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要不要越過的刀的鋒刃:在「大團圓」和「大毀滅」之間
看完毛姆的《刀鋒》的時候,想到了他更有名的《月亮與六便士》里的那句話:「滿地都是六便士,他卻抬頭看見了月亮。」《刀鋒》的拉里,和查爾斯是一樣的人。
拉里拒絕了工作,拒絕了生活,在靈魂深處苦苦追求某種令其困惑不解的東西,卻又無從尋找。他讀荷馬史詩,讀哲學,尋找生命死亡的意義。四處遊盪,窮困潦倒。
拉里似乎不僅是世界大戰後「垮掉的一代」的象徵,而且在許多讀者心裡,成了絕對精神的典型化象徵——生活在另一個高度。
但我想沒那麼簡單。因為作者通篇以自己即「毛姆」的身份,進行第一視角的敘述,近似乎元小說寫作。但是始終卻又處在一個很隱蔽的態度,不發表任何判斷,很少表露對人物的主觀情緒。因此,小說中的「我」形象十分模糊,只是提供視角而已。然而除了拉里,作者還費了許多筆墨在其他人物上,伊莎貝爾本來是要和拉里結婚,而拉里給不了她普通安穩的生活,於是嫁給了始終愛她並十分善良的格雷;伊莎貝爾的舅舅艾略特是終身熱衷上層貴族圈社交的人,能在「上帝和財神爺之間左右逢源」;丈夫和孩子遭遇車禍的蘇菲,墮落風塵最終慘死;以及另一位女性蘇珊娜,最終從良……
所以這樣一部情節算不上跌宕起伏、節奏很緩慢的小說,絕不僅僅是在寫拉里,更談不上作者對他表露了怎樣推崇的態度。更何況拉里最終應該是回歸到了普通人的生活,而伊莎貝爾也不曾明白自己缺的「柔情」是什麼,艾略特舅舅沒有過於圓滑的討厭,反而是堂吉訶德的慘態叫人有幾分憐憫,蘇珊娜能否擁有幸福的婚姻我們不得而知。作者在視角有限處,收束了全篇,說這是「我們普通人在心裡還是喜歡的出色的故事」,卻又異於王子公主的幸福結局,反而提供了一種介於「大團圓」和「大毀滅」的均衡感。
這種均衡感不是每個作家都能有,現代以後尤其是兩次世界大戰時的小說,更多的是用力過猛,要麼是極力地奔向天堂,要麼乾脆自墮地獄——並不是說這樣的作品不好,而是這是相對而言更容易表達的,因為讓作家放棄自我是很困難的,而且拿捏不好會適得其反,這一點在中國五四之後的小說里尤為明顯。毛姆從而展現出特殊性。
他描寫了形形色色的戰後的人,對生活迷惘的、樂觀的、絕望的,但他沒有判斷,行文緩慢卻讓人注意不到從頭到尾有一二年的時間跨度,而在數十年間,改變是很容易的,所以如何去判斷什麼是堅固什麼又是崇高呢?合上書時,你會覺得滄海桑田,卻不會傷春悲秋,大抵變化才是永恆;毛姆先生則帶著一種不去言說的沉穩和看盡滄桑的睿智在書那邊微笑著。
在哲學家那裡,我們看到是對生命的徹底追問,但是小說家沒有這樣的職責,他們只是描摹自己的理想。而好的小說家,卻能讓人最大限度地接近生命的真實。我覺得,毛姆帶有一點狄更斯的溫情,不沾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冷酷」,又具備20世紀作家對現代性的敏銳,在縱橫交錯中達到了均衡。
當然,比起來,毛姆還算不得一流的小說家,但「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啊。在開頭,毛姆寫道,「一把刀的鋒刃不容易越過,因此智者說得救之道是困難的。」有理想的人喜歡拉里、查爾斯這樣的人,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甘於平庸如我,看到了拉里最後的回歸,看到了每個人的一生總是不那麼好、也不那麼差。相比較陀思妥耶夫斯基讓人脊背發涼的深刻,「我們普通人在心裡還是喜歡這樣出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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