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在多餘的故事裡,獨自演繹著燦爛與荒涼
文 | 白落梅
不知為何,這幾日我總是會想起張愛玲的那張照片。穿著一件舊色的旗袍,抬著高貴的頭,孤傲又漠然地看著庸碌俗世,彷彿對這一切浮華都是那麼不屑,而她就是那個無關悲喜的人。
朋友說,寫文字的女子,美得就跟幽魂似的,而張愛玲想必就是幽魂中的一個。我對她並不了解,甚至對那麼多寫文字的女子都不了解。一直以來,我拒絕走近她們,因為她們太遙遠,而這些恍惚的遙遠從來都與我無關。
可我知道,冥冥之中她們卻與我有著因果聯繫,儘管我不想走近,那些幽魂亦會飄然入夢,在許多不經意的時候與我糾纏。而我也沒想過要逃避什麼,如果只是偶然遇見,那就讓遇見成為開始,只是別問我結局。
關於張愛玲,我所知道的真的不多,很多時候我只能看見她的背影,穿一襲老舊的旗袍,在寒冷的街頭走來走去。那被涼風裹緊的情感,粗糲又疼痛。不是為了等待,也不是為了追尋,因為任何一種修飾,對她來說都是多餘。
而她就是在多餘的故事裡,獨自演繹著燦爛與荒涼。誰不知道寂寞的燦爛是真的燦爛,而灼熱的荒涼又是真的荒涼?也許只有她可以將這一切融合得這麼完美,在完美的底色里,又有那麼多伶仃的悲哀。
許多人說,她是一個輕狂又孤寂的女子,華麗得透明,又孤獨得徹底,彷彿極致從來與她就是不離不棄。這樣的女子,飛揚跋扈,又落魄不達,她可以直上雲霄,也可以低入塵埃。她是空前絕後的,所以註定要在極盡中消散,當一切都覺得無味時,她就該離去。紅塵於她不過是一件遮身的旗袍,褪去了,便什麼也不是。
想起她,又會想起那個亂世風雲的上海,彷彿所有的華麗與璀璨都需要那座風情城市的襯托。否則任你多麼妖嬈都晦澀無華,任你多麼奪目都黯淡蕭然。張愛玲在上海做了傾城的才女,擁有一段傾城之戀,當所有的烈焰簇擁在一起的時候,必定會燃燒。而她做了那耀眼的煙花,在最絢爛的時候灰飛煙滅,化作一地的殘雪,消融了自己,又冰冷了別人。
想起她,就會想起那曼妙風姿,著一襲桃紅旗袍,媚似海棠,買醉在華燈初上的夜。而後又獨自搖擺著身姿,散淡地行走在古舊的弄堂,在寂寥的暗夜,只聽得到高跟鞋與石板地碰觸的聲響,如月色般的薄脆、寒涼。
也許,這只是我想像中的張愛玲,而本來的張愛玲並不是這樣極致。但是我很難想像她低眉順目的樣子,因為,在抬眉間,我看得到她嘴角的輕笑,那種傲然於世、冷艷絕俗的神韻,又豈是尋常女子所及的?
