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素的作品更有力量

作者簡介

何凱旋，哈爾濱文藝雜誌社社長、《小說林》《詩林》總編輯。蕭紅文學院院長。出版長篇小說三部。中短篇小說一部。演出、出版話劇五部。獲東北文學獎、黑龍江省文藝獎、《大家》先鋒新浪潮年度大獎。中國戲劇文學獎、田漢戲劇文學獎、老舍青年戲劇文學獎。現居哈爾濱。

第一次來高平，在座的有很多都是朋友，像銳鋒主席、衛平院長、令劍副院長、建雄主任。實際上山西跟我也很有淵源，在少年時代我就來過太原，在印象中好像是1979的春天，天上總是落下了好多煤灰，給我印象很深，當時還去了山西省博物館，去了一家新華書店，買了人生第一本純文學啟蒙之作：斯坦貝克的《小紅馬》。那都是我少年時候的印象。另外，我的姥爺早年就是從山西走出去到北京做買賣的，我母親經常回憶，說起山西的榆次老家。

山西的小說、山西的文學，實際上來說給我的衝擊是很大的，再早有大家都知道的傳說中的像山藥蛋派，我覺得山西文學給我更大的衝擊的是李銳先生、曹乃謙先生、呂新先生、張銳鋒先生，80年代之後新崛起的這些先鋒小說家、先鋒散文家，他們的作品有耳目一新之感，無論是散文還是小說，在中國新時期的文學史上都應該佔有一席之地的。在90年代初，我看了呂新的一個長篇《撫摸》，還專門在我們當地的報紙上為他的這個長篇寫了一個評論。可以說，我對新時期山西文學、山西小說、山西散文是心存崇敬的。

在這種心情的促使下，我非常注意，也非常期待來自這個地方的稿源、稿件，雖然我們是地處偏遠的哈爾濱市文聯出版的文學刊物《小說林》，還有《詩林》。可能是冥冥中的一種聯繫吧，柏川的小說來得很偶然。

黑豐先生經常給我推薦一些先鋒小說，黑豐先生是《北京文學》選刊的編輯，同時也是一個非常好的先鋒詩人。也是因為我比較喜歡像剛才說的像李銳、曹乃謙、呂新、銳鋒先生的文字，所以在刊物上一直保留著這樣一個欄目，以前叫先鋒之旅，後來專門改名叫先鋒，但是現在，隨著我們的寫作越來越故事化，越來越要讓大家明白，現在的先鋒小說可以說鳳毛麟角啦。黑豐經常推薦的一些小說，但基本上都是些稀少的先鋒小說。柏川這個小說推薦給我時，當時看過之後有耳目一新之感的。

我這裡說的耳目一新並不是說我平時寄託於他推薦給我的一些先鋒小說，而是柏川這個小說給我的閱讀感覺，有別於當下很多的青年女作家方面：首先是內容方面，寫得樸素、普遍。普遍中的那種普通的心思和憧憬，形成了某種的糾結情緒。大家知道現在有些當紅的女作家寫的東西，比如像殘酷青春，或更為時尚的話題，戰慄與驚悚，這些東西看得挺過癮，可是離我們普遍的生活比較遠，覺得非正常化了一些，這時我想能不能有比較正常化的心理，比較正常化的女性心理，這種心理的探微或者是探幽，正好這個時候，我看見了這篇作品——柏川的《環形路》。

何凱旋書影

這篇小說寫的是什麼呢？實際上就像今天咱們在一個小鎮上一樣，來自全國各地的作家、詩人參加幾乎如出一轍的這麼一個文學創作筆會，20天的筆會，這個筆會就剩下最後一天的時間了。在這最後一天里，一個19天來都穿得比較土氣的女作家，突然在第20天穿上了一條少數民族的裙子，她自我感覺自己這一天非常的漂亮，她想最後一天沿著這個環形路散一散步。其實，她19天里每一次沿著環形路散步都產生很多很多的聯想，這些聯想有她以往生活環境那種封閉的幽思，還有她在一個新的環境中參加一個筆會對她巨大衝擊的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某種嚮往，這些糾結的東西都是她在非常明亮的四月天里產生的。這時候她巧遇一個詩人，這個最後一天才來的詩人，非常神秘地說著一些有關生死的高屋建瓴的話，形象更是超凡脫俗地神秘，他們兩個人最後的交融應該說達到了一個詩歌的高度，一個極其明亮的詩意的高度，這個高度是以海子的詩，在月光下倆人互相映照下產生了共鳴，可最後在月光之下這位男詩人突然告之說自己是得了絕症之人，想擁抱一下這位異常美麗的女作家，這位女作家即使心裡想行動卻拒絕了，可是她在惋惜中回頭的一瞬間，看到了可怕的一幕，這位詩人摘下了頭套，他竟然是一個禿子，這時她跑回來擁抱了一下他。回到了屋裡之後，她的同屋夥伴告訴她說他曾經是個有錢人，現在財產已經散盡，全部捐給了需要救助的人，這應該是在最絕望中的人的更為無助的做法。

這個小說，我在讀的過程中，不是被她這種有些驚悚的故事吸引，而是這個女子在明媚的四月天里的微妙心理的活動，這個女子的心理活動非常樸素，非常普通，又非常合理，又非常符合常理，有常情至理的這些心理活動。讀這個小說讓我想起了30年代的一個電影《小城之春》，電影里的女主人公也是將這種想接受又拒絕的心理活動表現得非常充分，而且她一反現在當紅的小說家殘酷青春的描述，她寫的這種普通常理下的心理活動，是她可貴的地方，而且她的作品也顯示出來成熟的面貌，主要是在她的語言上面。我每每看到一個普通作者來搞時，我對他的語言非常地警惕。柏川的語言自始至終能把讀者抓住，沒有一句的廢話，這點是一個作家走向一個成熟的基本標誌，凝練而準確，很難得。

