮的揭不開鍋的花家在賣襲人的時候,想必壓根就沒想過還要贖她這回事。

從此,襲人金色童年的大門緩緩關閉。她不再有一個家,賣身契很薄,改變的東西卻很多。對一個只有幾歲的孩子來說,她要面對的是一個冷酷的現實。

在被應該在父母懷中撒嬌的年紀,襲人被拋到這個冰冷而陌生的世界上。她獨立地做人,從那時候就開始了。

在襲人的印象中,她一生中走的最長的路,恐怕莫過於從人口市場到賈府的那段路了。那條路上,她每邁出一步,都是在逃離殘留著的對父母的眷戀,都是在走向封閉著的對未來的恐懼。

賈府硃紅色的大門緊閉,兩隻石獅子散發出莊重和威嚴,襲人被從側門帶進去。一旦踏進這個門,她將不再是她自己。從此成為別人的奴隸,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2

見到賈母的那一刻,她緊繃著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一些。這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沒有人打她,也沒有人罵她。她能吃飽飯了,身上的衣服也比開始光鮮。

幸福來的太突然。這個小女孩無以為報,她只有用自己的忠誠,盡心儘力去服侍每一個主子。

她服侍賈母的時候,眼睛裡只有一個賈母;後來,賈母讓她去服侍湘雲,眼睛裡只有一個湘雲。

她和湘雲成了好閨蜜,彼此分享心中的小秘密。直到多年之後,湘雲仍對襲人念念不忘,每次進賈府,準備禮物都少不了她。

賈母看這小姑娘不錯,就又把她送去服侍寶玉。襲人服侍寶玉的時候,眼睛裡又只有一個寶玉了。

及至伺候了賈寶玉,襲人才算是真的大開眼界,世上竟然還有這樣的主子——沒有架子,待人和氣,不欺負下人不說,還變著法哄這些女孩兒們開心。而且,寶玉還給了她一個很有個性的名字:襲人。

在寶玉身邊,襲人擁有了一種全新的感覺。她不再被當做下人對待,她體會到了一種全新的人際關係——平等和尊重。

當然,這主要是因為寶玉的痴病。她看所有的女孩都是水做的一樣純潔,而對自己卻又覺得污濁不堪,自慚形穢。

跟賈寶玉在一起的時候,襲人會暫時忘卻自己的身份,陷入到一種幸福的麻醉之中。那是她長這麼大,包括在被賣給賈府之前,都不曾有過的感覺。

她渴望抓住這種幸福,永遠地抓住。曾經她沒能阻止家人拋棄她,但是現在她必須阻止這幸福離開她。所以當寶玉想要初試雲雨的時候,她無法拒絕。她下意識地將自己的行為合法化和正義化——她告訴自己,這不算越禮,這是賈母默允的。

3

那件事情發生之後,寶玉待她更是不比一般人了。

有一次,她母親把她叫回家去團聚,要晚上才回賈府。這天寶玉剛好被請去東府看戲,戲看到一半,無聊,就偷跑去襲人家坐。

花家自從將襲人賣與賈府之後,重整家業,日子逐漸好起來,但畢竟仍然難免寒磣。寶玉這種公子哥兒大概從來沒進過這種人家。

然而,寶玉訪襲人,全程都沒有描寫賈寶玉見到了什麼,是什麼感受,有什麼想法。相反,寫的都是襲人的說話行事。

那天寶玉穿了嶄新的行頭,富貴華麗,光彩照人。襲人的母親、哥哥,表姊妹們坐了一屋子,圍著吃果子,聊天。見來了這樣的稀客,不由得感到蓬蓽生輝,又是怕寶玉冷,讓他上炕,又忙著令擺果子,倒好茶。里里外外忙亂了好一陣。

襲人卻說,「你們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不敢亂給他東西吃的。」然後,將自己的坐褥拿來,給寶玉坐;再用自己的腳爐,給寶玉墊腳;荷包內取出梅花香餅兒,又將自己的手爐掀開焚上,仍蓋好,放在寶玉懷裡;將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與寶玉。

接著,襲人伸手從寶玉的頸上摘下通靈玉,笑著告訴她的表姊妹們,「你們見識見識。平常說起來都覺得稀罕,恨不能一見。今兒可好好瞧瞧,什麼稀罕物兒,也不過就這麼著了。」

那時候,她覺得不但身邊的寶玉,就連這通靈玉,也都是她的了。寶玉不再僅僅是寶玉,更是她的道具——擺放在那個曾經拋棄她的家裡,神采奕奕閃爍著她如今的榮耀——她打心底升出一種復仇的快意。