她無法做尋常女子,她是張愛玲,張愛玲就註定無法平庸。這樣的女子,自有一段不平常的愛情為她安排。正值容顏風華之齡,正是文采驚城之時,她遇見了生命中的男子,那個比她年長十多歲,又有妻室,且政治身份是漢奸的胡蘭成。張愛玲是不會用世俗的眼目來看這些的,她愛上一個人,與世俗無關,愛就是愛了,愛不需要緣由,也不在乎結果。
在她決意與胡蘭成恩愛時就沒想過幸與不幸,因為結局對她來說不重要,她只要那個悲喜的過程,縱然粉身碎骨,愛過就好。直到後來,許多人說,胡蘭成將她背棄,另結新歡,而張愛玲惆悵滿懷,悲傷落寞。
我不以為是如此,像張愛玲這樣的女子,不會為了一個薄倖男子而悲戚。在她愛的時候就不曾想要永遠,當過程成了過去,對她來說,胡蘭成就只是一張舊照片。在懷舊的時候,偶爾翻起,不然就只是將他遺棄,遺棄在過往的廢墟里。她不屑於重拾那段溫情,亦不屑於再愛別人。
她甘願獨自凋謝,在塵世中枯萎。她的枯萎不為任何人,是她厭倦,很多時候,愛也會成為一種厭倦。倘若胡蘭成不背叛她,總有一天她也會厭倦胡蘭成,那時候她連背叛都懶得,她根本就不屑。
讓張愛玲一輩子守著一個人,全心全意去愛,未免太不像她。在我看來,張愛玲斷然不是這樣的女子,她寧可孤獨老去,亦不要一生的糾纏。她是個疏離的女子,依附過了,就是疏離,只有疏離,才能徹底地感覺到歡愛的愉悅。
在舊上海那座古老的公寓,那個叫張愛玲的女子過著閑淡的生活。一杯熱咖啡,幾張素紙,伏在書案上寫寫描描,看軒窗外胭脂色的圓月,偶有微雨淅瀝地落著。這舊色的屋子發生過愛情,這舊色的屋子有過沉寂,有過輝煌。
也許太過熟悉、太過安穩的地方反而會讓人心生孤獨落寞。張愛玲不願意躲在一間小屋子裡,守著未老的歲月,寂寥又踏實地過日子。換作是我,也許就這樣守著一間舊屋,看著滿房間各式的旗袍,重複地聽留聲機那首老歌,哪兒也不去,在此孤獨至死。
可我是我,我與她相距太遠,我只有一種色調,我沒有張揚的力度,只想悠然度著平靜的流年。張愛玲不同,她是個徹底又決絕的女子,她可以徹底地記起,也可以徹底地忘記。
當一切都成為過往的時候,她選擇離開,離開熟悉的城市,離開熟悉的街巷,從此放逐天涯,從此背井離鄉。她離開,是因為她想忘記,她厭倦上海的風華,所以選擇另一種安寧的存在。自此,做另外一個人,一個默默無聞的人,在遙遠的異國,無愛無恨地活著,該怎樣就怎樣。
之後的張愛玲,又那樣沒來由地跟個老頭結婚,又那樣沒來由地做了寡婦。其實,縱然他們不說,我也知道,她這樣的女子,註定孤獨,我不會相信她能擁有一段自始至終的婚姻,然後攜手看花落花開,在一起白髮蒼顏地老去。
這種平凡人的幸福,不是她所能擁有的,上蒼是公平的,給了她足以傲世的才情就不給她平凡安穩的幸福。所有的人只是她生命中的過客,沒有誰可以為她停留,縱然有,她亦是不允許的。她不想成為傳奇,可是她本身就已是傳奇,這是命定,無法掙脫的宿命。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宿命,或平庸,或絢麗,或輝煌,或落魄,而張愛玲卻將這一切糾結於一身。顯赫的家世,沒落的貴族,風起雲湧的年代,曠世絕代的才華,孤標高傲的性情,這麼多的極致將她焚燒,她無從選擇,只能將自己摔碎、研磨、熬煮,再一口喝下,這樣她還是屬於自?己。
沒有誰可以改變這個過程,胡蘭成將一池清水泛起了漣漪,最後還是要還她於平靜。更別說其他的人,其他的事,與她又還能有什麼瓜葛呢?一直以來,我以為張愛玲不是一個容易動情的人,所以在她活著的時候,那麼多的人為她歡喜,死去的時候,又有這麼多的人將她追憶。這些,她都不會在乎,哪怕你們將她的名字刻在骨子裡,她也不會在意的。
說這些,未免讓人覺得張愛玲過於寡淡,其實她內心的那團烈火,又豈是我們所能觸及的?既然無法觸及,無法與她一同焚燒,莫如遠遠地觀望,且當她無情,這樣就少有幾分牽扯。至少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與她有什麼牽扯,別人想要,與我無關。
