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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溫柔的男人,最是至情至性

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文 | 榕榕

[虛度大師錄]018:白先勇 主播/思婕 配樂/張繼青-尋夢.江兒水「偶然間心似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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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歲時,我第一次遠離家鄉,很快便嘗到在異國漂泊與蹭蹬的滋味。

他鄉的小城清冷,特別在入夜以後。每當我的心被揪得緊了,就拚命在網上搜集一切有關中國的意象以慰思念,山水、舊屋、戲曲......

有一天我忽然看到一張極美的海報。

畫中男女不似其他戲種那般濃抹重彩,而是極為清逸俊秀的,他們周身帶著一種東方式的欲說還休,背景氤氳著盛放的牡丹。

當時的我孤陋寡聞,不識崑曲,但深深記下了海報上方的標題: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

8年後,我坐在杭州大劇院的第一排,當看到杜麗娘與柳夢梅在眾花神的簇擁下水袖翻飛,滿場的落英繽紛盡態極妍彷彿伸手可觸,我屏住呼吸,卻濕了眼眶。

才發現,初見海報時的那份心動原來從未被忘記,當年異國冷月的鈍傷竟可以被如此治癒。

於是我好想找到那個叫白先勇的人,對他說聲:謝謝。

我好想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會把中國人的情愫表達得如此的細膩、如此的美。

於是慢慢開始收集他的信息,看他的文章,才發現白先勇對情的敏銳觸角,似乎是與生俱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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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國民黨將領白崇禧之子,從小便隨父母輾轉漂泊。

白先勇與父白崇禧

7歲那年,白先勇在重慶得了肺病,被單獨隔離在山坡上,那時的人們談癆色變,這位平時受盡寵愛的小少爺,一時間成了親戚傭人避之不及的對象。

這一病就病去大半個童年,因為漫長的病痛,他一早便學會了感知他人的苦痛。

有一年嘉陵江漲大水,尚在病中的他趴著窗子向外看,看到很多房屋人畜被洪水吞沒,竹筏上的男女們驚慌失措,竹筏卻被漩渦卷得直打轉。

眼見著那麼多生命的消失,自己卻什麼都不能做,小小的他急得直捶床,口中叫著:噯!噯!

不知怎的,後來我讀他寫的小說,看著他筆下塑造的那些心無所歸卻苦苦掙扎的人,耳邊彷彿還能聽到當年那個小孩子,在一聲聲地痛喊著:噯!噯!

生病期間,家中廚子老央說的書成了白先勇的精神支柱。每次一見到老央,他便一把抓住,不說到睡覺,不肯放走。

偎著炭火,就著紅薯,在老央鮮蹦亂跳的桂林話里,英武的秦叔寶、詼諧的程咬金、魯莽的尉遲敬德、颯爽的樊梨花構成了白先勇最初的文字世界。

病癒後的白先勇有些孤僻,當漫長的孤寂被一朝解禁,竟不知如何面對世界。他只能埋頭念學校的功課,科科拿第一。

但他有個自己的小世界。一到寒暑假,便跑去介面的租書鋪, 《啼笑因緣》、《家》、《春》、《秋》、《呼嘯山莊》、《簡愛》......

他把一本本牛皮紙包裝的小說抱回家,只有沉浸在那些瑰麗的文字里,他才覺得自己得到了安放。

那本五年級就開始讀的《紅樓夢》,到現在還放在他的床頭。

青年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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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那時的學術風氣,男孩都以理工為上,文史屬於下乘。

高中畢業後,白先勇被保送台灣成功大學讀水利,可是當別的同學在做實驗的時候,他卻在一邊拿了本《琥珀》看得津津有味。

他始終無法按捺心中的文學夢,於是瞞著父母,重新考到台大的外文系。

想想又如何按捺的住呢?他生命最初的苦痛與邊緣時刻,皆是在文字里得到安慰的,文字註定是他最大的熱情,而他手中的筆,註定是要書寫那些邊緣人物的愛痛的。

就像有一年,白先勇聽大姐談及家中曾有個保姆,人長得俊俏,喜歡戴著一對白耳環,後來出去跟她一個乾弟弟同居。

那對白耳環便立刻在白先勇心裡變成一種下筆的蠱惑,他想,那樣一個女人,愛起人來,一定是死去活來的。

他有衝動要替她講出來,於是便有了那篇《玉卿嫂》。

白先勇不滿足於自己一個人寫,還要引人一起寫。

大三的時候,他和幾個同學一起創辦了《現代文學》。

沒資金,大家一起七拼八湊,沒辦公室,就跑到系圖書館編輯、審稿,台北夏天的印刷廠又悶又熱,白先勇就守著機器,一邊複習要考試的功課,一邊校對稿子。

雖然《現代文學》在後期因為種種原因停刊,但著實激勵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文學青年。

