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書芻議——由沃興華、朱新建的爭議想到的
丑書芻議（第n回）
——由沃興華、朱新建的爭議想到的
白木香藝術隨筆20180503
一，丑書的定義
批丑書，首先要把「丑書」這個名字先搞搞清楚。
「丑書」不是書法家自己取的名字，而是鄙視、污衊它的人給戴上的帽子，歷史上這樣的帽子很多，比如資本家的喪走狗，黑五類、右派、蘇修、反革命、投機倒把、漢奸、賣國賊，……有的成了真，有的給平反了，不一而足，數不勝數。
丑書家們沒有更好的才華為自己起一個合適的定義，並且自知寡不敵眾，他們深知逞強的命運是什麼，五六十年的前輩早已經作出了示範，所以丑書家們就不妨自我放低，自嘲，「笑納」了這個醜名。
「丑書」，非要起一個更合適的名字，勉強可以叫真書，就是能夠真實反映書寫者書寫當下即刻的或精神狀態、或思想狀態、或情感狀態的書法。
但「真書」的概念在歷史上早就有了，那就是普遍指的是楷書，也就是正人君子寫的書法，就是真書。所以真書這個名稱也就不能用了。
但是以正人君子聖人之書為依據來宣揚真書的人最致命的一個悖論是偉大領袖毛主席寫的字恰恰是不正的。
那麼到底什麼是丑書呢？
丑書家基本上都是書法專業內具有一定學問、思想的人，起碼是不低於大部分的美書家，可以不誇張的說，丑書是丑書家們建立在書法歷史基礎之上的基於創新理念的探索性書法。
但因為是草創，因為剛剛萌發，所以他們也沒有能夠想出一個更精確的傳遞這一種書法特徵的名字，只能以「丑書」這個眾口一詞的污化的醜名來暫且名之。
二，審美可以代表藝術精神嗎？
我們在討論丑書之前，先要牽涉到藝術的精神到底是什麼？
是審美嗎？
如果藝術的精神是審美，那麼就無法解釋悲劇、戰爭、殘暴、謀殺、拼殺、欺騙、欺詐、災難、毀滅、……等等負能量、惡行情節所能給人帶來的巨大精神震撼與藝術感染力。
古鎮、舊傢具、枯樹、殘碑……是視覺的美感染了你嗎？
是歷史的滄桑感，是對生命的悲劇感，是對人生苦短的悲哀感……總之，是悲的思想意識感染了你，而不是視覺之美感染了你。
再回到毛主席，無論你寫多少論文，都無法論證毛主席的書法是因為視覺的美感而感染到了你！
——所以，一直以來我有一個觀點：漢語中缺一個辭彙來準確表達這種負面藝術的感染力，只能勉強用「悲劇美」、「災難美」、「雄壯美」、「審丑」等等似是而非的辭彙來含混過關。
唐代有一個著名文學家韓愈，為唐代著名的草書家高閑寫過一篇文章，《高閑上人草書序》（具體內容請找度娘），全文未談美醜，談的都用草書來表達情感情緒感悟感想……，可見，即使是唐朝人，都已經知道了書法與美醜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更早的漢代，有一位儒家學者寫了篇《非草書》的文章，抨擊草書的荒謬，否定草書的存在意義，然後我們知道了，草書不僅僅沒有被滅，反而在後世成為了書法的皇冠。
三，什麼是真正的藝術精神？
批丑書，批朱新建，如果搞不清什麼是藝術的精神，根本就無從下手，只能是人云亦云，或者泛泛而談的情緒化吐槽。
藝術的精神是什麼？
恕我一家之言，藝術的精神就是人的精神、人類的精神，也就是科學的精神——那就是人類對未知世界的好奇，由好奇而展開的探索、求索、發現、發明。
把藝術說成為等同於審美，是大一統思想主導下的習慣性思維：世界有一個中心，人類有一個高點，高點有一個頂點，上帝創造了人，天子或至聖站在這個頂點之上，代表上帝管理人類，人就是凡人，只要服從神旨，安心的享受神、聖們給人類提前準備好的經典，那麼就能夠幸福安康美好，萬世共享太平。
而探索、求索、發現、發明的精神，則把個體的人至於第一位，只有人自己去探索、求索，世界的精彩才會被你不斷的剝開，離開了人的自我探索，世界上是沒有誰可以為你提前準備好了人生的精彩紛呈讓你不勞而獲，免費獲取！
看出來沒有？這是兩種世界觀、哲學觀在藝術中的各自反映！
四，丑書家首先是勇士，然後才是藝術家，最後才是書法家
探索者的勇氣，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具備的。
科學家們的探索，外面的人無人干擾，完全可以安心探索。
而藝術的探索者，卻不能不放到眾目睽睽之下，這是藝術本身的特點決定的。
所以，在千夫所指的情況下還能夠有勇氣、有毅力的探索者，他們是真正的勇士！！！
即使是他們探索失敗了，也還是藝術精神的擁有者！
而那些對經典照單全收、照貓畫虎者，不妨礙他們在審美的層面里游潤有餘，轟動全城，紅遍全國，不妨礙他們獲得自己的美好生活。當也更容易被外在的世界所迷惑與蒙蔽，更難在書法中發現自己的真實，更難在書法中找到真正的自我。
何況，即使成為當時當世最偉大的人民藝術家，後來的藝術史也不會認可，藝術史只記載創新、革新的人與作品，只有第一，沒有第二。這是藝術的宿命。
五，人參與藝術活動的本質是什麼？
再回到我們參與藝術活動本身。
藝術活動的本質是審美嗎？