許多的小說家,千百次地安排主人公的死,各有各的結局。張愛玲生的時候也許知道的人太多,所以死的時候她選擇悄然離去。在一個月圓之夜,孤獨地死去,無聲無息。我可以想像,白髮蒼顏的她,穿一件破舊的旗袍,躺在異國的病榻上,看著窗外的圓月,再也沒有任何可以回憶的事,沒有任何可以牽掛的人。當一個人無所謂生,無所謂死的時候,來路便是歸途,她可以隨時安排自己。
其實,我很佩服張愛玲,她讓自己活到雞皮鶴髮,且一直優雅高貴地活著,孤獨淡定地活著,像她這樣的女子,要活到老去是多麼地不易。她走進紅塵,又不被粉塵嗆傷,依舊孑然獨我。她離開紅塵,又不被時間湮沒,依舊燦爛光耀。這樣的人生,也許只有張愛玲可以書寫,活著與死去對她來說沒有區別,靈魂在每一個屬於她與不屬於她的空間飄蕩。
許多人說張愛玲死了轉世成了某個人,或者轉世成了某株植物,抑或是其他。這些我都不信,沒有任何人、任何物可以代替她的今生,何況我不希望她會有來世,因為這樣的女子不需要有來世,一生就夠了。
今夜,我亦不希望她知道,有一個叫白落梅的女子,用一支素筆將她淡淡地描摹。因為,將她追尋的人太多,我是斷然不願做那許多人中的一個。她做她的張愛玲,我做我的白落梅,多年前不曾相遇,多年後也無須記起。只是一頁泛黃的文字,你翻過去,就罷了。
奇麗、蒼涼的兩段情緣,添色了張愛玲的傳奇人生。半個世紀前的舊事,今天回顧起來,仍是別樣滋味在心頭。人生的喜怒哀樂,命運的起伏跌宕,張愛玲的話是最好的詮釋: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
圖片來自《上海往事》
1
兩次趟過婚姻的河流,生命中記錄了兩個特點鮮明的男人,張愛玲的情感生活充滿著傳奇。
在張愛玲走紅之際,一個人偶然間讀到她的小說而生仰慕之情,並隨後結下了一段奇世姻緣。這個人就是曾任汪偽政府宣傳部次長的胡蘭成。
兩人的初次見面富有戲劇性。
43年10月的一天,南京的胡蘭成收到上海寄來的《天地》月刊創刊號,他看了發刊詞,接下來隨意翻了幾頁,當看到一篇署名張愛玲的小說《封鎖》時,才看了一二節,就坐不住了,直起身來細細的讀了兩遍。隨後去信問主編,張愛玲是何人?答覆是個女子。
不久,第二期《天地》月刊寄到,上面又有張愛玲的小說,並附有張的照片。胡沉不住氣了,乘火車來到上海《天地》月刊編輯部,主編說張愛玲不見人的。他就要了張愛玲的地址。第二天,胡蘭成去張宅,因沒有帶名片被拒門外。第三天,胡接到張愛玲的電話,說來胡處看他,隨後兩人終於見面了,聊得很投機,5個小時後,張才離開。
胡蘭成長張愛玲15歲,閱歷豐富,頗有才華,性情別緻多趣,能讀懂張愛玲的人和文。胡蘭成給張愛玲寫了一封像」五四新詩」的信,信中道出張愛玲心裡的話,於是張愛玲回信道:「因為懂,所以慈悲。」
從此,兩人關係日漸親近,天天坐談文藝。
不久,胡蘭成在《雜誌》月刊上發表了《評張愛玲》的文章,以一種純美的情致抒發了對張愛玲的人和文的禮讚,他認為:「張愛玲的小說和散文,也如同她的繪畫,有一種古典的,同時又有一種熱帶的新鮮氣息,從生之虔誠的深處迸激生之潑刺。」
他又說:「張愛玲是一種新生的苗,尋求著陽光與空氣,看來似乎是稚弱的,但因為沒受過摧殘,所以沒有一點病態,在長長的嚴冬之後,春天的消息在萌動,這新鮮的苗帶給人間以健康與明朗的,不可摧毀的生命力。」
其實,無論年齡、經歷、觀念,甚至審美觀,胡蘭成都有別於張愛玲。他們之間有著許多區別和不同,如張愛玲的自私、冷漠,不多愁善感,與胡蘭成的悲天憫人、恃才傲氣形成對比。
有人對他們的思想交流做過如下描述:輪迴轉換,日月風雲,由歷史到戲劇,由藝術到起居,呈萬花筒般在兩人的對話里旋轉。這對於他們都是第一次,張是第一次戀愛,胡是第一次與一個大雅大儒的女才子戀戀有情,新鮮與歡快充溢在兩人的交談間。張愛玲其實是將小女孩般的玩物及老年人樣的成熟全搬出來給胡蘭成看,胡蘭成在選看時常感到詫異與不安:如此幼稚又如此老道,如此零碎又如此莊嚴,他完全被張愛玲的奇人奇事所迷住。