然而,她還是不得不說,「坐一坐就回去罷,這個地方兒不是你來得的。」她心裡清楚:虛榮歸虛榮,現實歸現實。

4

回家的那天晚上,一向溫順的襲人,平生第一次和寶玉生氣。

其實,她也不是在氣寶玉,她是在氣她自己;其實,她也不是在氣她自己,她是在恨她自己;其實,她也不是在恨她自己,她是恨她心裡的某些地方,被什麼東西扎痛了。

有些時候,人們可以在人前可以裝模作樣,在朋友圈裡可以晒晒幸福。但唯有孤獨一人的時候,他才能嘗到真正的人生況味。

現在,襲人就正在屋內品嘗她內心深處最真實的人生況味。

寶玉周圍沒人,就笑著來問她,「今兒那個穿紅的是你什麼人?」——寶玉這種聽劉姥姥胡謅一個漂亮妹妹,都要跑過去給人家立廟的花痴,在襲人家見了那麼多漂亮妹妹,自然難免此問。

襲人答,「那是我兩姨姐姐。」

寶玉聽了,免不了讚歎兩聲。只不過寶玉這讚歎,傳到有心事的襲人耳朵里,就變了味道——

「嘆什麼?我知道你心裡的緣故,想是說他那裡配穿紅的?

——是貧窮限制了襲人的理解力,在她的觀念里,窮人連穿紅色衣服,都成了一種僭越。

寶玉連忙解釋——「不是,不是。那樣的人不配穿紅的,誰還敢穿?我因為見他實在好的很,怎麼也得他在咱們家就好了。」

襲人更受刺激——

便冷笑,「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還要揀實在好的丫頭才往你們家來?

——「冷笑」用在素來溫順的襲人身上,實在耐人尋味。由「不配紅衣」已上升到「奴才親戚」,襲人的心結正在顯現。

寶玉笑著再哄——「你又多心了。我說往咱們家來,必定是奴才不成,說親戚就使不得?」

襲人道:「那也般配不上。

「那也般配不上」,究竟是藏在襲人心底的話。也許這句話不是在說她的姨姐姐,而是在自顧自地念叨自己。

「那也般配不上」,這在她心裡,是永遠的痛。

5

當然,即便能夠般配的上,她也未必就能夠和寶玉成為心意相通的眷屬。因為她和寶玉,除了床上,根本沒處在同一個頻率過。

襲人沒有受過教育,也不懂賈寶玉對仕途經濟的反感,更不明白賈寶玉對自由的嚮往,對美好易逝的感傷。

在她眼裡,賈寶玉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又任性,又花痴,愛胭脂。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寶玉,她都必須誘導賈寶玉走上「正道」。

所以,她以自己母兄要贖回自己為由,要挾寶玉,和他進行「約法三章」。想讓寶玉做一個符合大老爺心意的好孩子。哪怕是裝出來的呢,也行。

寶玉害怕襲人真的離開他,當場就滿口答應「好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的。」可是,說歸說,賈寶玉能做得到嗎?其實他也就是個有真心的嘴炮。

不久之後,襲人就發現,她的「約法三章」幾乎一點用都沒有。

那時候寶玉正和黛玉打的火熱,晚上賴在黛玉那裡,襲人催好幾遍,到二更天才回家去睡覺。第二天天剛亮,起床來臉都不洗,就披衣靸鞋,仍往黛玉房中去。完全處於失控狀態。

襲人不爽之後,再度將自己的不爽正義化、合理化——「姐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兒,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麼勸,都是耳旁風。」寶釵對此深表贊同,言談之中覺得她「深可敬愛」。

後來,襲人因為這個,第二次和寶玉生氣。

她再次勸誡寶玉,引得寶玉見他嬌嗔滿面,情不可禁,便向枕邊拿起一根玉簪來,一跌兩段,說道:「我再不聽你說,就和這簪子一樣!」——不幸的是,寶玉再次成功當了嘴炮。

6

襲人終究不懂寶玉的心,她逼得了他一時,卻逼不了他一世。寶玉之所以聽她的話,是出於對她的「憐愛」才如此。但是「憐愛」畢竟側重於「憐」,而非「愛」。寶玉的心,早已放黛玉那裡去了。

後來,寶玉夾在黛玉、寶釵、湘雲、襲人等女子中間,心煩意亂。被逼無奈的時候,他差點就參了禪,悟了道,了結了石頭記。當時襲人見他狀態不對,就以別的事勸他——

襲人:「今兒聽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

寶玉:他還不還,與我什麼相干?

襲人:好好兒的大正月里,娘兒們、姐兒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麼這個樣兒了?

