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我們與一個沒想明白的問題
出於一些原因,上周六陰差陽錯地去看了新上映的電影《後來的我們》。
我個人平時並沒有看電影的愛好,因而對於電影的態度,也不像很多熱愛電影藝術的朋友那樣嚴格。今天聊的也偏文學一些。
這部影片一上映就在網上引來了不少質疑,相較於網友們對於電影的劇情、畫面、價值觀的吐槽,我個人在觀影中感到比較不適的,是其中某些人物的台詞和對白。
坦白說,這種不適感確實有先入為主的成分,當我看到電影剛開始時,屏幕上出現的那五個大字,心裡便起了疙瘩。
編劇:張嘉佳。
張嘉佳何許人也,在此不作過多介紹。一年半以前那部連梁朝偉、金城武都無法挽救的電影《擺渡人》,便是他的手筆。他的那本自出版以來就霸佔各大圖書銷售排行榜至今的《從你的全世界路過》,更是給千萬讀者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不出所料的是,電影沒開場多久,一股濃烈的張嘉佳味兒便撲面而來,男女主角的對話風格與《從你的全世界路過》如出一轍,到處充斥著:
「你他媽的……」
「我他媽的……」
曾經看到過有讀者評價張嘉佳是「說髒話說的最好的作家」,這一點我實在不能苟同,張嘉佳在作品中對於髒話的應用,個人認為並沒有把握好那個度,流氓氣過於淤重,青春感反倒被折損。
藝術作品裡說髒話其實並不是一件壞事。寫小說的人里,余華愛講髒話,莫言愛講髒話,很多作家都喜歡講髒話。但在他們的作品中,髒話往往是那點金的一筆,寥寥幾字,卻回味無窮。
張編劇的髒話情節,在電影的台詞中也可見一斑,例如男主就曾對女主說:
「你是我見過不一樣的女孩,你會罵人、會打牌、會喝酒」
引得一眾網友的吐槽:「兄弟,你怕是沒出過遠門吧。」
當然,張嘉佳式對白的最大特點,絕非說說髒話而已。知乎上有個網友概括的就很好:
「辭藻華麗,把莫名其妙的詞,經過各種排列組合,拼到一起,就成了人生哲理。」
例如:
「把你的喜笑顏開,把你的碧海藍天,把關於我們之間所有的影子埋葬」(《從你的全世界路過》)
啥意思反正我是看不懂。但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把「碧海藍天」改成「碧海天藍」,這樣至少還壓一壓韻腳。
那麼在這部電影中的對白是否也同樣糟糕呢?
說實話,我覺得其中的一些台詞不僅不糟糕,反而很好。
例如影片中反覆提到的「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式 的愛情,乍一看好像就是文藝青年為求個性,濫用了毛主席的詩句(《水調歌頭·衝上井岡山》),但細細想來,青春不正是在這樣嬉皮笑臉的胡說八道中走過來的嗎?我覺得這個梗,在這裡玩的就很有青春感。
再如男女主角在電影里的另一則對白:
「I miss you .」
「我也很想念你」
「不,我說的是,我錯過你了」
英文的雙關在這裡應用的就十分巧妙,文藝而又不叫人討厭。
可這樣還過得去的橋段只在少數,大多數台詞的畫風是這樣的(附帶吐槽):
「幸福不是故事,不幸才是。」
為什麼「幸福不是,不幸才是」呢?即便是結合電影里情節,也不能得出答案。給人的感覺就是為了文藝而文藝,強行塞進電影對白里,喪失了應有的邏輯。
「後來的我們什麼都有了,卻沒有了我們。」
拗...拗口......