胡任情與張愛玲發揮他的小聰明,使張愈來愈沉浸在對胡蘭成的好奇與喜歡中。後來,胡蘭成老婆因此而與胡離婚。44年,在張愛玲創作的頂峰時期,胡張二人簽定婚約: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妻,願使歲月靜好,現實安穩。
有資料這樣描述:他們的婚後生活象從前一樣浪漫和平實,兩人的最大快樂是夫妻雙雙欣賞文學與藝術。美滋滋地品味詩詞佳句、西洋華章;靠肩坐讀《詩經》,聞佳句而舉座皆喜;黃昏看晚景,談時事而惜良辰。隨後兩人喜孜孜地去街上品嘗西式糕點,享受生活。
這樣的短暫相處,確實曾經激發過張愛玲的想像力。對兩人相處的日子,張愛玲論事論物,皆有回春妙語,精奇譬喻。
有一回,胡蘭成想要形容張愛玲行坐走路,總沒有好句子,張愛玲就代他道:「《金瓶梅》里寫孟玉樓,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胡蘭成說『淹然』兩字好,要張愛玲細說,張愛玲又道:「有人雖遇見怎樣的好東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卻像絲綿蘸著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場糊塗。」
又有一回,胡蘭成說蘇青的臉美,張愛玲道:「蘇青的美是一個俊字,有人說她世俗,其實她俊俏,她的世俗也好,她的臉好像喜事人家新蒸的雪白饅頭,上面點有胭脂。」由於抗戰節節勝利,淪陷區眼看要收復,胡蘭成深感末日就要來臨,便對張愛玲說:「我必定逃得過,惟頭兩年里要改姓換名,將來與你雖隔了銀河亦必定我得見。」張愛玲道:「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牽你招你。」
胡張二人這種浪漫的婚姻生活,使人聯想到中國古典名劇《長生殿》中唐玄宗與揚玉環那蕩氣迴腸的愛情故事:「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可是,唐玄宗沒有留住揚玉環,在馬嵬坡兵變「不殺貴妃,誓不護駕」的呼聲下,楊貴妃自縊於梨花樹下。
而張愛玲也沒留住胡蘭成。
胡在武漢做《大楚報》主編時,與醫院護士小周來往頻繁,關係曖昧,在胡張之間埋下小隙。隨後,日本投降,胡蘭成遭通牒逃到溫州,與范秀美住在一起。張愛玲到溫州來看胡,提出胡在她與小周間有個選擇,胡沒答應。張責問他:「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現實安穩,你不給我安穩?」胡說他與小周相見無期。張愛玲嘆氣道:「你是到底不肯,我想過,我倘若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後來,胡到上海看張愛玲,兩人開始爭吵。最初是為武漢的小周,後來胡告訴張他與范秀美之事,張傷心之極,與胡爭吵得更凶了。送走胡幾個月後,張愛玲給胡蘭成去了一信:「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
自此,這一段奇世姻緣划上了句號。
不久,胡與范秀美結婚,逃到日本後,又與佘愛珍結婚。僅管胡蘭成與張愛玲後來有文字上的交往,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中對張大發溢美之詞,但張愛玲總是遠離著他。
2
張愛玲離開胡蘭成後一直獨身,直到1956年2月,她來到美國,遇見賴雅先生,這種情況才得以改變。