寶玉:他們娘兒們、姐兒們喜歡不喜歡,也與我無干?

襲人:大家隨和兒,你也隨點和兒,不好?

寶玉:什麼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條條無牽掛的。

說到這句,不覺淚下。襲人不敢再說。寶玉細想自己剛才那句話,幾日來心中的煩悶一齊湧出,不禁放聲大哭,翻身站起來,至案邊,提筆立佔一偈: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雲證。

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寶玉的心,是「無可雲證,是立足境」的,黛玉一眼就懂,襲人卻不懂。她只是感到害怕,感到恐懼。這個賈寶玉變得陌生起來,她越來越把握不住了。尤其是不久之後,寶玉和姊妹們搬進了那個傳說中的女兒天堂——大觀園。

但是,這對襲人來說,似乎成了噩夢的開始。

7

就在搬進大觀園不久,有一次天傍晚,天下著雨,賈寶玉冒雨回來。敲門卻沒人開,寶玉生氣,就決定把來開門的丫頭踢上一腳。可是來開門的不是別人,正是襲人。賈寶玉飛起一腳,結結實實踢在襲人肋上。

寶玉知道踢錯了,罵錯了,趕緊換一種語氣,問怎麼樣。可襲人卻疼哭了,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被寶玉來一腳,又羞,又氣,又疼,一時置身無地。

卻又少不得忍著說道:「沒有踢著,還不換衣裳去呢!」 寶玉進房解衣,有說有笑:「我長了這麼大,頭一遭兒生氣打人,不想偏偏兒就碰見你了。」賈寶玉長這麼大,頭一遭打人,是襲人。寶玉長這麼大,頭一遭開車,也是襲人。

令人費解的是,寶玉踢了襲人,竟然還能夠沒事似的,一笑了之?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他那一腳上去,用了多大的勁,自己心裡真的沒底?

結果襲人肋上被踢的青了碗大的一塊,睡著了夢裡還「哎呦」疼的直叫喚。半夜起來頭上發暈,一口吐出鮮血來。

襲人看地上的血,自己心裡也就涼了半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的滴下淚來。

是的,襲人怕死,襲人虛榮。

然而這個給她一腳,令她心灰意冷的男人,正是她曾甘願獻身,為之忠心耿耿的賈寶玉。也許正是這一腳,把襲人從愛情迷魂湯中踢醒,她終於意識到這個事實:賈寶玉,她不但把握不住,而且還靠不住。

8

襲人被踢之後,寶玉心裡不順,晴雯失手摺了扇骨。寶玉罵她晴雯「蠢材」,自此戳到馬蜂窩。晴雯牙尖口利,得理不饒人,無理犟三分,在這裡成功扮演了攪屎棍的角色——先是怒懟寶玉,再是怒懟襲人,最後兩人一塊懟。

該說的不該說的,一股腦兒全說了——

「自古以來,就只是你一個人會伏侍,我們原不會伏侍。因為你伏侍的好,為什麼昨兒才挨窩心腳啊?我們不會伏侍的,明日還不知犯什麼罪呢!」

「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你們鬼鬼祟祟乾的那些事,也瞞不過我去。不是我說,正經明公正道的,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

晴雯的飛揚跋扈縱然跟她本身的性格有關,但這裡也難免透露出她對襲人的憤懣和不爽。這場爭吵也許已經醞釀良久,折斷扇骨只不過是導火索而已。

這是晴雯和襲人之間的戰鬥。

按理來說,怡紅院的天字第一號大丫鬟應該是晴雯,而非襲人。原因很簡單:晴雯人事關係在怡紅院,是這裡的正式工;而襲人人事關係在賈母,僅僅是臨時借調到這裡工作的。

然而襲人這個借調過來的小丫頭,卻忘了自己是誰,竟然還無證駕駛,偷跑到賈寶玉車上去了。晴雯當然看不慣,當然要吃醋。

晴雯這麼一鬧,襲人就很尷尬了。

9

畢竟襲人和寶玉「初試雲雨」的時候,是將自己的行為合理化了。(她有這種能力,後來無意中聽到寶玉對黛玉的表白之後,也是先將自己的行為合理化,後來才向王夫人建議搬出大觀園。)

襲人當時的內心活動是這樣的——「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不過,這恐怕更多的也只是她自己一廂情願的看法。

而且,不久之後,這件事就有了風聲出來。

在怡紅院,就連寶玉和小丫頭洗澡洗了幾個時辰,弄得地上都是水這種事大家心裡都有數,何況寶玉和襲人之間的「大動作」呢?他們那點事,恐怕知道的人還不少。

就連前來勸架的黛玉,也都有所察覺,她怎麼跟襲人說話的——「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們兩口兒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息和息。」「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

