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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穿丁字褲的男人對話

讀書、畢業、工作是大多數年輕人的必經之路。卻很少有人願意停下來,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與真正的渴求。半個多世紀後的今天,不少人開始追問旅行的意義,開始關注獨處和旅居。我們漸漸傾向於,活著應當儘可能解決自己的疑問與困惑,對世界有自己的判斷。在成為社會的一顆螺釘之前,每個人首先是獨一無二的個體。

生命的豐盛,不在於傳統意義上的成功或失敗。這個名叫藤原新也的年輕人,在灼熱的印度大地上,見證了生命的高貴與卑微。他在印度敗給了太陽,敗給了大地,敗給了乞丐、女人和神明,敗給了惡臭、聲音和時間。他敗給了美與丑都淋漓盡致的周遭的一切,卻換來了心靈的自在與洒脫。

Latika"s Theme

 Slumdog Millionaire (Music From the Motion Picture)

A. R. Rahman 

00:00/03:09

與裸身印度人的對話

摘自《印度放浪》

藤原新也

一天,在旁遮普邦帕坦科特小鎮一家豬圈般簡陋的食堂里,我付了七十五派薩,點了一份辣得要命的玉米餡炸麵包,囫圇吞進肚裡。

看樣子挺好吃的,於是一下點了六個,才咬一口就後悔了。可我剛剛才和老闆說了不少好話,人家特意將一份五個的麵包多給我一個,現在哪還有臉不吃?

「你的相機,多少錢願意賣?」

隔壁津津有味吃著同樣食物的老伯,突然丟給我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他以為我是尼泊爾人,從外國旅客手中買下這部相機,然後拿到印度兜售。那時這種印度式的冒失提問,已經不會讓我生氣了;習慣後,反而覺得直來直往比較爽快。

「我是日本人。這部相機不是拿來賣的。」

在印度旅行,這樣的回答一天不知道要重複多少次。通常在一些沒什麼名氣的小地方,當地居民對外國人的了解相當有限。把我當成中國人或尼泊爾人也就罷了,竟然還有人咬定「你一定是美國人啦」。

我問他為什麼當我是美國人,他說:「你不是穿卡其褲嗎?」

卡其褲和美國人有什麼關係?我想破頭也得不到答案。

時日一久,我覺得每天出門「我是日本人」「我是日本人」地說個不停簡直像個笨蛋,最後就變成了「你是尼泊爾人嗎?」「沒錯。」「你是美國人嗎?」「是的。」

無論對他們還是對我,我是日本人還是美國人其實都不太重要。遊走在印度的大自然中,如果還老對自己強調「我是日本人」,反倒是一件麻煩的事。

搭上一輛舊得快要散架的老巴士,從西巴基斯坦進入印度國境的時候,已經是八月末了。我遇上的第一位印度人獨自端坐在遠處的紅土上,那裡離國境不遠。他那幅樣子突然吸引了我。

「他是不是在做什麼我想不到的事呢?」我邊想邊氣喘吁吁地快步走過去一瞧,才發現這個男子真是名副其實的無所事事。他唯一做的,就是一心一意、不思不想地坐在那裡。那是東京的傻子和紅土地上的傻子最初的邂逅。

巴士大約走了一個鐘頭,前方突然出現好大一坨黑黢黢的東西。阿姆利則到了。如果你以為一個市鎮僅僅是由居民、房屋和車子組成的話,那就錯了。在阿姆利則,馬車也好,牛、狗、豬、羊、貓也好,一切彷彿從泥土裡硬生生冒出來的動物,無不是和人類一樣在路上昂首闊步;把它們全部捏揉在一塊,就變成阿姆利則黑黢黢的一坨了,和東京有如灰色棺槨的街道不同。不僅如此,這座城鎮確實呈現著一種「空無」的況味。這就是我對印度城鎮的第一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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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的城鎮可以只用一個「吵」字形容。首先小孩子都精力充沛,一有機會就又叫又跳。其次是看起來比人還多的三輪車在路上爭先恐後、彼此碰撞,要麼互相叫罵,要麼把喇叭按得叭叭響,要別人讓路。最讓人無法忍受的是人們動不動就拿出運動會上用的大喇叭,把音量開到最大,發出刺耳的破音也絲毫不以為意。