「我最大的遺憾,就是你的遺憾,與我有關。」
……
「美好的愛情大都相似,而不幸的愛情最後都成了故事,如果當時你沒走,後來的我們會不會不一樣。」
第一小句跟第二小句毫無關係,也不知道這裡的「而」字在語文里到底算是什麼用法,托爾斯泰看到有人這樣用他的句式,怕是直接哭出來……
「悲哀的是,我沒有權力的悲哀,我最大的悲哀就是沒有權力為你做任何事情。」
拗口、冗長……
這種獨白與故事本身的情節並沒有很強的聯繫,空洞破碎,缺乏內容,甚至可以從故事中抽取出來,任意插入其他的故事中,因而不管是文字本身,還是文字與故事文本之間,都顯得缺乏邏輯,讓人覺得蒼白無力、無病呻吟。反過來推之,包含眾多這樣台詞對白的電影,大多也存在著情節破碎,不夠精緻等等的問題。
相比於這些台詞,我們可以看一看同樣可以歸類於愛情電影的《甜蜜蜜》中的橋段:
張曼玉陷入無法割捨物質的境遇,忍痛向男主角提出分手的時候是這樣說的:
「黎小軍同志呀,我來香港的目的並不是你呀,你來香港的目的也不是我呀。」
同樣很文藝的句式,但內容充實,邏輯自恰,在影片中確確實實可以找到兩人來香港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彼此的印證。在感性面前,用理性的事實,給人以刻刀瀝血般的殘忍和悲涼,很好的展現了小人物在命運面前的無奈。(推薦大家快去看電影)
再舉一例
曾志偉(豹哥)情斷張曼玉,勸她去追尋真愛的時候對她這樣說:
「傻丫頭,回去泡個熱水澡,睡個好覺,明天早上起來,滿街都是好男人,個個都比豹哥好。」
整部影片中,這段話可以說是最最展現豹哥的性格特點的了,因前後劇情比較多,在這裡也不做過多的展開。台詞里全是大白話,卻不知讓多少人為之動容。(再次推薦大家快去看電影)
我想這些台詞的經典之處就在於,它們的情感和內容都無比的豐滿具體,在具體的事件和環境之中,將具體的人物緊密聯繫,成為整個電影作品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它們與電影中的每一個元素緊緊地連成一個整體,因而這些台詞,無法輕易地被其他的故事套用,電影中的其他要素也是如此。所以人們常常會這樣稱讚某部電影:「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 模仿局部,自然便無法超越;模仿全部,那無異於抄襲。
除卻文字與故事本身的聯繫性,最後我們來再談一談文字本身。
究竟什麼是好的文字?我認為朗朗上口是好文字的必要條件,這也是我在前文中,多次指出有些台詞略顯拗口的原因。
賈平凹在一次文學訪談中談到過:
「文字的本質是節奏,是音律。好的文章,譜上曲,一定會很好聽。」
我覺得很有道理,宋代人寫的詞,不就是給曲子配的詞嘛。因而,好的宋詞是好的文學,本質上也是好的歌詞。
唐詩宋詞依託漢語,朗朗上口,若是用上古音去朗誦,則更為順暢。外國的語言文學也是如此,據說卡爾維諾的小說用義大利文讀起來像美妙如歌。不同的語言,有著各自特有的韻律。因而即便我們竭盡全力地賦予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最好的中文韻律,也無法還原其英文韻律的美感,這也是翻譯的局限之一。
雜七雜八掰扯了許多,最後再分享一段,王小波在《我的師承》里寫關於「好的文字」的討論,每每看來都頗有啟發:
「小時候,有一次我哥哥給我念過查良錚先生譯的《青銅騎士》:
我愛你
彼得興建的大城
我愛你嚴肅整齊的面容
涅瓦河的流水多麼莊嚴
大理石鋪在它的兩岸……
他還告訴我說,這是雍容華貴的英雄體詩,是最好的文字。相比之下,另一位先生譯的《青銅騎士》就不夠好:
我愛你彼得的營造,我愛你莊嚴的外貌……
現在我明白,後一位先生準是東北人,他的譯詩帶有二人轉的調子,和查先生的譯詩相比,高下立判。那一年我十五歲,就懂得了什麼樣的文字才能叫做好。」
這天我二十歲,樂此不疲地思考著他十五歲時就想明白了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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