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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青春病患者的康復日記

Die Young

 Die Young 

Kesha 

00:00/03:33

十七歲的謝天一是什麼樣的人呢?

依舊矯揉造作,粗糙而利己,敏感又多疑。

對陌生的事物抱有天生的敵意;

對明天極度嚮往卻又無比敷衍;

對自己的平庸和劣性洞若觀火;

對外部世界的人與事管窺蠡測;

時常錯漏百出,

堅持自圓其說。

【1】

四平方米,八個直立行走動物,一台輪椅。

金屬四壁,冷光寒氣。

——差點忘了。還得算上輪椅上的我。

我剛被推進電梯,就被人們的目光攫住,這使我踧踖不安,頓覺惶恐。

對,現在,他們都在俯視我,他們面色僵硬並無表情,彷彿在博物館看玻璃櫃中的一件器物。恍惚中我又覺得他們目光灼灼,如八盞聚光燈,「啪」一聲正聚焦著我。我只覺捂頭止血用的布開始濕濡,背後更是涔涔冷汗不止。

一秒。猶不清醒,腦脹頭暈。

兩秒。這時是否該有些回應?

三秒。哈,不能露怯,不能沒出息的被動接受。

於是我昂起頭,拉開一個金燦燦的笑。

他們的眼光無例外若無其事地移開,彷彿從未在我身上停留,如蜻蜓點水,掠影浮光。

哈?這算什麼?我叫囂,在心裡。

竭力積攢起的一點勇氣在此刻消失殆盡,彷彿水稀釋在了水中。

終於,死撐的身體耗盡了所有的氣力,我兩眼一閉,和這世界隔離。

再醒來的時候大概是傍晚了,因為病床位靠窗,睜眼稍稍偏頭就能感覺到彌留的夕照與黑暗碰撞又雜糅,呈現出一種昏昏欲睡的鐵灰色。

我還是弄不清事,混混沌沌猶如胎卵之中。送我來醫院的大概是爸爸,現在外婆和媽媽也在。

我爸問我還記得怎麼跌下去的嗎,我搖搖頭,不說話。

只是不想開口。

若夢非夢,四維虛無,身體在某個緯度顛覆又飄浮。彷彿一出聲,便會撕碎絲絲縷縷奇怪念頭織作的網,墜往深空。

我開始回想,只是回想。

今天我依舊順著四樓倚在護欄和屋檐間的木梯子爬上屋頂,這是我暑期的日常。

晴朗的天氣,滑梯狀的太陽能集熱器就十分燙手,錫箔紙和水泥鋪就的防漏雨地面熠熠生輝,和天空玩起了光線此起彼伏的投擲遊戲。這時的屋頂熱情富有朝氣,像極了夏日裡躁動不安的操場,青草裹著橡膠的氣息翻滾著撲人滿懷。

隔著我家兩道圍牆就是個小工廠,招收了很多的聾啞工人。每到午休時間,工廠頂樓就會出現五六個員工,他們坐在椅子上,圍成一個圓圈。他們的手指輕巧卻有力地變換動作,雖聽不到交談聲卻莫名熱鬧,每個人看上去都神采奕奕。

他們是平和幸福的,至少在每個這樣的午間,在我眼中,他們是平和幸福的。這使我自慚形穢。我不過是一個空泛淺薄、安逸過分且為自己的傷感沾沾自喜者。我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卻跳不開這個圈子。

我家屋子比工廠的還高了一層,於是每天我坐在屋頂由上往下看,像是一個畏縮又狂熱的窺視者。

夜路走多了總要見到鬼,梯子爬多了也總是要摔的。

我是從家裡屋頂上掉下來的。啪唧摔在四樓平台。

不很高,就三米。

三米卻足夠了。

【2】

最初的兩日我被封印在病床上,總會回想起從前並不怎麼在意的事。

在我貧瘠的十七歲的人生中並無任何轟轟烈烈,但現在我思維騰空,覺得一切都煞有其事,一切都值得說道。

我家餐廳里本放著一張八仙桌,家裡四個人圍坐在一起剛剛好,每一頓飯中間總會放著碗熱氣騰騰的湯,番茄雞蛋,絲瓜豆腐,似乎只有這兩種菜式,邊上稀稀落落再擺上兩三個小菜。晚上約乎六點,桌子四頭的人就捧著碗「唏啦唏啦」地吃飯。

悶不作聲地、彷彿各自在完成什麼全神貫注一心一意的大事。我從沒想過家裡人為什麼不在圍坐的時候說些什麼,只覺得本應是這個樣子,自小便見科普讀物中說,「吃飯說話可能使會厭軟骨的動作無所適從,食物落入氣管,是極其危險的。」

