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盞昏黃的燈溫暖地亮著,那是家……
十幾年前,一覺醒來,我突然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我的右耳好像被什麼堵住了,聽東西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膜,與此同時,腦子裡總有一種蟬鳴或飛機起飛的嗡嗡聲困擾著我。醫生診斷後說,這是因為工作壓力過大,造成的突發性神經耳聾,如果治療及時,不久就會恢復的。
我的身體一向很好,我對自已恢復健康充滿了信心。
住了一個星期的院,每天打一種一支八九百元的進口葯。我本不想打,可妻堅持,說日子緊一緊就過去了,可病是耽誤不得的。其時,孩子才一二歲,妻子沒有工作,生活全靠我一個人的工資負擔,日子過的緊緊巴巴的。
一周後,我出院了,病也基本上好了。可沒想到的打擊接踵而至,三五天後,我的兩隻耳朵全突然失聰了,腦子深處又無可名狀地想起了那種刺人的蟬鳴聲,聽別人說話,只見人張著嘴,我隻影影綽綽地聽清一點點;走在街上,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分不清汽車的鳴笛聲來自我的前後還是左右,所有嘈雜的聲音一古腦地堆在我的眼前,讓我無所適從。我像一個鄉下人初次進城一樣,站在十字路口茫然不知所措。
我連一個人去醫院都讓妻子變得不放心了。那些天,嬌小柔弱的妻子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扶著我走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把我在醫院安置好後,她再抱著孩子去市場買菜,買完菜再來醫院接我。
可我絲毫體會不到她的艱辛,突然陷入失聰和聲音嘈雜中的我,因為恐懼而變得焦躁不安,一會兒狂躁地大叫,一會兒又暗自傷心地長吁短嘆。妻子卻一副安之若素的樣子。她輕聲細語地安慰我說:「醫生說了,好好休養就會很快恢復,你著急不但沒用,對耳朵也沒好處。不用再天天上班,也不用開會出差,更不用熬夜寫稿子,不如放鬆心情把這次生病當做一次休假,也好好在家陪陪我們吧。」妻子說得倒是輕鬆,可是陷入腦海嘈雜中的我,煩躁、不安,更無力抵擋突如其來的恐懼。家裡有點動靜時,比如孩子哭了,哭聲傳到我耳中,同腦中的蟬鳴聲混響,會讓我更加焦躁不安,急眼時,我會對著剛呀呀學語的兒子一頓怒斥。當家裡安靜下來時,腦中的蟬鳴聲會愈加響亮,讓我愈是感到空虛無助。家裡有聲音不是,沒聲音也不是,妻子就在我的不斷喝斥聲中,依然面帶微笑,一臉平靜。
為了讓我安心養病,家裡自此消彌了一切多餘的聲音。電視開著,可是卻關掉了聲音;大熱天窗戶關著,是為了讓聲音不鑽進屋內;兒子也懂事似的在一邊安靜地玩,不像鄰家的小兒大吵大鬧。妻子幹活也變得格外地輕了,洗菜、做飯、擦桌子、掃地,靜無聲息。
可我對一切聲音仍然十分地敏感,用紙捲成卷塞緊了耳朵。其實,家裡哪有什麼聲音,都是腦子裡在不停歇地蟬鳴聲在做怪。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突然被自己腦子深處的蟬鳴聲震醒,一宿宿地睡不著覺,睜大了眼茫然地不知這病何以該如此地折磨我?
我收集了所有與我耳病有關的資料,可越看越讓我灰心喪氣,所有的資料都顯示這種病到目前為止還找不出發病機理,更沒有特別有效地治療藥物。有許多人因不堪腦子裡蟲鳴的折磨,或發瘋、或自殺,或終身受此折磨。我托朋友找了從日本回來的一個專門研究此病的博士諮詢,他的回答同樣讓我沮喪。
那段時間,我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我思慮再三,想找一個人跡罕至的有桃花盛開的島,抑或有點人文氣息的山,像一片樹葉一樣輕飄飄地離開這個讓我痛苦不堪的世界。為此,我悄悄地做著準備。就在我做出最後決定的那個傍晚,我躺在床上,妻子在廚房裡忙著做晚飯,透過過道,可以看見桌上擺滿了紅紅綠綠的菜,發出一種引人食慾的光澤,香味也逐漸四溢。兒子從幼兒園回來了,他一路飛跑到我的床前,趴到我的身上叫:「爸爸,今天老師教了我們一首英語兒歌,我唱給你聽。」動人心魄的香味和著兒子稚氣的歌聲,灌滿了一屋子。我聽著,看著兒子稚嫩而又笨手笨腳的動作,臉上不由得綻出了笑容,淚水卻悄悄地滑出了眼眶。兒子問:「爸爸,你哭了,我做錯事了嗎?」我說,爸爸是高興。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已經很長時間沒和兒子這麼親近了。我很是自責,我擁有著現成的幸福,身上蓋著暖暖的被,睡著暖暖的覺,身邊有個暖暖的人,對我暖暖地笑,為什麼還要想著那些痛苦的事呢?