其他城市不一定如此,但新德里及一些城鎮流行放一種聲音極大的衝天炮,尤其是節慶的時候,半夜三點窗外還砰砰作響。

一些看起來沒吃飽飯的小孩褲袋裡裝滿了衝天炮,炮仗在空中爆炸的時候,他們跟著發出各種奇怪的叫聲,開心地跳個不停。

如果把這些小孩帶回日本,一定會有很多人覺得他們不幸;事實上,這麼想恐怕是多餘的。他們絕對不會認為這樣的自己有多不幸。融入印度的人群你就會發現,他們和其他地方的人過著一樣的生活,也同樣有他們的幸福。

要貼近印度的庶民生活,最快捷的方式就是去搭三等列車,因為那就是印度市街的縮影。至於會不會有奇怪的動物出現—從大都市的車站出發的列車是不會,但中小城鎮車站的站台上就有牛或豬;狗會跳上車廂找剩菜剩飯,牛也會把頭從窗外伸進來。

遇到脾氣不好的農婦,如果突然有牛伸舌頭過來舔她的食物,她會毫不遲疑地拿起拖鞋,劈頭就打。老鷹從人手中掠奪食物的場面,在這個國家也絕不稀奇。

有過一次慘痛的經驗以後,我總是提醒自己,不要把食物攤放在窗邊。

遇到需要連續搭兩三天長途火車的時候,帶著許多大件行李的乘客總是在車門口爭先恐後、相互推搡,我根本上不了車,偶爾也會從窗戶爬進去。為了搶到一個木板硬座只好厚起臉皮,也顧不得什麼形象了。

印度的火車經常在不該停車的地方突然停下來。儘管如此,它還是會準時抵達終點,讓我十分費解。難道設定時刻表時就為火車的晚點打出了富裕,或者這根本是印度政府的德政?

實際上,三等列車上不買票搭霸王車的人相當多,他們趁火車在不該停車的地方停下來時上車下車。他們搭得理直氣壯,還常常跟買了票的乘客爭搶座位,倒也沒見過誰冒失地對他們說「老兄您又沒買票」。手上有票就沒什麼好擔心的——印度人似乎沒有這種觀念,與其相信一枚紙片,他們寧願相信自己的兩條腿。

這麼說來他們也許都不太樂觀嘍?事實又並非如此,他們開朗而達觀,彷彿不管過去還是現在,生而為人背負的重擔從來也不存在似的。

他們偶爾甚至會覺得,自己擁有的幸福好像遠遠超過了應得的。背負著超量的不幸或幸運的人,總是散發著一種滑稽的氣場。一般說來,擁有過量的幸福以至於充滿滑稽的人,胃的消化能力都不錯。印度人的食慾相當可觀即是明證。

///////

不過和印度人正相反,近幾年來,苦於食欲不振而吃多了腸胃藥,反而使食慾更加不振的「食欲不振之神」鬍鬚佬大量登陸印度次大陸。他們當然就是嬉皮士大軍。

北自克什米爾,南到喀拉拉邦,嬉皮士一詞都已經固定為當地用語中的一個單詞。來自美國的嬉皮士居多,但諷刺的是,一九四七年印度獨立之前,曾經主宰這片土地的英國人的後裔,也像是多彩的鳥兒一樣,三五成群地來到這裡。

英國人曾背負著文明之名,兩次登上印度次大陸。最初掛著文明的金字招牌瘋狂掠奪的鷹隼,此番則如大家所見,對看似支撐他們的、以文明為名的容器嫌惡至極。

來到印度的嬉皮士停止了一切思考、憤怒、煩惱,變得像和風吹拂的花瓣,在印度的巷弄中飄舞。他們就像哭過的小孩,因為淚水幹了而開心,便開始與風嬉戲。

他們對食物沒有印度人那樣偉大的執念,比方說他們隨便塞在褲袋一角的美金紙幣經過一段時日會換成印度盧比,這些盧比有時會被拿去和牛奶或其他印度大自然賜予的食物交換。在這樣的生活中,來到印度的嬉皮士們確實逐漸恢復了健康。

