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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細胞組成的銀河系

我抬起腿架在陽台的欄杆上,有一塊被磨掉黑漆的地方就是我獨屬的位置,連同我那長板石膏獨一無二的造型,讓我的左腿骨架保持在一個現代醫學所自豪的那種精確性範圍,這種精確性就是福柯帶著他那六十年代革命激情以及年輕激進的悲觀所批判的現代主義神話,我曾經追隨著福柯並添油加醋地去憎惡它,直到我的跟腱斷裂,我甚至還一直詢問醫生,膝蓋保持30度角嗎,正負不超多少呢。

左腿懸著,因而我的屁股就紮根了。少了移動的必要,居然多了一分君臨天下的感覺,尤其是在這裡俯瞰樓下的時候。房子一幢幢,車子一輛輛,能動的,不能動的,都在人間流轉著他們的日常,人們上班下班,買菜逛街,我似乎在空中俯視蒼生,並無限蒙太奇地轉換視角,跳進他們腦里自言自語的聲音之海。然而我不是神明,我也是他們的一員,但是在切換這些視角的時候,我才意識到人的渺小和偉大。我想起厄普代克在《救生員》裡頭說的,人類就是一條細胞組成的銀河系。這是一個經久不衰的文學母題:人類在宇宙中找尋自己的位置。因為在一塊黑色的幕布里,除了閃閃發亮的星星,就剩下孤獨的人類,我們寫下那些故事,疊起城邦的圍牆,就是想獲得這種面對動物世界可以君臨天下的神性,然而,那些屠戮和逃跑卻仍舊證明我們身上野獸的基因,於是就有了亞里士多德般的坦誠,將人放在了中間,雲層之下,大地之上,會向難民施捨又會給大炮上膛。我每年暑假背回家的海德格爾中譯本裡頭,那些晦澀又暗黑的神秘辭彙卻不斷告訴我,即便能找到自己的位置,那也是被拋入到世界中的一段既自由又不自由的旅程,就像今天周末你自由自在,卻由於左腿跟腱斷裂,被困在這個陽台里。

於是我不能浪費這自由,我可以放眼過去,滿目的冬日景色都掛在我眼前:你看,C區23樓2號房陽台上曬著的尼龍被和綠色羽絨衣,你看,F區7樓和8樓之間掛著的橫幅,上面寫著「寒冬來襲,把握最後一次購房機會」,那個舉足輕重的感嘆號已經被風卷散,剩下一個沉默又尷尬的黑點,讓整句口號變得中氣不足,蕭肅於並不寒冷的冬日裡。滿幅江山都在用非自然主義的意象表徵著21世紀冬天的範式。

然而我卻注意到D區11樓3號房的後窗,每天下午都能看見一個穿著灰色風衣的人站在那裡,大概距離窗口有一兩米,由於角度,我只能望見他雙排扣的第二顆到他黑色的褲腿以及棕色皮鞋的邊緣。本來毫不起眼,但那鐵打不動的出現讓我意識到那是一種規律,嚴謹得不像生活日常的規律。這個風衣人總會在那個位置徘徊十幾分鐘,然後就轉身走開,他的手一般插在口袋裡頭,僅有一次我看見他突然抽出左手,做了個手勢,沒有上下文很難理解的那種手勢:手臂向前,手掌朝上,類似於酒店bellboy恭敬的引領,又像南歐電影里那些男人看見不喜歡的政客出現在電視上時的誇張的無奈和抱怨,也很有可能是簡單的一句「拿來吧」。

希區柯克可能就是這麼短短的一瞥寫出了《後窗》的劇本,幾個簡單地和弦就能發展出《命運交響曲》的動機和重複以及宏大章節。那都是對於天賦者而言的,我認真地想要用我那無限伸縮遠近的蒙太奇去切換出風衣人的故事,但是無非掉進了文本間性的圈套,重複著奧德賽的螺旋敘事模式,或者掉進那條流經過偉大腦袋的思想之河,卻只能發出幾句淺薄的呻吟。我很快打住了想像,不去揣測那個風衣人的故事,僅僅等待故事撲向我,或者說,讓故事線索撲向我,扯出我的閱讀史和社會記憶來補足這個故事。於是我處於一種期待之中,一種漫長假期裡頭對遇見刺激和快感的期待中。然而我們都知道,人都是在期待中撕掉了一頁又一頁的日曆,在期待中翻過一頁又一頁的偵探小說,以期待之物為終點的旅程里,其實只有這個期待的過程才是生活的主體和本真。但是,沒有小說會寫這個沉悶的過程,《詩學》裡頭給故事下了定義,就是一段有開頭和結尾的時間節選,真實的日常里充滿了無盡流動的當下,那些可愛的成就時刻是運氣和機遇的賜予,每天的睡前故事不會給自己的24小時一個大團圓結局,朝陽伸出玫瑰色的指尖也不是去指點你今日英雄之旅的開端。

平凡俗世中就沒有那些值得讚頌的守護價值之騎士們?當然有,看看我們上個世紀初對平凡最偉大的讚歌:那些凡夫俗子都在每日的重複之中,拋下敘事,如西西弗斯一樣與機械或教條開戰,守衛或古典或當下的忠誠。但,這個世紀,那些英雄體的韻腳變成了資本主義的馴化機制,一個又一個無產者躋身有產者行列的神話,開始了日復一日的更新和意象的填充,在房屋貸款政策和凱恩斯消費主義之下重新被捆綁在土地之上的現代農夫們,在現代政治倫理中充當螺絲帽——這是柏拉圖理想國里的守衛者們也可能是阿倫特筆下那些納粹帝國的普通人——的官僚們,還有沉醉在沙發和黑鏡——一塊塊反射自身慾望和黑色世界的屏幕——中的我們,都聽著資本主導的安魂曲,在動次打次的三分鐘熱情裡頭掙扎著。

當然,就如你在第一段就了解到的,上一段的憤世嫉俗,也是我從福柯迷人又炫技的辭彙中添油加醋得到的。這就是最悖論的一部分,最該被置於批判的高台的,就是那個評頭論足的主體,那個沒有經歷過卻只有辭彙噴發的ego。然而就連這個ego,也從笛卡爾壁爐上褪去了能夠被依賴的可靠性,我這個ego,居然也是文本間性擠出來的泥塑。多麼可憐的一句話:那個我,就算在思考,就算在憤怒,就算在反省,都不是一個我。聽到腦海里這句話,我一屁股跌坐回17世紀笛卡爾的老藤椅上。

不對,我坐在2016年第一天的宜家家私的簡易圓凳上,感覺被資本主義機器禁錮的我,面對著滿目冬日景色,居然穿越古今都沒有找到我自己的魂影。

誒,我站起來了,解開象徵工業時代的風衣,目光順著對面樓宇的窗戶向上攀沿,才發現有個人坐在陽台,你看,對面樓有個腿受傷的,看到沒,就打石膏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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