妻子聽到兒子的叫聲,忙跑了過來,她擦拭去我臉上的淚水,說:「你又胡思亂想了。好好的一家人,在一起多幸福,有病就會有醫治的辦法,你的病又不是什麼絕症,總會好的。」我說:「委屈你了。」妻說:「其實天天能和你一起吃飯,然後和你說說話,我就覺得挺幸福了。不是有首歌里唱,『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這才是真的幸福,大幸福啊!」這首歌我以前聽過,並沒有覺得如何,可今天,在此時此景,我望著兒子乖順的面孔和妻子疲憊的身影,才真正地理解了這首歌里所歌頌的最樸素最踏實的幸福。
躺在床上,我對自己的生活有了重新的思索,也更加迫切地希望自己的耳朵好起來。
我漸漸地習慣了自己一個人貼牆根走著去醫院。妻子不放心,遠遠地跟著,我發現了,對她揮揮手,微笑著,說沒問題。扭過頭去,卻是一臉的淚水。漸漸地,我習慣了這樣的工作程序:上午在中醫院裡扎針灸,然後再去耳科做理療,中午吃完飯,去單位背上要修改的稿子,再去醫大做紅外線療法。晚上,回到家,嘗試完妻子不知從何處尋來的小偏方,然後儘可能地靜下心來工作。那些日子,我們幾乎嘗試了所有能找到的治療耳鳴的偏方偏法,甚至口挪衣攢地花了幾千元錢去買蒙葯、藏葯,乃至轉基因藥品。
這樣的日子我們堅持了整整了兩年。無數個冬日的夜晚,當我身披一身雪花從醫院進到院子里時,抬起頭,總能看到自家陽台上一盞昏黃的燈溫暖地亮著,那是家,那是妻兒在等著我回家開飯的燈啊!每每這時,我的眼裡總蓄滿了眼水,不由自主地滾落下來。
那個初春的早上,蟬鳴如同它來時一樣神秘,又神秘地消失了。我喊醒了妻兒,淚水奪眶而出,她們同我一樣,想笑可是總有淚水滾出,兩年的時光,所有的痛苦、委屈和幸福彷彿一下子涌在了我們的面前,讓我們無力承受。
為了慶祝我的病康復,我們全家決定去外面吃頓晚飯。霓虹閃爍的街燈,川流不息的人群,這些以前覺得再平常不過的景物,此時在我眼裡都變得格外美麗而親切。兒子也興奮了許多,幸福洋溢在他的臉上,他蹦蹦跳跳地走在前,就差大聲地告訴所有的路人——我爸爸病好了。我緊緊握住妻的手,想笑,可是總有淚水盈滿了眼眶。吃飯時,我給兒子妻子挾菜,看著她們專註地吃,心裡有一種往外涌的喜悅,盈滿心頭。我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幸福,生命原是如此美好!
兒子稚聲稚氣地說:「爸爸,我真希望你的耳朵既好又不好。」妻子瞪兒子一眼,呵斥道:「別瞎說!」兒子不理媽媽,繼續看著我說:「我也用紙塞過耳朵,聽什麼也聽不清,想到爸爸難受,我也難受。再說,爸爸老是不好,媽媽老是一個人偷偷地哭,眼睛都哭腫了……」我吃驚地看著妻子,妻子的眼圈也紅了,「那些日子我其實很害怕,因為醫生對我說,這麼長時間還不好,基本上就沒有好的希望了。」我一把摟過妻子兒子,緊緊地,三個人擁抱在一起,此時,我才感受到妻子的瘦弱,可以想像,那些日子裡,她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啊。兒子腆起小臉,又對我說:「我怕你耳朵好了,又要出去喝酒,很晚才回來了,再也不聽我讀課文了。」我又使勁摟了摟妻子兒子,說:「不會的,爸爸一定會聽你好好讀課文,陪媽媽一塊兒看電視……」
第二天,我買了好茶,去感謝所有為我治過病的醫生。他們無一例外地對我的康復表示驚奇,在探討我康復的原因時,我說:「也許這是愛的神奇吧!」
幸福很矜持,在它離開我們時,它不會為自己說明和申辯,遭逢的時候,它也不會誇張地和我們打招呼。幸福是個啞巴。可是有心的人,總會聽到幸福在歌唱,這是世上最美的聲音。
你聽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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