於是胡思亂想便是機械的吞咽活動中最好的消遣。我相信父母和外婆亦是如此。餐廳里岑寂無聲卻並不壓抑,彷彿天生便該如此。

某天去過小城邊陲的寺廟,回來就覺得各自手中的長箸也成了虔誠的佛香。中間那湯便是寺里不入廟堂的露天塑像,圍了鐵柵欄可待人四周觀賞。冉冉升騰氤氳著的熱氣,大抵就是那金身彌勒的佛光吧。此時我再執勺舀湯,就覺得自己有了褻瀆的意思,又莫名想到寺中善男信女用一元五毛硬幣擲向塑像的情景,他們如此恭敬、嚴謹,像極了一眾受到開化的活菩薩。

後來有一天,我爸說:「八仙桌子太小啦,客人來了不好看,我們也沒長凳配它。」於是他到集市裡用極便宜的價錢買了一塊橢圓形的桌板,背面的正方形凹槽恰好與八仙桌四角相嵌,妥帖契合。

只是桌板很大,本不寬裕的餐廳愈顯促狹,四人只好移至橢圓的一角,吃飯的時候坐成了一道圓弧,那湯便顯得像廟裡的佛龕了。

此時我倚在床上,身後墊著一個枕頭。醫用床配備的長桌立起,桌上放著一碗粘膩的麵糊。面前爸爸在左,媽媽外婆在右,他們殷切地看著我,催促我一口一口把它給吃下去。

我開始害怕,似乎有東西朝我擠壓過來。我腦子裡只剩下了那張八仙桌,我覺得自己像極了那碗湯,卻是一碗冷掉的泛著凝固油花的湯。我從未覺得曾經吃飯的場景如此扭曲怪異,人人都貌合神離,如同床異夢。

我還是把面吃掉了,因為這實在算不上什麼事。我腦袋上貼著紗布,右臂上綁著的大概是血壓計,手指上也咬著個東西。我看見左手腕上的靜脈留置針時倒吸一口冷氣,異物感襲擊全身,身體猝然縮緊之時發現自己右腿沉重,發覺原是右腳上打著石膏纏著繃帶。

似乎一切都支離破碎。一切都是場摧拉枯朽的鏖戰。

我父母在和鄰床的看護者聊天,細說見我如何如何趴在地上,如何如何站不起來,又如何如何被從去醫院,急診室里被醫生懷疑腦出血檢查後發現不過是外傷,還有輕微的腦震蕩......他們感嘆唏噓,不時轉頭看看我,憂慮關切。看護者聽得專註,不時理解地點點頭。

我本不想的。但我此時腦海中確只有一個場景。那天我們去拜訪鄉下的遠親。一對老夫妻和他們年近九十的母親。

「她的記性越來越壞。頭髮也越來越疏。」他們向我的父母描述道,望向老太太的神情與我父母望我時一模一樣,「她的耳朵平日里就不好的,現在更加了,我們說話,她聽不到的......」

我父母會意地點頭,在適當的時候輕附兩句。

老太太像個局外人似的坐得端正,看著說話的人們,笑得很平和。她的頭髮真的很少了,銀白色,貼在腦袋上,能看得到泛黃的頭皮。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轉過頭來,沖著我笑,又像想起什麼,慌慌忙忙在桌上撈起個蘋果遞過來,「妹妹,你吃。」

她的手微顫著,腕骨格外突起,像風中一截枯老畸形的樹枝。

於是我極力模仿老太太的樣子,事不關己般地笑。

「傻笑什麼?還是躺下歇會兒。」我爸說。

我頓覺惶恐,於是收起笑臉,顧及著針頭和各類儀器,小心翼翼地躺下,鄭重地闔上眼皮。

【3】

每到晚上總會想起那天進電梯的場景,想起那些冷漠倦怠的眼神,這讓我輾轉反側,沉浸在悖謬的思索中。

其實那也並沒什麼的,這我在學校里就有深刻的體會。

每日端著餐盤尋位子獨自坐下,若邊上有人,則十有八九會抬頭看看我。多稀奇,一個人吃飯的孤僻者。我開始時撞見這樣的目光便如坐針氈,彷彿自己做了什麼錯事,只低眉垂眼,像個乖順的小媳婦任由他們在我身上掃視一番,直至感覺他們的目光落回自己的食物上才如石墜地。

但後來我愈發習慣,當和這樣的目光碰上時,我便更坦然地對視回去,一副「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的情態。不知為何,此時人們的回應幾乎如出一轍,像極了一條拘謹地扭曲了脖子的羞赧的蛇。

