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普通人的死亡
張佳瑋
生於無錫,後居上海,現住巴黎。
自由撰稿人。
豆瓣、知乎、虎撲、天涯知名作者
捉雲撈月
世事或如時光或如錢,逐手便盡,過了也只好算了。雲月在天水,其實亦無跡,假裝弄來看一看,圖個好玩,您就假裝看看吧。
實際上,很可能,他人生大多數時間都沒人關照,沒人在意。就在他打瞎別人一隻眼之前,也許他感受到了人生中有些珍貴的東西,需要去跟人爭執一下——但那珍貴的東西是什麼呢?我也不知道。
3月在國內奔走,回無錫小住兩天。問父母萬事都好?都好都好。
吃晚飯時,媽媽給我夾百葉結,給我夾紅燒肉燉筍,漫無目的說些閑話,都好都好,身體也挺好……哦對了,某某某過世了。
誰?某某某呀,就是,那個某某的老公,你小時候還跟他們兒子打過遊戲的。
我想起二十四年前,去過死者的家一次;我還記得死者家門前的磚牆,死者家的窄樓道,死者家廚房裡米粥的味道,死者家的立櫃和貼立櫃的棕棚床,以及死者家裡52合一的任天堂遊戲卡;但我想不起死者的樣子來了——畢竟只有一面之緣。
畢竟,死者也不是個讓人印象深刻的人。
正念及此,我媽說:某某倒還不算太難過,大概本來感情也就那樣了;前幾天呀,還跟我說,人死了一個多月,回頭想想,就想不起長什麼樣了呢。
我遽然一驚,像被點到心事。為了救贖自己未免太冷的心,我多問了一句:感情怎麼會不好呢?
我媽淡淡地說:沒啥呀,就老了嘛。哦,還有,還有那件事。
死者當初是個普通工人,妻子是公職人員。平靜一輩子,到退休,見出了差距。夫妻雖然不至於鬧分家,但已默認錢方面是各花各的。妻子退休工資高得多,人又活潑,與一起退休的小姐妹們聚會、喝茶、旅遊、拍照、團購,不亦樂乎。
死者卻不然。他當工人一世,悶葫蘆一個,不善交際;退休了,坐在家裡,看著立櫃與棕棚床,不知該做什麼。賭,不會;酒,不喝;人沒有了不良嗜好的同時,也意味著沒有樂趣。
妻子張羅他出去旅遊。坐大客車出發,去外頭晃蕩個把月;客車白天走,晚上歇,住便宜的賓館,吃喝都包在團費里。當然不自由,但死者不自由慣了;當然人很雜,但死者覺得人多也不是壞事。游過一次後,他嘗出了甜頭;如此這般,一年出去游個好幾趟,退休生活終於有點樂趣了。
最後一趟旅行,人生里第一趟意外出現了。據說同去的客車上有個半老徐娘,據說同去的客車上有個脾氣倔強的半老頭子;據說死者和半老頭子都想討徐娘的喜歡,用我媽的說法,「就像廣場舞老頭子去討好老太太」;本來不是大事,但據說在旅途中,半老頭子氣勢凌人,當了一輩子悶葫蘆的死者不高興了。在某次下車時,雙方因為一次推搡爭鬧起來。死者一輩子沒打過架,所以不知道打架手裡不能帶傢伙——一下子過去,半老頭子倒下了,一隻眼睛就此看不見了。
妻子與兒子得知消息,輾轉趕到那個遠方城市時,犯事的人已經被關起來了;之後是奔走,爭取和解,費盡口舌,上下打點。人最後出來,是半年之後了:他走出來時,妻兒都不敢認:鬚髮皆白,原來就不愛說話,這時直著眼,啞著嗓子,完全丟了魂。
丟了魂,但總還得繼續奔忙。去道歉賠不是,去談判賠錢,事情折騰完是一年後了。錢也賠了,原來已經淡薄的夫妻感情也更沒話說了。
妻兒並沒明面嫌惡他,但再要對他親熱,似乎也不大可能。然後用我媽的說法,「就死了。」
具體原因,我媽當然也說不出。我估計沒人說得出。畢竟按照敘述,他在生命那段最後的日子裡已經失去了任何人的關懷。身邊自然是有人的,但生活上的淡漠大概不難想像。
實際上,很可能,他人生大多數時間都沒人關照,沒人在意。就在他打瞎別人一隻眼之前,也許他感受到了人生中有些珍貴的東西,需要去跟人爭執一下——但那珍貴的東西是什麼呢?我也不知道。
終究,這就是一個普通人的死亡。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人。普通到我記不住他,他的妻子記不住他。也許最記得他的,反而是被他打瞎眼睛的那位先生。這聽上去有點諷刺,但也許這就是大多數人的一生。
看天下415期


※被旅遊網站坑了這麼多次,是我們太蠢還是他們太壞?
※奧數的末日,來了
TAG:Vista看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