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紅?藝術家?烏爾曼的角色
愛曬自拍的美少女阿馬利婭·烏爾曼在社交平台Instagram上袒露自己的網紅生活,收穫了眾多粉絲,隨後她宣布這些自拍其實是一場虛構劇情的行為藝術表演。如今的社交媒體時代,網紅和藝術家這兩重身份,是如何相匯的呢?
阿馬利婭·烏爾曼《優越》系列
在採訪前,阿馬利婭·烏爾曼(Amalia Ulman)拒絕了我們專業攝影師提出的拍攝人像照片要求。這位因在社交平台Instagram上發自拍照而走紅的藝術家,對自我形象有著嚴格的管理。
在採訪時,我對面是一個相對隨意的烏爾曼,穿著一件稍大號的白色T恤衫,黑色緊身牛仔褲。她抱著一台蘋果電腦,上面貼了好多很小女生的卡通貼紙,一個典型的歐美大學生形象。
一天後,她去中央美術學院參加一場為她組織的對談活動,換上了白色絲質薄襯衫,領口開得挺低,黑色高腰長裙則顯出她的身材,加上紅唇,一下成了成熟職業女性——這是她在2016年年底結束的第二個自拍作品系列《優越》(Privilege)中的標準著裝。
當然,這些都與她在成名作《卓越與完美》(Excellent & Perfect)系列中的頹廢形象相差甚遠。
阿馬利婭·烏爾曼《優越》系列
表演「成為女性」
2014年春,Instagram上突然冒出了一個金髮碧眼、膚白貌美的新晉「網紅」,名叫阿馬利婭·烏爾曼。年輕女孩自稱從法國普羅旺斯來到美國洛杉磯,夢想成為模特。她的主頁上最開始都是標準的「Instagram風格」擺拍照片:穿著粉色內衣躺在少女般的閨房裡自拍,在浴室鏡前拍下剛剛出浴的自己,養著貓咪和小白兔,喜歡玫瑰花瓣,愛拍奶油草莓或可麗餅的特寫,並配文「早午餐」。不出所料,就像所有在社交媒體上活得風生水起的姑娘們一樣,這些粉嫩、甜美的「小確幸」日常使她擁有了大量粉絲和點贊,網友們紛紛留下評論,表達對她的喜愛。
阿馬利婭·烏爾曼
但很快她在網上的生活發生了變化。她曬出和男友的舊照,表示自己分手了,她的自拍背景變成了不同的高檔酒店房間,她隨手曬的則是Gucci包、YSL高跟鞋,以及別人送給她的999朵白玫瑰。她開始更加肆無忌憚地在自拍中展露自己的肉體,做了隆胸手術,染上了毒癮,抑鬱症發作時把自己痛哭的視頻放到了網上。面對如此紙醉金迷的頹廢生活,網友們紛紛留言,或開導她,或抨擊她變成了「壞女孩」。
於是,她從頹廢中走了出來,開始健身、做瑜伽,曬牛油果沙拉和果汁的擺拍照片,雞湯式的勵志文字再次充滿了她的主頁,讓她再次成為社交平台的寵兒。
就當網友們正在熱烈討論的時候,她在Instagram上突然宣布,雖然她確實叫阿馬利婭·烏爾曼,但她不是法國人,也沒失戀,金髮是染的,隆胸手術是假的。她其實來自阿根廷,是名藝術家,而她前四個月所做的這一切,只是按照劇本進行的一次行為藝術表演。
「在現身社交平台之前,我花了一個半月來做調研和準備,將我的系列表演計劃白紙黑字地寫下來,有開始,有高潮,有結尾,並將計劃寄給我的畫廊和我合作過的美術館。因為我知道,一旦我開始了表演,就會面臨很多指責,等我表演結束宣布它其實是藝術創作時,也會受到人們的質疑,認為我是後來才改稱為藝術創作。」烏爾曼對我說道。
最終,在這組名為《卓越與完美》的作品中,烏爾曼用175張手機照片、熱門話題和詞條讓大眾關注了一個並不存在的女孩,在Instagram上為這個虛擬女孩收穫了15萬粉絲。
不同場合,烏爾曼的形象如此不同,不僅讓人自然地產生一個疑問:此時坐在我面前接受採訪的烏爾曼,是真實的她,還是在「表演」中的她呢?