而且不僅黛玉知道,寶玉的奶媽李嬤嬤似乎也有所風聞。因為就在襲人和晴雯鬧矛盾不久之前,李嬤嬤曾來怡紅院指著襲人鼻子罵,「忘了本的小娼婦兒……一心只想裝狐媚子哄寶玉,哄的寶玉不理我,只聽你的話……」

然而,晴雯這麼一鬧,就相當於一個大喇叭,把襲人和寶玉之間的小秘密給向整個大觀園廣播了出去。

這個時候,襲人所面臨的是前所未有的挑戰:寶玉對黛玉的傾心、寶玉對她自己的厭倦、奶媽李嬤嬤們對她的敵視,以及妒火中燒的晴雯對讓她的不爽,將來勢必還有大觀園中的閑言碎語。

不過,背腹受敵的襲人,很快迎來了一次機遇。這件事發生在第三十三回,寶玉被打。

10

寶玉的這次被打,不客氣的說,一個字——該。緣由之一,他和忠順一個名叫蔣玉函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結果這戲子跑了,忠順王府的人專程到賈府來找賈政要人。

緣由之二,王夫人午睡的時候,閑得無聊的寶玉到王夫人屋裡,同丫頭金釧兒調情(其實也就是喂個糖,說句話),被王夫人發現。王夫人伸手打了金釧,罵她「下作娼婦兒,教壞爺兒們」。金釧兒無地自容,羞憤投井。

賈政正在氣頭上的時候,從賈環嘴裡聽說了這件事的加強版——「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裡,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姦不遂,打了一頓,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

不務正業,勾搭戲子,此一罪;膽大包天,招惹王府,此二罪;貪戀女色,淫辱母婢,此三罪;丫頭自殺,內出家醜,此四罪。四罪並罰,幾個寶玉也得被賈政打死。

況且,賈政打小就看不上寶玉。賈寶玉周歲那年抓周,無數東西都不抓,單抓脂粉釵環。當時賈政就不高興,說他將來不過是酒色之徒罷了。而寶玉漸漸進入賈政的視野,恐怕是在優秀的長子賈珠去世之後。

寶玉被打,最終還是老太君親自出馬,心疼的聲淚俱下,「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乾淨了!」這才保了他一條小命。

然而,這件事給王夫人提了一個大醒,她不得不直面這個現實:她的寶玉終於長大了,「被教壞」了。而且,他「好色」的天性似乎並未改變。

現在,她有必要去了解一下兒子現在所處的環境——大觀園。於是,她要找寶玉身邊的丫頭過來探探口風。甚至她想要知道,寶玉這次被打,有沒有人會聯想到金釧兒的跳井,聯想到王夫人她自己。

令她意外的是,她一下子就探到了洞底。

因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襲人。

11

王夫人一開始想叫的,僅僅是隨便一個「跟二爺的人」。看到來的是襲人,她還說,「你不管叫誰來也罷了,又撂下他來了,誰伏侍他呢?」。

但是,襲人必須來。

也許早在幾天前,襲人就已經預見到了這個時刻,她準備好所有的說辭和態度,甚至具體到說某句話應該配以什麼語氣,佐以何種表情。

她半吞半吐,話說半截,卻又咽住,「太太別生氣,我才敢說。」

她故弄玄虛,話中有話,「論理,寶二爺也得老爺教訓教訓才好呢;要老爺再不管,不知將來還要做出什麼事來呢。」

她表述忠心,八面玲瓏,「那一日那一時我不勸二爺?只是再勸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如今我們勸的倒不好了。」

她有的放矢,欲擒故縱,「我也沒什麼別的說,我只想著討太太一個示下:怎麼變個法兒,以後竟還叫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

在這場對話中,襲人以智商和情商以及充分的準備完勝王夫人。她全然了解王夫人的心事,而王夫人對她卻一無所知。所以,她四兩撥千斤,牽著王夫人鼻子走。

在這場談話之前,襲人在王夫人眼裡不過是「沒嘴的葫蘆,」「在寶玉身上留心」,「諸人跟前和氣這些小意思」。但經過這場談話之後,襲人在王夫人眼裡就是「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得這樣周全……也罷了,你且去罷,我自有道理……」

最後,曹雪芹用了七個字,結束了襲人的這場精彩話術戰——「說著,慢慢的退出。」——彼時襲人的心境,是淡定?是從容?是竊喜?還是放鬆?不管怎樣,那一定包含了只屬於勝利者的喜悅。