話雖如此,印度人卻完全無法理解這些嬉皮士。

「那些頭髮留得很長、滿臉鬍子、奇裝異服的傢伙到底是什麼人?我一點也不了解他們的想法。」提到嬉皮士,印度人的回應幾乎都一個樣。

「和多數印度人都渴望擁有自動手錶、半導體收音機或照相機不同,嬉皮們喜歡直接從印度牛身上吸吮牛奶,睡覺前花點時間和跳蚤奮戰。」我這樣回答,大概讓他們更難理解了吧。

印度現在最流行的是「自動」這個詞。

「那隻手錶是自動的嗎?」

「這部相機是自動的嗎?」

每當聽到這樣的話,我總是會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不過,儘管自動化的舶來品給他們的生活增添了一些色彩,他們卻不會被這些東西牽著鼻子走。印度人畢竟是印度人,還是會用自己的方式讓日子過得輕鬆愉快。

///////

印度人用的鍋、釜之類的廚具,全都黑得像好幾輩以前的先祖傳下來的一樣。它們也都很像印度食物的顏色;肚子餓的時候,單看到那鍋釜都會激起食慾。想知道最能激起人類食慾的顏色就去印度吧,不拘具體地點,看看那鍋子裡面咕嚕咕嚕滾著的東西就知道了。

一開始你會覺得那湯汁好像水溝舀上來的髒水,可是吃著吃著,就會發現這是食物最理想的顏色。其實,印度的食物絕非不潔。讓保健所的員工拿試管去檢驗大腸桿菌的數量,說不定比東京的食物含菌量還要少。印度人喜歡將食物燒烤或燉煮到偏執的程度,以至於教人認為這是對苛烈燒炙他們肌膚的陽光的一種報復。

至於用餐方式,如果說西歐繁瑣的餐桌禮儀是人類對食慾感到羞恥後的產物,印度的用餐方式就處在它的對立面上。這裡的人們一屁股坐在泥土地上,徒手抓取同樣放在泥土地上的黑漆食物大嚼特嚼,簡直就像熊在進食。

和西歐人不同,這群東方人在食慾面前將人的本性表露無疑。走進印度的餐廳,無論吃飯的人身份多麼尊貴,你都不會覺得他是莊重的。

接下來,吃了當然就要拉,但多數下層百姓家裡並沒有廁所;他們利用大自然解決自己的小東西是常有的事。一早自車窗外望,總會看到綠意盎然的野地中點點蹲著白色身影,在晨霧中若隱若現。那些白色身影,就是辦完大事飽吸清新空氣的人們——若要如實形容,他們就像散落野地的蒲公英。

///////

旅程滿兩個月的時候,我在喀拉拉邦一個名叫奎隆的城市西部、椰子樹一望無際的海岸漫步。許多漁人蹲踞在海浪拍打不到的地方,靜靜凝視遠處的海面。我好奇印度南部能捕到哪些魚,於是向他們走過去,沒想到有人揮揮手,示意我「別過來」。我的腳步聲又不會把魚嚇走,不要那麼小氣好不好——抱著這種心情,我繼續向前走,不料他們更加用力地揮手「別過來,千萬不要過來」。到底在偷偷釣什麼稀奇的魚種呢?這讓我更加好奇,乾脆無視他們激烈的手勢,一口氣走到離他們兩三步的地方,然後我就不知所措了。

他們手上沒有釣竿、魚線。他們和野地里的點點人影在辦同樣的事,正專心呼吸南印度洋吹過來的海風。我一面祈禱他們不會太快辦完事,一面拔腿就跑,在永無止境的沙灘上拚命飛奔。

需要加以說明的是,印度人穿的襯衫下擺特別長,因此他們這麼做並不會有礙風化。另外,我以為是放釣餌的罐子里,裝滿了事後處理用的水。

一個人類再尋常不過的行為,卻會像熊、蒲公英,或漁夫……我想這是拜印度豐饒的多樣性所賜。我們的排泄行為往往是單一的,實在太無趣了;除了獨自在廁所對著便器努力,你還能怎樣呢?然而在印度看到的場景,一定難免讓人躍躍欲試。

一聽到印度,多數人首先浮現腦海的不外乎腐敗或貧困,其實印度人的精神之健全,偶爾還真教人嫉妒不已。到底他們這種健康颯爽是怎麼來的呢?