「很多記者都會問我,我是如何將社交網路上的表演和我的私人生活分開,不讓兩者相互影響。其實我的回答很簡單,因為我的作品只是一些照片,以及一個我事先設計好的人物性格。我在社交媒體上的行為藝術大部分是建立在假象上的,很容易區分現實與虛擬,虛擬需要在表演上做出很大程度的努力,所以它會與那些自我意淫式的自拍感覺不同。」烏爾曼對我說,「人們不會把同樣的問題提給一名電影或者戲劇演員。而我是第一個在社交網路使用虛擬人格的藝術家。」
當然,儘管烏爾曼這麼說,但她在這一系列作品創作時,確實花了2000美元在比弗利山做了玻尿酸臉部注射,並去紐約的瑞士中心見了有「肉毒素之神」之稱的弗雷德里克·布蘭德博士(Fredric Brandt)。「整容在洛杉磯很普遍,當然我去做整容並不是為了虛榮,而是想去了解那種感受,了解醫生會怎麼做,了解那些女孩的經歷。我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探討了女性在社交媒體時代所需要的標籤,如何『表演』成為女性。」
這組在朋友圈「假裝生活」的創作在網路上如此成功,更獲得了藝術界的認可。藝術評論家們認為烏爾曼不僅利用了社交媒體的隱藏規則,對互聯網做出了深度觀察和批判,內容更涉及諸多流行話題,諸如社會學、女權、身份、性別等。
於是英國泰特現代藝術博物館首先邀請烏爾曼參展,展覽名為「為相機表演」(Performing for the Camera),意在探討藝術表演和攝影的關係。隨後,烏爾曼幾乎得到了全球各大頂級美術館的青睞,紛紛為她舉辦了個展。如今,她已經成為當代藝術圈的紅人。這回更是在北京金杜藝術中心舉辦了她在中國的第一次個展,展覽持續到5月19日。
阿馬利婭·烏爾曼《優越》系列
倫敦的邊緣生活
烏爾曼在Instagram憑藉《卓越與完美》一炮走紅,成為當代藝術寵兒之前,年輕的她在藝術界幾乎沒有任何落腳點。
這位1989年出生的阿根廷姑娘一歲時隨父母從阿根廷舉家遷居到西班牙北部城市希洪(Gijón)。儘管擁有悠久的歷史,這座人口不到30萬的小城卻很貧窮,生活節奏緩慢,大量無聊的空閑時間讓烏爾曼開始對互聯網感興趣。通過社交網路,她認識了一位在巴塞羅那生活的朋友,後者讓她逐漸開始對藝術感興趣。16歲那年,她父親買了一台數碼相機,從那時起,她開始用相機上的自拍計時器功能給自己拍照。18歲,同樣通過互聯網,她申請到了政府的藝術獎學金,決定去倫敦中央聖馬丁藝術與設計學院(CSM)留學。
但倫敦的生活讓她極不適應。「倫敦的精英主義和種族歧視很嚴重,他們不喜歡西班牙,我剛到的時候,好幾次被善意地暗示不要告訴別人我來自西班牙,說阿根廷還好,因為阿根廷遠,有異域情調,對英國來說沒有威脅。」正是這種環境,讓烏爾曼開始對地緣政治感興趣,進而關注互聯網烏托邦、虛擬現實、網路自由等主題。
更大的壓力來自聖馬丁藝術學院。學校課程分為繪畫、雕塑和媒體三個方面,而並沒有為烏爾曼感興趣的互聯網藝術提供發展的空間。「當時正好是互聯網藝術發展的一個節點,但我的學校卻漠不關心,老師們甚至都不知道這種新藝術形式的誕生。而在紐約,互聯網藝術正在發生。我因為認識了很多美國朋友,開始逐漸參加他們舉辦的小規模群展,當時我的藝術形式主要是做網站。」
2011年,烏爾曼將近畢業的時候,甚至沒有足夠的資金支持去完成自己的畢業作品。「老師們很勢利,他們不理解互聯網藝術,最後我只能列印了一些東西,權當畢業作品了,我現在都不想提它們。」
畢業後的烏爾曼同樣處於主流社會的邊緣。她沒有收入,與當時的英國音樂人男友住在他媽的房子里,雖然不需要付房租,但也沒有錢買食物,平時只能吃些麵包和湯勉強果腹,繼續創作。正是在那時,她完成了自己認為的第一部完整作品《買家、步行者、漫遊者》(Buyer Walker Rover),她以視頻散文的方式,講述她在西班牙生活的17年中感受到的經濟危機。「那時我開始獲得了一些藝術界重要人物的認可,無論博物館還是畫廊。但這些認可從來沒有轉化成錢,我依然沒錢。」