彷彿是來自外強中乾的農夫的勝利。

【4】

在醫院住了三四天,我身體狀況開始好轉。外婆年級大了,待在家裡,父母輪番請假,每次留一個陪我。

這兩天我認識了小徐醫生,他剛從醫科大學畢業不久,學的中醫。聊天中我得知他也曾在D中就讀,算是我的學長。

我奇怪他學中醫怎麼跑到這裡來,他說當然啦,什麼都得干。他呆過兒科,也調去中藥房掂了三個月的秤,還給做了半個月的中藥香囊,這個月剛從18樓的陽光產房調下來,估計要在外科這層待比較長的時間。

我忍不住想笑,問他在陽光產房感覺如何,他擺擺手,說自己太忙啦回見啊小學妹。

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每天睡睡醒醒,應付各種檢查,打針吃藥。晚上不到八點半燈就被我爸關了,日子實在無聊。

因為是暑假,倒也令人慶幸不會落下太多課業。只是臨著就是高三,課程會很緊。於是我叫我爸把那沓作業捎來。

他拒絕了,讓我別多想,只好好休息。

我有些吃驚,不過多少還是小孩心性,腆著臉皮問那手機和IPad呢?

他瞪我,說不行。

於是我又問,那幫我買本書?《古希臘神話故事》。書店不遠,五六十米腳程。

他點點頭,去了。回來時給我帶了兩本書,一本是我要的,另一本硃紅色硬皮,金色字體,儼然寫著——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奧斯特洛夫斯基。

你有精力了稍微看會兒沒事,就別太費神。他坐在病床邊的摺疊式長椅上,兩手搭著膝蓋,是小學聲樂老師教我們端正做好的標準姿勢。另本書你也可以看看,這人整天坐在病房裡,最怕的就是想東想西。鋼鐵!鋼鐵般的意志!這個好。

我啞然失笑,和他說這書我小學時候就買過一本,青少年注音刪減版。

他瞪我一眼。話多。躺下!

於是我聽話地倒在床上,用被子埋住臉,嘻嘻嘻笑個不停。

【5】

住院約摸有一周的光景,我能很明顯地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在一點一點恢復。我覺得自己像一株生命力極強又朝氣蓬勃的橡皮樹,再好不過了。

平時還是會和小徐醫生聊幾句,他問我以後想讀什麼專業,有什麼特喜歡的東西沒有。

我說我就只喜歡看看書寫寫東西。

他說那很好呀。你也可以寫一寫在醫院裡的事。

我點點頭,說好。

那天晚上我夢見小時候了。我小學時候也摔折過一次腳,打了一個月的石膏,好容易才拆了,卻仍然不能踏地。

那時正臨學校六一的遊園活動。班主任看我的情況安排我留班稍微幫幫忙。我不聽。小時候就性子極倔,那天更有一種近乎神經質的偏執。我像頭戒備十足立起硬刺的豪豬,無所畏懼地和她對視,她閉口不言,我也是。

最後她妥協了,安排兩位女同學照看我,再三叮囑只在這層樓逛逛就好,不許跑遠了,早些回來。

那時我身量尚小,比同齡孩子更矮上一截,我用未受傷的腳奮力跳著,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躥得極快,不過一會兒就將兩位同學甩開了。想來她倆也定是嫌我累贅,我這番做法誤打誤撞,也使各自輕鬆。

小學兩幢教學樓,各四層,每層四個班。我獨腳跳上跳下,像永無休止的西西弗斯,硬是把三十二個遊戲玩了個遍。

最後我坐在二樓的天橋台階上,手裡緊緊攥著積分換來的三支鉛筆和一聽旺仔牛奶。我打開牛奶,往嘴裡大灌了一口,甜膩的氣息順著舌頭留下去,卻又充盈著整個鼻腔。

此時我的腳開始隱隱約約發痛,像是有小怪獸從我的踝關節里鑽出來,抵著骨頭,輕一下重一下地敲打著我的皮肉。

我記憶中的六一節大多是下著雨的,可那天不是。太陽很大,光線覆蓋在我的眼皮上,照得我發暈。天橋上出奇地一個人也沒有。

我開始大哭。邊哭邊往嘴裡灌牛奶,哽咽著咳嗽著,覺得一切都亂七八糟。我覺得自己應該高興,但恰恰相反。我又想起吃飯時說話會讓咀嚼物進入呼吸道的事,不知道邊哭邊和牛奶是不是同理,我又會不會死掉。

