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麗塔》敘事暗面
Rape Me
In Utero
Nirv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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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要健健康康地愛人，健健康康地被愛。」許下這個心愿後五個小時，林奕含就遺棄了它。她留給世人一本13萬字的暴行現場，卻用輕巧八個字就終結了自己的一生，「本案，死者，繞頸窒息。」
林奕含生前照片
遺作《石頭之愛》中，林奕含和病友如是說，"我們的人生是虛線。" 她遺憾自己，遺憾房思琪們 「連那種最庸俗、呆鈍、刻板的人生」都沒有辦法經歷，這不是耶加雪菲、進口文具、馬卡龍和杜鵑花就能夠提供的完整。事實上，因為有幸又不幸裝配了一顆至純至善、天然應當審美的心靈，此份完整之於林奕含全部建立在對真誠與美的樂觀上。而它永久性地被掠奪了，且是被她從前最迷信的文學掠奪了。
生前那段採訪視頻里，一個質疑被林奕含反覆提起，「藝術到底是不是巧言令色」？像波德萊爾質問，「你究竟是來自深淵還是星空」？她不敢接受竟是七彩葳蕤、緣情而綺糜的文學最終將她推入深淵。所有詩言志、歌詠言、思無邪、言有衷，所有浩浩湯湯五千年的文字語境貿然停止保護她。瞬間被曝露在兇惡之中，她看見寓言家在自己的寓言里解套，她看見詩人可以收筆後轉身就背棄詩傳統，她看見藝術的不潔耀武揚威，她百思不得其解。
精神世界經歷了越戰、集中營、核爆的林奕含，在小說里將這個不足十平米的戰場描述成雲霄飛車樂園，任憑誰都能讀出其中弔詭的反諷和苦澀。她無法面對文學被李國華用做權力優勢置換性資源一實，於是製造了房思琪式邏輯：逼迫自己愛上李國華，相信被強姦就是「老師愛你的方式」，這是合理化暴行的唯一辦法。她對李國華說了很多句「我愛你」，這麼清脆的三個字，在小書房裡悵惘了，污爛了。她甚至不得不去擁抱、愛戴那個地獄，因為「已經髒了，臟有髒的快樂。要去想乾淨就太苦了。」
林奕含幾近悲涼地寫下，「最骯髒的不是骯髒，是連骯髒都拋棄她。」 在每一個類似案件里，比肉體侵害更無法承受的是永無止境的屈辱感、罪惡感。偽飾成愛的暴行在現實生活里反指林奕含為通姦小三，在事件過去後繼續折辱她，污名她，害她罹患抑鬱，而地獄則大搖大擺地現身路邊巨幅廣告牌，絲毫不受影響。沒人問這樣公平嗎，性暴力帶來的恥感只毀掉受害方是如此輕易，如此常見，像一個已經不需要張揚的知識點。
涉案教師陳星
林奕含說，李國華是胡蘭成「縮水了，又縮水了的贗品。」 她既然對張愛玲憐惜，就絕無可能將自己這段遭遇視作樂園，但她只能用這種詭辯式的書寫來抵抗李國華們同樣充滿詭辯的洛麗塔敘事，充滿幸福夢幻泡影的殘酷謊言。這是洛麗塔、苔絲、房思琪們作為親歷者的沉痛書寫。她們一直被讀者、被公眾捂住嘴巴，割破喉嚨，翻過身去，林奕含在台灣論壇PPT發布的求救貼下，也曾滿是網友戲謔嘲諷的評論。林奕含前，誰想像過《洛麗塔》的暗面是什麼樣？
無法想像她需要多大的勇氣一次次把自己關進那些鱗次櫛比的、精準的、一塌糊塗的修辭譬喻中，一次次重返那個戰場，向面目模糊的文學藝術要真相。以為它是來給生命增添光彩，以為是上天送來的福音，卻不曾想竟把生活撕個稀巴爛。林奕含站進所有房思琪的鞋裡，誓要社會經歷她們所經歷的痛苦，她不要這本出版物成為她單純的復仇，她想要房思琪的絕望，努力，思考都被得到關懷尊重，她想要人世間再也沒有一個房思琪被所愛的東西戕害。
我們現在已知結果，林奕含逝世一年間，台灣通姦法條廢除、狼師問題得到重視、香港體操選手站出來指控教練、幾場被性侵者物品展成功啟動……令人欣慰的是，不止是台灣，不止是大陸，整個東西方社會都開始有意識地抵制不平等的性別權利結構，抵制霸凌，在此之中，一種極細、極細的工筆功不可沒。我們悼念林奕含，感謝她讓更多人能「健健康康地愛人，健健康康地被愛。」人間，一切似乎都在好轉。
這是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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