隨著與男友分手,毫無收入的她在倫敦做起了援助交際。「那段經歷太黑暗了。我成了職業性工作者,並且我覺得做這份工作是對的,因為很多女孩在那樣的壓力之下,做不了別的事情。但性工作需要很多的精力和時間,大部分女孩深受其累,需要隨時偽裝並扮演。所以從事性工作,幾乎只能全職去做,很多企圖兼職做這份工作的女孩都非常困難。」
這段黑暗的經歷被一次車禍終止了。2013年10月,烏爾曼從紐約去芝加哥參加展覽途中,乘坐的大巴車發生了車禍,一名旅客當場死亡,幾乎所有其他乘客都受了傷。「當我醒來,發現我的骨頭露在腿外面。」烏爾曼被直升機救走,在醫院接受了手術,躺了兩個月,每天被注射高劑量的嗎啡。
手術留下了後遺症,在潮濕或寒冷的環境中她的腿會痛,所以她只能搬離倫敦,而乾燥、充滿陽光的洛杉磯成了她的新家。住院的經歷也讓她獲得了更多靈感。「在我恢復期間,很多我認識的人會出現在我身邊,但他們提供不了任何實際幫助。車禍讓我有決心去做我自己想做的藝術,讓我更不在乎別人怎麼評價我。」
車禍發生五個月之後,烏爾曼在Instagram上開了賬號,扮演成一位初到洛杉磯的時尚名媛,曬自拍,其靈感就來自於她在倫敦的黑暗經歷。
阿馬利婭·烏爾曼《優越》系列
西班牙「豆瓣女神」
其實烏爾曼16歲的時候就在曬自拍了。當時的西班牙社交平台Photolog就像後來中國的豆瓣一樣,成了西班牙文藝青年的聚集地,大家分享圖書、獨立音樂或者演出信息。從16歲到18歲,烏爾曼開始將自己的自拍照放在Photolog上,兩年時間她曬了很多自拍,也獲得了大量粉絲,成了「西班牙豆瓣女神」。粉絲們甚至找到了她家地址,把禮物寄到她家。但這種關注也給了她前所未有的焦慮。
「我覺得自己挺蠢的,那時我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在幹什麼。我不清楚我獲得那些人的關注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會有什麼影響。我曬了一張美麗的自拍照,收到了很多贊,但其實什麼用也沒有。以至於我現在對社交媒體也沒有什麼興趣,我更喜歡發郵件與人交流。」18歲,她在社交媒體上消失了,換了一個新賬號,只發一些她拍攝的靜物照片,「人們不知道我是男是女了」。
阿馬利婭·烏爾曼《卓越與完美》系列
過了幾年,她當時的一任藝術家男友開始在自己的藝術項目中使用自拍元素,並建議烏爾曼也多發自拍。
「自拍自然吸引了很多藝術界老男人們的注意,我早就知道,日光之下,並無新事,所以我在《卓越與完美》中進行的表演也是想去影射這種情況。我覺得因為我正好是那些藝術界老男人們喜歡的那款。我有著一個漂泊、悲劇的過去,我還有著一頭棕發,我又是知識女性,他們喜歡我,但我不喜歡他們喜歡我。所以我計劃好了一切,我在社交網路上逐漸變成一個Bitch,這就是《卓越與完美》。」
「我覺得那些並不是互聯網的黑暗面,而是一個女性世界的黑暗面。作為一名年輕的女孩,當你還很幼稚的時候,你就受到了很多人的關注。我一開始會幼稚地以為『啊,這個男人想要和我做朋友』,但其實他只是想睡我。所以當我20歲的時候,我就很清楚地意識到,那些在藝術圈很有權勢的男人,即便他們再關注我,也不會對我有任何幫助,因為他們只是在關注一名年輕女子而已。」
烏爾曼覺得,藝術行業和其他行業一樣,都有那些破事兒,但藝術領域更壓抑。從事藝術行業的女性們承受著壓力,卻不敢做任何反抗,無法保護自己,因為她們所處的地位太低了。《卓越與完美》之所以能夠獲得藝術界的認可,正是因為她對藝術界女性地位的抨擊態度。「其實很多人,尤其是媒體,他們看到我在Instagram上有很多粉絲,覺得我在社交媒體上影響力很大。但這些粉絲中有百分之十是藝術領域從業者,我會覺得這才是最重要的,因為我的作品挑戰了現有藝術世界的既成規則。」
就在《卓越與完美》表演進行期間,烏爾曼此前簽約的畫廊曾威脅取消她原本計劃的展覽,「在倫敦很多人不喜歡我」。而在成名之後,烏爾曼依然遇到相似的問題。當時她的《卓越與完美》入選了洛杉磯現代藝術博物館,同時入選展覽的還有她當時的藝術家男友。「從我男友那裡,我才知道美術館給了他1萬美元,卻只給了我1000美元。記得當時我在回家的車裡哭得不成樣子,因為美術館那邊就像是在說:恭喜你,我們特意給你1000美元幫助你繼續藝術創作,而我覺得自己完全被羞辱了。更大的問題是,很多女性藝術家並不知道其他男性藝術家掙多少,所以她會覺得自己掙的是個常規價格。所以我更看重的是藝術專業領域對我作品的反應,不是那些不認識我的人,而是那些認識我的人。」