後來怎樣我不記得了,但是那天十分滑稽又像俠客般大顯神通的小孩,我一直記著。

第二天,我抱著被子工工整整地伸直了打著石膏的腳,眨巴眨巴眼睛向媽媽傳遞「我很乖」的訊號。我說,媽媽,我要喝旺仔牛奶,一聽一聽的那種。

在醫院待的這幾天,自己愈發像一個小孩了。

【6】

我現在不會輕易頭暈了,每日精神似乎都很足。沒有了動輒近十瓶的點滴和頻繁的大小檢查,床邊的監護儀器大半也撤走了。

父母都已回去上班了,他們不必費神守著我勞心勞力,只在五點下班後來。他們還給我買了個輪椅,說是去做檢查的時候讓護士幫忙,自己開也可以。

我早已厭倦了終日困在床上,於是開始嘗試下床,坐上輪椅出門看看。開始我並控制不好這個玩意,拙手拙腳地總卡著指頭。過段時間後我便玩轉地隨心所欲,彷彿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再也不肯輕易回床上了。

後來我甚至得寸進尺地企圖偷偷溜下電梯去。運氣極好,不見醫生護士攔我。許是我掐准了每日查房輸液的時間,如同學校的課表般背得滾瓜爛熟。

再見電梯里的人看我我也便熟視無睹了。過度敏感和揣測不過是給自己添堵,是封閉自己消沉厭世的表現。我可是個恢復力極強的年輕人啊。

坐在住院部地下的大花園裡,感覺今天的天氣出奇地好,天藍又不見大太陽。於是我決定回去之後再問問小徐醫生,什麼時候准我出院。

花園裡有像我一樣坐著輪椅的,被家人推出來透透氣,也有自己持著掛吊瓶的鐵架子,坐在石磚上。我們身上同樣穿著藍白條文的病號服,每個人都顯得安詳平和。日子閑適如此,彷彿時間凝滯。我不認識這裡的任何一個人,但我從沒有覺得人可以如此相像,彷彿世紀之初,我們都是神的孩子。

【7】

我開始動筆寫關於醫院裡的事情了。用的是小徐醫生從門診部順來的病曆本。

「三塊一本,在你空調費里扣。」小徐醫生開玩笑。

於是我就帶著我的病曆本,搖著輪椅晃晃悠悠到花園去。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也帶去了,原因是硬皮書好作寫字板用。

我開始梳理我的康復日記。

一開始喪氣十足,把自己塑造成一個與世界不契合的畸零人。再渾沌地把發霉舊事一件件翻出來,貼腦袋上,佐證自己的孤僻。一個人在生病的時候確實更容易被擊垮些。我向來是被樂觀戰勝病魔的勵志故事洗了腦的,誰知道厄運當頭自己是頂容易被打趴下的那個。

「太喪了,果然還是個小姑娘。」小徐醫生看完後嘖嘖不斷。

我點頭,痛心疾首:「啊對,太喪了。」

不急不急,再喪一會兒,我就好了。

【8】

出院那天我給小徐送了狗屁不通的詩,

「有人喊/小徐——/吁——/於是一匹黑鬃瘦馬/停在了淺草地里/沒了馬蹄

「小徐/揚起他的馬蹄/作勢要給我一個/爆栗/」

後來有天傍晚我又開著輪椅出家門,碰巧就看見隔壁工人下班。

我一時發了狂,雙手連同打了石膏的腳一同滑稽地擺動,同他們招呼。他們笑得開心如舊,紛紛沖我招手。

我依舊是個普通的愛胡思亂想給自己添堵的小姑娘。

不過我大概再也不會爬上屋頂了。

這隻臭襪子寫於2016年,前段時間翻舊稿堆,因為這沓草稿太過耀眼,上頭的即興塗鴉搖擺著吶喊「看我再看我」,於是我遂了它的願,再拜讀了一遍這份大作。

「什麼鬼東西?」——這是我的第一想法。但是還是忍不住把它逐字逐句敲進電腦,錯別字都不曾改一個。

這隻臭襪子原名《康復》,為了讓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假裝帶著批判意味地、俏皮可愛抖機靈地發出它,我給它改了一個長名字,《一個青春病患者的康復日記》。

顯得更傻了。

發它之前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這樣幼稚可笑的東西有必要、又或者說有被曝晒在太陽底下的權利嗎?

趁沒後悔之前打字字排版版再破釜沉舟管他有沒有人看反正斷網晚安安。

講一個很普通的小女生的故事。

總之,天一的話從發梢到腳尖都不要信。

現在是23:41分,

又是沒氣力排版的美好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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