賴雅長張愛玲30歲,是一個很有才氣的劇作家。1927年客居柏林時,與著名戲劇家布萊希特初會並相交,從此成為莫逆之交,以致他的名字曾被認為是布萊希特的筆名。賴雅還是一個堅定的馬克思主義信徒,他信仰共產主義,不相信任何有損於共產黨的傳說。他熱情爽朗,是一個外向型的人。
兩人相識於麥克道威爾文藝營。文藝營是美國向一些有才華的藝術家提供免費住宿和創作條件的組織。每天上午,藝術家們聚集在一起共進早餐,之後便各自回到工作室專心創作。午餐是從放在工作室門口的籃子里自由提取的。過了下午四點,是文藝營自由活動的時間,然後共進晚餐。
正是在集體活動的時間裡,張愛玲認識了賴雅。通過交談,賴雅了解到張愛玲來美國的經歷,在他眼裡,張愛玲莊重大方,具有東方女子的美。開始時他們常在餐桌旁、走道上對談,半個月後,他們便到對方的工作室做客。張愛玲把自己英文版的小說給賴雅看,賴雅對它讚賞不已。他們談論中國的政治、書法,談論文藝創作,彼此好感日益增多。
兩個月後,這一對不同國籍的老少作家戀愛了。這時賴雅65歲,張愛玲36歲。
1956年8月兩人結婚了。沒想到的是,他們接下來的11年婚姻生活,一直在經濟困窘、心理緊張中度過。張愛玲的這一段情緣,有人形容是:「像一個華麗而又蒼涼的手勢」。
他們婚後就沒有自己的家,最初在幾個文藝營間打轉,半年搬一次家。後來住進廉價公寓,常因收入拮据換地方。有一次,住進了政府廉價住所——黑人區的肯德基院。英文里有句諺語:「沒有人是座孤島。」而張愛玲說:「我有時覺得,我是一座島。」她又說:「人生是在追求一種滿足,雖然往往是樂不抵苦的。」
張愛玲婚後的寫作幾乎都是為了錢,以維持最基本的生活。但是,由於對美國社會缺乏深入的了解,她很難寫出為美國社會所接受的作品。她對以二三十年代為素材寫出的作品進行修改,可同樣讓美國人難以接受。寄出去的稿件被多次退回,即使採用也改得面目全非。為了糊口,她不得不為一家香港電影公司寫電影劇本,這些商業作品給她帶來了一定的收入,但並不能給她帶來快樂,她為自己的才華被消耗在這些通俗之作上而感到傷心。
她曾去過一趟香港的,認為只有在那裡才會掙回她所需的費用。她在香港呆了五個月,為一家電影公司寫《紅樓夢》電影劇本,如果採用,可得1600美元至2000美元的稿酬。為了能及早返回美國,她每天從上午十點開始,一直工作到凌晨一點,她的眼睛不好,時常出血。
《紅樓夢》劇本寫完後,卻被公司擱置在一邊。張愛玲經濟上陷入了困難,她連買衣服和眼鏡的錢都沒有。電影公司又讓她寫另一部劇本,稿酬800美金。她計算著,這筆錢可以供她與賴雅在美國4個月的生活開支,於是答應了。雖然她連寫3個劇本均獲得通過,但融進了自己才情的《紅樓夢》劇本仍然杳無音訊。張愛玲絕望了,希望變成了泡影。她感嘆在這茫茫的世界裡,除了遠在大洋彼岸的賴雅,自己完全是孤獨的。
賴雅的中風病是揮不去的陰影。新婚不久,賴雅的病又犯了,經過一番努力,他挺了過來。這之後,賴雅的病一直反反覆復。1958年賴雅患上了背痛疾病,張愛玲不得不常常給他按摩,放鬆他的背部肌肉。1960年賴雅又患上了腿和腳病。1964年的一天,賴雅從華盛頓國會圖書館出來,在街上跌了一跤,斷了股骨。這期間,賴雅又多次中風,最後癱瘓在床,張愛玲在自己的起居室里支起了一張軍用床,一邊寫作,一邊護理。
此後的兩年里,賴雅一直癱瘓在床,大小便失禁,全由張愛玲照料。她為此做出了最大的犧牲。張愛玲對賴雅的照顧無微不至。她儘可能使賴雅乾淨,舒服。有時間的話,她還給賴雅念一些小報。賴雅開玩笑,說她念的都是垃圾。張愛玲回敬說,他們是垃圾的製造者。
僅管老天不憐憫兩個苦命人,但他們生活中也有亮色。
他們曾在哈特福基金會文藝營住了半年,在加州洛杉磯附近,靠近賴雅服務了半生的好萊塢大本營。張愛玲對前往的地方十分興奮,不時向賴雅打聽那裡的傳奇故事。到好萊塢,畫卡通,喝咖啡,是張愛玲小時候的夢想。現在,她就住在好萊塢附近,身邊的丈夫又是好萊塢出身的編劇。
賴雅曾陪張愛玲出了一趟遠門,去波士頓看望表兄。在波士頓最大的百貨公司,張愛玲喜悅地欣賞著那些華麗的商品,她只是給賴雅指點著,這個,那個,設計得多麼巧妙,顏色用得多麼妥帖。張愛玲是欣賞多過佔有。