白先勇說這是他一生中在文學上做的最有意義的事。

直到現在他的家中還整整齊齊地疊放著《現代文學》的每一期。隨便拿起一本,輕輕撫摸著上面的名字,李昂、蔣勛、陳若曦、三毛......白先勇總會笑著說,這都是善緣。

1963年,就在白先勇即將出國追逐更遠的文學夢時,他的母親去世了。

往日里父親在外叱吒風雲,母親才是家中主心骨。她出身名門,雖錦衣玉食,卻膽識過人。

20歲剛同父親結婚時,母親誤聞父親在前線陣亡,連夜沖封鎖線、爬戰壕,冒槍林彈雨,與父親會合。

母親骨子裡的浪漫熱烈、樂觀勇敢是白先勇一生燃燒不盡的熱情源頭。而母親的寬厚悲憫,也同時流淌在白先勇的血液里。

退守台灣後,常常有情治人員跟蹤監視白家。有一天下雨,白先勇陪母親去聽戲。

母親不忍讓情治人員在外淋雨蹲守,便多買了兩張票,讓白先勇去叫他們一起進去聽戲。

白先勇父母的合照里,母親總在爽朗地笑著,平時一身戎裝不苟言笑的父親只要站在母親身邊,就會像尋常居家男子一般溫柔和煦。

白母最後的日子,還要堅持參加一個親戚的婚禮,她特地打扮一番,在鏡子跟前得意地對父親笑道:換珠衫依然是富貴模樣。

白先勇在《驀然回首》里寫到:

「人世間的一切,母親都熱烈擁抱,對於死亡,她是極不甘願,並十分不屑的。

像母親這樣一個曾發散過如許光和熱的生命,轉瞬間竟也煙消雲散。

母親入土一刻,埋葬的不僅是母親的遺體,也是我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白先勇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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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母之痛使初到異國的白先勇心中沒了根,一時間方寸大亂,無法寫作。

等到漸漸平靜,他逐漸領悟到人生之大限,浮生如一夢,心中增添了許多歲月。

所以他文章里的人,都在無常的一生里苦苦掙扎著、想抓住什麼,但無論是遙遠的故鄉、昔日的榮光、還是最初的愛情,統統都回不去了。

他的小說集《台北人》里的主人公,來自中國大陸不同地方,隨著國民政府撤退到了台灣。他們貧富懸殊、行業各異,但沒有一個不背負一段沉重的、私密的、斬不斷的往事。

《歲除》里貧窮的退役老兵,會在每年的除夕日花大錢買酒買雞買紅蠟燭,老遠從台南到台北,只為與舊相識一起重話自己當年在台兒庄戰役里的英勇;

《一把青》里義無反顧嫁給空軍的清純女學生,在丈夫飛機失事後悲痛欲絕,多年後再次面對情人的飛機失事,卻能打個八圈麻將,用塗著紅蔻丹的手燉出一鍋糖醋蹄子;

《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里混跡江湖二十年的低級舞女,第二天終於要上岸嫁給老富商,當遇到神似初戀情人的客人時,忍不住輕輕領他跳起舞女生涯的最後一支舞;

《冬夜》里蝸居台灣無法施展抱負的老教授,五四運動時是何等的意氣奮發,如今只能在寒夜裡與老友相顧無言,任憑獨子遠赴國外學習理工;

《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里的男僕被極似故鄉妹仔的小主人鄙夷嫌棄後,死也要從金門游回大陸,屍首卻被夾在礁石縫裡,註定無法回到故鄉……

雖然字字在說情,白先勇卻行文冷峻不動聲色,他筆下從來沒有花好月圓,那些美好到最後都被他統統撕碎了給人看。

因為他知道,比起才子佳人、風光旖旎,世事無常才是人間真相。

正如他在《台北人》的扉頁上寫的劉禹錫的詩: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但我想,因為懂得,他在寫的時候,心必定是痛的。

敢於秉刀斧之筆書寫人間各苦的人,都是菩薩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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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的同性愛人王國祥,一直很支持他的寫作。

他們在高中時便是摯友,在美國一起生活的數十載里患難與共、互相扶持。

後來王國祥舊病複發,白先勇尋遍名醫也無力回天,當年他們一起在院子里栽下的三棵義大利柏樹,中間一棵在王國祥去世時枯萎並被砍去,白先勇回憶:那是一道女媧鍊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

白先勇與同性愛人王國祥

白先勇曾在文章里寫過這麼一段話:

」我想同性戀異性戀都是一樣的,哪個人不希望一生中有一段天長地久的愛情,覓得一位終生不渝的伴侶?