一個製作家庭計劃巡迴電影的大叔毫不遲疑地說:「因為印度氣候非常宜人啊」,說著十分享受地點燃他的廉價捲煙。看他那陶醉的模樣,我真想說點印度的壞話讓他難堪一下,可想了又想,好像也沒有什麼能讓他啞口無言的好材料。無奈只得在他面前伸出又臟又黑的腳,說:「你說得沒錯啦!印度的天氣真的很好,你看,把我的腳晒成這個樣子。」

氣候或許是令印度人強韌的因素之一,但他們還擁有一個重要武器:多數印度人都相信人類是脆弱的生物,而且很清楚自己就是這種生物,於是決定享受人生……簡單講,他們背叛了自己的肉身;但他們又執拗地對被自己背叛的肉身充滿夢想,堅信來世的圓滿。不管肉身如何腐朽,只要這群華麗的印度子民一天不放棄做夢,就不會變成豬狗畜類。當然,為了維持人的身份,他們的很多行為難免顯得愚痴,教人啼笑皆非,但這一切無非是為了維護人的尊嚴,別人不宜說三道四。

「大部分的印度教徒都相信來世嗎?」

我曾問過一個立志成為建築師的學生。

「沒錯,他們都是夢想家。」

「你是印度教徒嗎?」

「嗯。」

「那你也相信來世嘍?」

「開什麼玩笑!」

哦,他早已不信那一套了。這在印度人當中算是相當進步(?)的了。

「你相信別的什麼嗎?」

「我想做建築師。」

「那你也是一個夢想家啦。」

他沉默不語。我想我大概說錯了話,但我真的不太了解他的夢想和那些印度教徒的夢想有什麼差別,總覺得是同樣的東西。就像人類的愚痴構築的世界和人類的偉大創造的世界,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一樣。

我就是這樣看印度人的。在愚痴的驅策下,人不總是強韌且生生不息的嗎?

///////

在路上晃蕩了三個月後,從日本帶來的兩雙人字拖已經磨損得差不多,不過赤腳久了腳底長了繭,倒也不用買新拖鞋。日子就這樣過得越來越自在、洒脫。這時我遇到一位赤腳的印度人,還和他有了一段奇妙的對話。

其實就是很尋常的事,他全身只著一件丁字褲,從對面搖搖晃晃走來。皮膚因日晒黑得發亮,肩上扛的一根木棒上垂掛著一包破破爛爛的東西,是他僅有的財產。他的腳步飛快,擦肩而過的時候,亮閃閃的健康氣息撲面而來,完完全全地征服了我。他身上散發出比冠軍拳擊手還要強烈的一種壓迫感。

我回頭看他。那時的我也是一身襤褸,只有掛在胸前的相機閃閃發亮;這副詭異的模樣似乎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在遠處招手示意我過去。湛藍天空下,來自一個皮膚黝黑、僅著寸縷的人的招喚可不那麼有趣。說不定他會說「把你胸前掛的奇怪首飾拿來給我」之類的。但總之,我在他面前站定了。

他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起來……嗬,看來真是在打相機的主意,這傢伙……

突然他撿起身邊的木片,在地上划了起來。看起來是在寫字。難道他是個啞巴?

他寫下的一行字非常難以辨認。

WHAT YOUR NAME ?大寫的英文字母,卻彎彎繞繞,寫得像印度文,文法也不盡正確。

「你叫什麼名字?」

我足足花了十五分鐘才認出這些字來,心裡還忍不住紛亂地想著「這傢伙肯定想要什麼東西」「他問我名字一定有什麼目的」。我看著他,他依舊燦爛地笑著。

「這傢伙從剛才到現在笑了將近二十分鐘,只為了知道我的名字。」

於是我在他那行字底下寫了我的名字。

Shinya Fujiwara

然後我也朝他微笑。這時他更是整張臉都笑逐顏開,接著嘭地拍了一下我的背,用眼神跟我說了再見,再次快步向前行去。

我愣在那裡。沒多久回頭一看,他的背影已經小如米粒。我於是將礙手礙腳的相機丟下,跳著腳大聲喊叫起來。

WHAT YOUR NAME ?

WHAT YOUR NAME ?

既聾又啞的一根黑炭消失在藍天之中。

讀點文藝 很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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