賴雅還陪張愛玲去了趟紐約,到戴爾出版公司商談張愛玲小說的出版事宜。對方說要研究研究,即使這樣,張愛玲的生活感受還是有滋有味。她和賴雅去了紐約最大的商場,即使買上一件東西,張愛玲也充滿了欣賞和興味。
賴雅過六十七歲生日那天,張愛玲又和賴雅去購物。張愛玲特地妝扮了一番,穿上從上海帶來的服裝,披起母親留下的厚羊毛披肩,像一個來自東方的神秘公主。賴雅的身體還很虛弱,只能坐在公園裡的長凳上休息,等待張愛玲滿足她的購物心愿。他知道,在張愛玲當時的年齡,生命力剛剛煥發,生活對她還很有誘惑力,她還沒有走到他的這一天。
有一次,賴雅遇到煩心事,因為是一個特殊的日子,他沒把情緒表現出來。說晚上去電影院,讓張愛玲做幾個中式小菜。晚餐吃得簡單可口,出門前,賴雅建議張愛玲換上漂亮的晚禮服。兩人並肩坐在電影院里,開心地看了一場喜劇電影《刻不容緩》。
在回家的路上,賴雅才告訴張愛玲,今天是她三十八周歲的生日,這是賴雅特意為她算出來的陽曆生日。以前,她都是過的陰曆生日。張愛玲說,這是她有生以來過得最快樂的一個生日。
在艱難的日子裡,張愛玲仍舊保持著使自己看上去別緻的愛美之心。有時參加賴雅女兒舉辦的派對,她也要將自己打扮得出眾一些。她把母親的大圍巾改成了披肩似的外衣,看上去就像50年代好萊塢影星的氣派,使參加派對的客人讚嘆不已。
雖然開支緊張,但張愛玲對自己的皮膚保養和髮式很在意。她一直用伊麗莎白·雅頓牌的護膚產品,這種產品是一個新牌子,香型淡雅,對改善皮膚很有效果。為了節約開支,張愛玲便自己在家燙髮。賴雅是她的下手。
幾年的磨練,張愛玲逐漸適應了美國的城市生活。她不在乎賴雅的貧窮,也不在乎賴雅治病所需的醫療費用,但她卻計較自己的稿酬收入,計較日常生活開支。計較的結果左右著她的情緒。進項豐厚,她就快樂;進項少,她情緒就低落。
賴雅有些讀不懂面前的這個中國女人。他曾經富有過,甚至可以說,他的前半生就沒有經濟困苦,以至於他不會考慮生活開支問題。他不理解張愛玲對金錢的計較,只是覺得她除了天使般溫存和聖潔外,還像普通主婦一樣,習慣於瑣碎而平庸的生活,難得的是她樂在其中。
在美國呆了10年,張愛玲有了幾個文壇上的朋友,這些朋友都是出自對張愛玲小說的崇拜而結識了她。通過朋友的幫助,張愛玲接到位於麻州康橋的賴德克利夫大學做駐校作家的邀請。
張愛玲和賴雅來到康橋時,賴雅的身體已經虛弱到極點。張愛玲此時也有朋友時常來信,但她從未向他們提過她的困境。賴雅與她一樣自尊。
張愛玲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能夠照顧自己的人只能是自己,和幾個愛自己的人。她從賴雅的身上,體會到一種永恆的人生悲劇。老了,一切退化了,是個悲劇,但壯年夭折,也是個悲劇。人一生下來,就是要用活著來對抗死亡的,只要有一天的生命存在,人就要為了活著這一具體的目的而努力。
一次,賴雅的表親來看望他。賴雅竟將頭轉向牆壁,向表親揮了揮手,要他回去。他不願讓別人看到他的病情,為之難過。從此,張愛玲再也沒有讓人來家中看望賴雅。他們只是安靜地走完自己最後的路程。二十多年後,張愛玲去世時,也是選擇了這樣的方式,直到最後,也沒有放棄自己的尊嚴。
到康橋半年後,賴雅終於走到生命的終點。張愛玲緊握著他的手,她沒有眼淚。她知道,這一天對賴雅來說,是真正的解脫。她要讓他放心地上路。
這一年,賴雅76歲,張愛玲47歲。
奇麗、蒼涼的兩段情緣,添色了張愛玲的傳奇人生。半個世紀前的舊事,今天回顧起來,仍是別樣滋味在心頭。人生的喜怒哀樂,命運的起伏跌宕,張愛玲的話是最好的詮釋: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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