也許天長地久可以做如此解,你一生中有那麼一段路,有一個人與你互相扶持,共御風雨,那麼一段路也就勝過終生了。」

朋友奚淞對他說,先勇,你的心就是馬蜂窩,因為有孔,才有光進來,才可以如此之深地感受生命。

白先勇的同性題材小說《孽子》改編的電視劇在播出不久後,電視台接到一位父親的電話,他希望通過電視滾動字慕,告訴他那因為同性愛情被趕出家的孩子,「爸媽了解你了,請你回家吧」。

我想白先勇心中的一個個孔,皆是被他經歷過的痛一點點蝕穿的,但只有接受並擁抱了痛,才可以把它變成光,去庇護那些最卑微最邊緣的生命。

在他的文字里,所有人都在不同的生命際遇里尋找著「故鄉」,尋找安放自己肉體與靈魂的歸依之地。其實白先勇自己也是如此。

有人問白先勇,桂林、重慶、南京、上海、廣州、台北、美國......輾轉了那麼多地方,你的故鄉到底在哪裡?

於他而言,

故鄉是通往祖母舊居的石板路上瀰漫的嗆鼻牛糞味兒;

是往盛著桂林米粉的碗里多添幾勺酸豆角的衝動;

是兒時第一次在上海美琪大劇院里聽到的裊裊昆音。

白先勇對故鄉的記憶像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那樣布及味覺、聽覺、嗅覺......一點一滴都飽含深情。

正因如此,他當然不會忘記,

上海的夜夜霓虹是民國的最後一抹繁華,

山清水秀的桂林旦夕間被日軍付之一炬,

曾在聖誕夜通宵派對的南京美齡宮,早已宮花寂寞紅。

正應了《牡丹亭》里的那句:

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這句兒時聽不懂的唱詞,在心中縈繞了大半個世紀後終於給他指引,讓他明白自己想在這無常、漂泊的一生中要尋找的「故鄉」,是中國傳統文化。

白先勇說故鄉不是一個具體的「家」,一個地方,或任何地方,那是所有關於中國的記憶的總和,很難解釋的,可是讓他真想得厲害。

他把這一切叫做「文化鄉愁」。

他的這個解釋,讓我忽然明白,為何當我自己身在他鄉時,那些故鄉的粉牆黛瓦的照片,那些音質不清的家鄉戲,會在午夜夢回時給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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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白先勇開始籌劃青春版牡丹亭。從選角到拜師,從編劇到舞美他都事無巨細。

他專門選擇在蘇州的滄浪亭為演員們講戲,他說只有在奼紫嫣紅的園林里才能真正感受到好景易逝,他要那些年輕的演員們真正懂得,情之難得、情之可貴。

2004年,青春版牡丹亭首演結束後,全場觀眾起立喝彩,白先勇在後台高舉大拇指,連說了兩聲:高興!高興!

他與演員們一起上台謝幕,高高抬起雙臂,再深深鞠躬,紅色的綢質唐裝映照著他的臉龐,那是赤子一般的姿態。

青春版牡丹亭直到現在還在世界各地上演著,年屆八十的白先勇依舊在兩岸三地之間,為宣揚中國傳統文化奔走。

就在我寫這篇文章的前幾天,朋友圈裡有人發出在北京偶遇白先勇的照片。

照片里他帶著寬厚的笑,背影在風中微微僂起,但愈發執著硬朗。

這身影讓我相信,我們每個人來到這個世上,在短短一生中打滾、經煉,都是因為被召喚的。

而一直召喚白先勇的,唯一個情字。

他總說情根一點是無生債,一直以佈道之心把情之美傳遞給他人。而他自身帶的能量似乎源源不斷。

正如《佛說四十二章經》里有言:

愛如一炬之火,萬火引之,其火如故。

白先勇深諳再美的如花美眷,也抵不過似水流年,所以他一定要找尋一些能在心中稱之為永恆的東西。

而這世上唯獨可以凌駕於時間之上、超越生命局限的,便是情。

所以他要為情寫作,為情奔走,為情表達,為情活著。

就像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在明白好景易逝後,要拼了命地綻放,寧願把自己餓死,也要重回夢中與有情人相會。

這份情早已無關風月,

而是一件能讓人全心振作與歡喜、終生欣賞與付出的事,

是一份讓自己歷久彌新、不老不死的精神狀態,是來自宇宙深處的第一原動力。

它可以讓日子不再只是時間的跌宕,讓未來的每分每秒都變得意味深長。

我記得青春版牡丹亭開始前,一個布衣長須的書生走到舞台中央做引子,

他緩聲說起那句:

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

死者可以生。

我知道,這個書生就是白先勇自己。

榕榕:本期作者: 榕榕,好好虛度時光簽約作者。堅信美是抵禦無聊生活最好的葯。個人公共號:徽履(ID:huilv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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