正如上面所述，漢唐的儒學大家趙壹、韓愈、唐代的草書巨匠張旭、懷素、高閑都告訴我們說不是的。
藝術活動的本質是通過藝術活動為形式與載體，將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的情感、情緒、情操、情性、精神、思想等等即刻當下的狀態用藝術語言全息的表達、傳達、說話的一種方式、方法、途徑，方便法門。
審美僅僅是諸多方便法門中之一種。
記住，即使是選擇了審美這個法門，也是自我陶醉的審美。而非被動接納的審美。
比如我們看一部電影，你得角色代入，參與到故事情節中去，感受你的感受，你才能真正的享受到電影藝術的魅力，如果你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冷眼看人家的悲歡離合，那麼你不是在享受電影藝術本身，而只是藉助電影藝術，做一個電影批評家，你或許是一個人生的智者，你或許也有話說，但那是作為評價家所說的話，而不是電影藝術本身的感受，你沒有享受到電影藝術的藝術性，享受的是評論藝術的藝術性。
六，書法的本質是什麼？
書法藝術的本質，就是說書法藝術能夠幹什麼？
書法的本真就是能夠通過書法，真實反映、傳達、表達、傳遞、說出書寫者書寫當時的所思、所想、所感的情感、情緒、情操、情性、精神、思想等等即刻當下的全息狀態。
七，為什麼是丑書？
因為美書墜入了為了美而美，為了善而善。
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
為了美而美、為了善而善，造假、作偽是必然的結果，明明我不開心，很憤怒，但必須要裝得很開心，很幸福，很享受。明明沒有感覺，卻要假裝高潮……不可避免
當格律詩徹底規則化的時候，格律詩的藝術性就到頂了。
當古文徹底八股化的時候，古文的藝術性就到頂了。
當京劇徹底程式化的時候，京劇的藝術性就到頂了。
當女性美徹底程式化的時候，女性美就成了令人噁心。
當美書落入程式化的時候，美書的藝術性就到頂了。
……
丑書，因為沒有格式化，因為新鮮，因為鮮活，所以成為了拯救書法的一根稻草！不管是否落空，但終究是一種探索！
八，傳統經典還要不要了？
經典就是經典！並不是因為現在不鮮活了，就否定了它曾經的鮮活，否定了它永不退色的經典屬性。
前面已經說過，丑書是建立在整部書法史之上的丑書，如果你對書法史只了解了一點點，對書寫的技法只掌握了一點點，還是先收斂起你的創造之心，安心的臨摹、讀書，走走看看，更好的更多的了解了書法史再說吧。
九，傳統藝術精神的恪守與線條審美顛覆的悖論
老子曰：道者反之動！
當一種事物的發展動力因為自然的生老病死而衰竭了，那麼要麼是從外面引進、植入、嫁接新能源，要麼就是反向而行，從新獲取新的生命力、新能源！
傳統文化的歷史，恰恰印證了前述關於藝術的本質是探索索求發現發明的特徵，因為傳統文化史恰恰就是一部對前人的反叛史。
一個傳統社會的男子的真正的成人禮，不是成家立業，不是衣錦還鄉，不是功成名就，而是把老子傳給他的房子推倒重建！
同樣的道理，一部書法史，就是後代對前代舊法的推倒重建史，反叛史。
但整部中國書法史，恰恰有一個字是一以貫之的：「力」。
這個字幾乎要到黃賓虹的遊戲的花鳥畫那裡，才出現了革命性的叛變，真正的爛了起來！無力了起來！
但是，到了朱新建那裡，才真正的得以為世人所公認，甚至我們可以反過來說：正是因為朱新建的被認可，黃賓虹的花鳥也得到了認可，於是黃賓虹的山水更加的得到了認可，黃賓虹的大師地位才得以鞏固。
朱新建的「無力」的爛草繩、爛棉花、爛海帶、爛豬草線條，雖然爛，但還是純粹的書寫性的線條，不脫離書法、繪畫的書寫性。
與朱新建徹底的一爛到底相比，陳子庄、齊白石、豐之愷、關良們的線條顯然還沒有革命性的突破，依舊在傳統（陳舊）的「力」的世界裡！
打過太極拳的知道，力多了，氣就少了，力大了，氣就狠了。朱新建之所以能夠爛而不倒，在於那一口挑戰舊統的心氣。
朱新建用爛豬草線條推翻「力」的線條，這是傳統的反叛者。
但他的反叛精神，又恰恰是最好的繼承了傳統文化精神的精華！
這是一個悖論。
九，結語
農家樂、荒野驢友、棉麻織物……這些原始、初級的消費越來越興起與時髦，就是因為城市裡的人們對越來越精美、越來越精緻的城市生活的逆向、丑向而行。
丑書也是一種類似的精神需求。
丑書的存在，並不是說丑書要取代美書，而是某些追求藝術自由的人們不甘於程式化、形式化而探索的一種新的藝術語言與藝術方式，你批或者不批，它都真實不虛的存在。
理性的社會，不管你理解還是不能理解，支持還是不願意支持，對於丑書這種人畜無害的弱勢的探索，都應該給予更多的一份寬容。
至於丑書是涉及到了名利場中的苟且，還是真性情的抒發，還是江湖雜耍的套路，只要一個人能夠具有基本的明辨是非的能力，總是不會混淆的，如果這一點也分不清，那就只能呵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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