那麼，現在的讀者之所以喜歡讀現代小說呢？我想說一說這方面，主要是因為他們能夠參與進去，而達到共同分享共同承擔的效果。19世紀小說如果寫的非常的全面，全知全能式的，現在讀起來就有點兒乏味了。如果讀者讀之後還能夠給自己留下很多的謎語，同樣讀者在讀的過程中自己跟著自己閱讀能夠參與進去，像解謎一樣，讀完之後還能產生很多的想法，還有很多的道路讓讀者在閱讀的後自己去尋找去探幽，那樣不是起到更大的作用嗎？不是對讀者更大的尊重嗎？柏川這個小說在前四分之三的時候都做的不錯，但是在當這個詩人露出他的身份時候，還有回到宿舍同屋的同伴說他的整個身份時候，一下子把前面的鋪墊的那種空靈感給破壞掉了，實際上無論詩人最後是不是絕望的，是不是走在生命最後旅途上的詩人，詩人本身是實際上不需要這樣的烘托的，詩人本身就具有超越生死含義的神性，這個認識非常重要，如果有這個認識為基礎，直接就寫詩人的情懷、境界、以及其髙蹈的言行，可能要比後面再去寫撒盡財產救贖要好，要更有想像的空間，也更空靈，填的貌似實的東西其實暴露了認識上的缺失。這個小說如果就寫這個詩人，這位詩人本身就有這種情懷、這種髙蹈，有這種最極端的東西、最純粹的東西，直接引向神性的東西，為什麼不能夠直接讓他們在最後，在內心糾結的作家和髙蹈神秘的詩人隱秘交流的夜晚里完成一次神性的飛翔呢？這是這個小說可能改的更好的地方，當然也是最難的一筆，關乎作家理性認識上的高度。

我為什麼把這篇小說放在了頭篇來說？因為她與現在一般能夠在文壇上迅速走紅的女作家的不同之處，她寫了一種女子最樸素的常情至理的心理活動，這是非常難得的，以及以此為基礎之上產生的糾結、憧憬，這是有別於當下的一種時尚書寫，這一點是非常珍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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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天黑豐先生又給我推薦柏川的另外兩個小說，匆忙中看了其中的一篇，名為《上帝在狗的眼睛裡》。這篇作品題材很有意思，並且她的寫作富有理性了起來，不像現在的一些女作家，有的把明白事寫糊塗了，顯得很高明，實際上是自己本身就說不明白，但可以勉強獲得藝術感覺好的評語，讀者看得糊塗，作者寫得也糊塗，但可以拿藝術感覺說事。柏川的這個作品，她敢於把不明白的東西儘力往明白方向寫，看出來用蠻力，但這是一種勇氣，這是一種誠懇的態度。她還有一個特點， 寫的這個作品敢於回歸短篇小說的起點上來，像歐亨利式的小說，很有故事性，環環相扣，這也是一種勇氣，這是對現代小說的一種挑戰。19世紀小說是曾經被我們摒棄了的，尤其是80年代先鋒小說的出現，而她現在重新找回來過去方法。另外她在對女性內在緊張的心理描寫過程中，有時候像18世紀的簡奧斯丁似的冷靜，像剝洋蔥一樣，在往清楚了往深刻里剝，所以說作者是一個勇敢的女性，而且有別於剛才提到的那些當紅的女作家，雖然說這不是成熟的但是是勇敢的，這一點很重要。

《上帝在狗的眼睛裡》這篇小說，環環相扣，近乎於一個偵探小說的結構，開頭埋下的伏筆，後來又重新提起，最後一步步地解開，能帶著讀者一步步讀下去、琢磨下去。這篇小說，寫的是一個女人到了一個地方，遇見另外一個女人，她們是鄰居，終於有一天她對鄰居的狗叫聲實在忍無可忍而走進鄰居家，但推開鄰居的門裡面一片狼藉，地上還有片片的血跡，非常恐怖。過了一段時間，女鄰居本人和鄰居家院煥然一新，與前面反差極大，最後她開始聆聽另一個女人講述整個驚悚故事的原貌。

這個作品開頭兩部分寫得非常好，給人留下很大的期待，而後面的講述部分有少許的欠缺，講述的故事中又有了過多的巧合，剛開始布下的迷局與反差但不是巧合，而是其中含有巨大的空白，且這個空白非常的合理，但是後來講述的過程中充滿了巧合，合理的空白沒有留下來。另外，上帝為什麼在狗的眼睛裡？秋月白喝葯自殺，狗救了她，狗的眼睛裡飽含著淚水。實際上作者給了自己極大的挑戰，確實，狗貫穿於全文的始終。但作者在選擇自殺的時候，可否考慮給她一個極端的方式，比如跳河比如跳樓，應該要有一個更猛烈憤然動作出現，狗再救她上來或下來，然後狗的眼睛出現了它的主人，也就是那個被背叛自己丈夫誤殺的對她一往情深的同學，讓他在狗眼裡復活，並直接對話勸慰她活下去，並述說活著的美好，儘管狗的眼裡淚水橫流，這流水後面是上帝，是人世救贖，那樣估計會更好，更有創造性。

樸素的東西作為基礎更有力量，很多偉大的小說都是樸素的，像加繆，他就是非常質樸的一個作家，當然包括他的理性的思辨，還有他感性的描寫，所以構成有力量的文本。在寫作的過程中還是要樸素一些。把一個小說寫得讓人感覺親切很不容易，好的作品需要讀者的參與，需要與讀者一起去完成，去抵達可能完成未曾完成的虛空里，看看那裡是否有光，這點尤其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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