12

緊接著,襲人的身上就發生了一些列的變化——

首先,人事關係變更,從賈母出轉至王夫人名下;其次,月薪翻倍,由原來的一兩漲到二兩零一弔;第三,食堂加餐,由原來的一葷一素變為兩葷一素;

而且,這些事情不是暗暗做的,是王夫人當著眾人的面交代鳳姐的——

「明兒挑一個丫頭送給老太太使喚,補襲人,把襲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里,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去。以後凡是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只是襲人的這一分都從我的分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官中的就是了。」

至此,襲人的絕地反擊大獲全勝。她憑著自己的智慧和手段,暗度陳倉,成功挽回失控的局面。再度將一切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晴雯她們依然會打擊她,會嫉妒她,會挖苦她。但她不會再在意這些東西,她已經得了最大的實惠,不妨在這些小事上讓她們占些便宜。

而且她知道王夫人的想法,因為王夫人告訴過她,「你且去罷,我自有道理。」王夫人的「道理」,想必很快就會臨到大觀園。

在忍耐的同時,襲人開始有意識地發展團隊作戰。也許她知道,二兩零一吊錢的工資里,那一吊錢意味著什麼。按照賈府的規矩,每個姨太太可以有兩個小丫鬟,每個小丫鬟的月例是五百錢。

襲人的動作,總是很快。

13

不久之後,王夫人就帶著她的「道理」,到大觀園裡來了。相比於之前,她對大觀園的了解不僅豐富,而且充滿細節。

她不但知道有個跟寶玉同一天生日的丫頭,還知道她說過「同日生日,就是夫妻」這些混賬話。

那天王夫人做了很多事:攆了晴雯,攆了四兒,攆了芳官等一干戲子。臨走,還不忘向襲人、麝月等人發下狠話——

「你們小心,往後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饒!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挨過今年。明年一併給我仍舊搬出去,才心凈。」

也許寶玉果真是不明白,「誰這樣犯舌?況這裡事也無人知道,如何就都說著了?」但是,他發現了一件很蹊蹺的事情,而且當著襲人就說了出來——

「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

王夫人當然挑不出來她們的不是,因為襲人是她欽點的姨太太;麝月、秋紋是襲人早預備好了的兩個丫頭。而且這事,王夫人心裡大概有數,因為她單獨叫過秋紋,也賞過秋紋衣服。

至此,襲人的故事也差不多接近尾聲了。因為後面的情節,她不過是一直在跑龍套。跑啊跑,一直奔跑到最終的結局。只不過她沒料到,那麼漫長的奔跑,竟然會是那樣的結局。

後四十回里,關於襲人的故事,是合乎前八十回的預設的。甚至包括她「委委屈屈上轎」,及至後來因為蔣玉函的義氣而「真無死所」的心態轉變。

那麼多年過去,賈寶玉終於還是沒能聽她的勸,去做了和尚。這真是莫大的諷刺。而她也再度被打發出賈府,有如多年前,她被父母賣出家門。

好了,一切回到原點。

14

也許直到看到蔣玉函腰間的腥紅汗巾的時候,襲人恍惚間還能夠記起若干年前,賈寶玉將腰間的汗巾解下來給她的事情。現在她知道了,條那是汗巾正是蔣玉函的。

她曾以為自己能夠掌控命運,掌控一切。卻不知道命運早在多年前那個夜晚就給她布下了天羅地網,然後在黑暗中靜待事情的成就。

生命力極強的女人,只要一點水分和陽光,就能盛開燦爛的花朵。她曾因被家人出賣而絕望,曾因賈府的慈悲而溫暖,曾因愛情的滋潤而燦爛,曾因為奴的痛苦而自卑,亦曾因得來的一切而虛榮。

她從小缺乏的安全感,所以才患得患失,才對一切有著超強的控制欲。她試圖掌控寶玉,讓寶玉按部就班地走仕途經濟之路;她試圖掌控王夫人,讓王夫人欣賞她、提拔她。

對王夫人,她成功的精彩;對賈寶玉,她失敗的慘烈。有些東西,就像手中的沙子,握的越緊,流失的也就越快。

在這一切的過程中,她被別人逼著,她也逼了別人;她被別人傷害著,她也傷害了別人;她被這個世界刺痛,她也刺痛了這個世界;她被這個世界溫暖,她也溫暖了這個世界。

她的痛苦,她的無奈,她的鬥爭,她的上位,她的得到和失去,都是她的個人成長史。她活的太辛苦了,理應有一個好的歸宿。

蔣玉函在城南買了房產和田地,那是一個幽靜的地方。那裡人煙稀少,草木茂盛,遠離世間的紛爭。宜養傷。

願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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