阿馬利婭·烏爾曼《優越》系列
網紅時代的藝術家
採訪中,烏爾曼向我一再強調,在《卓越與完美》之前,視頻《買家、步行者、漫遊者》已經獲得了一些媒體的關注,因此她不願承認《卓越與完美》是她標準意義上的「成名作」。同時她還表示,她的藝術形式不僅僅局限於社交平台Instagram,她將《卓越與完美》系列作品中的內容,通過攝影、裝置、寫作、繪畫、表演和視頻等多種形式,在實體畫廊和美術館中展出。「我是一名藝術家,我要靠畫廊生活。」
因為她很清楚,承認了網紅藝術家的身份,就有很大的風險會導致自己網紅的地位高於藝術家的身份。
在如今的社交媒體時代,隨著博物館地位、觀眾觀看習慣和大眾趣味的不斷改變,其實更多的藝術家們開始使用社交媒體。
去年初,美國著名攝影師辛迪·舍爾曼(Cindy Sherman)公開了自己的Instagram賬戶,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她就在相機前扮演不同的女性形象,通過自拍來探討女性身份,可謂烏爾曼的前輩,如今辛迪·舍爾曼也找到了新的展示和互動平台。
年輕的美國藝術家佩特拉·科特萊特(Petra Cortright)同樣成名於網路,最初她在視頻網站YouTube上傳了幾部短視頻,在電腦攝像頭前自拍,並加上電腦特效,來迎合網路大眾的口味,被當時的藝術評論人用來當作研究互聯網藝術品位的早期對象。成名後的科特萊特接到了服裝設計師斯特拉·麥卡特尼(Stella McCartney)的合作邀請。如今她轉向繪畫,並不再以視頻為主。
同時,隨著藝術家長期的供過於求,以及畫廊模式的日漸式微,許多公司將廣告投放轉向了社交網路,讓網紅藝術家們成為發布廣告的人。烏爾曼就曾接到過Gucci的廣告邀約。帕里·伊赫桑(Pari Ehsan)更是典型代表,這位建築師出身的年輕美國女孩後來轉身為時尚博主,每次看展覽之前都精心裝扮,穿上與展覽風格配套的衣服,並將照片放到Instagram上。過去幾年裡,伊赫桑積累了20萬粉絲,後來她順利得到了優步、沃爾沃和CK的廣告邀約。
由此,以烏爾曼和科特萊特為代表的一代年輕藝術家,在社交媒體的生態中獲得了一種全新的角色:他們介於社交精英、攝影記錄者、表演者和藝術家之間。
但他們依然是矛盾的。自視為藝術家的他們依然在使用高高在上的姿態來看待互聯網大眾流行文化,即便使用社交媒體,也同樣採取批判和審視的態度。因此,如何能保持始終成為社交網路的寵兒,以及如何將互聯網上的成功轉移到實體博物館和畫廊這些傳統銷售方式的成功,依然是烏爾曼們要面臨的問題。
在《卓越與完美》一年過後,烏爾曼開啟了自己在Instagram上的第二個系列作品《優越》。女主角從社交名媛變成了一名白領孕婦,繼續通過Instagram上的自拍和擺拍,來探討女性在生理身份和社會身份雙重壓力下的生活日常。她在洛杉磯租了一間辦公室,每天戴著假肚子像真的上班一樣去辦公室「創作」。也正是在這個系列開始之後,美國經歷了總統大選。「隨著特朗普逐漸得勢,所有美國人都瘋狂了,我也改變了原有的表演計劃,確定在大選結束後,『孩子』出生。」
當然,真實的生活也在同時繼續。
就在第二個系列表演開始前幾個月,她認識了她現在的丈夫。「當時我的表演計劃早就定好了,沒法改變,所以後來我要一邊在真實世界和男友談戀愛,一邊在我的藝術項目計劃里頂著假肚子,扮演一個困於樊籠、百無聊賴的白領孕婦。」系列創作中出現的鴿子鮑勃也是她丈夫執意要求收留的結果,於是鮑勃成了該系列中的重要元素之一。
作為互聯網的一代,烏爾曼的創作不自覺地迎合了如今流行的口味,但網路之外真實世界的落腳點,還需要他們一代藝術家繼續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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