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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西施」與「圓規」:楊二嫂物質化、奴隸性的一生

朗讀:薛南燕

音樂:宗次郎-故鄉的原風景

(豆腐西施楊二嫂——「圓規」)

編者按:魯迅在《故鄉》里,白描了一個經典的文學形象——楊二嫂,給這位楊二嫂起了兩個綽號:「豆腐西施」和「圓規」。這個人物一生典型的特點,全都包括在了這兩個綽號裡面。

「豆腐西施」與「圓規」:楊二嫂物質化、奴隸性的一生

《故鄉》的故事極其簡單,「我」回老家搬家,或者說,回老家變賣家產。就這麼一點破事,幾乎就構不成故事。《故鄉》這篇小說到底好在哪裡呢?我的回答是,小說的人物寫得好。一個是閏土,一個是楊二嫂。我們先說楊二嫂。

和小說的整體一樣,楊二嫂這個人物其實是由兩個半圓構成的,也就是兩個層面,一半在敘事層面,一半在輔助層面,也就是鉤沉。通過兩個半圓來完成一個短篇,是短篇小說最為常用的一種手法。我相信在座的每個朋友都經常使用。通常說來,雙層面的小說都要比單層面的小說厚實一些,兩個層面之間可以相互照應。

但是,有一點我需要特別地指出來,一般說來,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都有一件大事情要做,那就是小說人物的性格發育。短篇小說由於篇幅的緣故,它是不允許的。正因為如此,我常常說,短篇小說、中篇小說、長篇小說是三個完全不同的體制,而不是小說的長短問題。說起短篇小說,大家都有一個共識,它不好寫。其實,所謂的「不好寫」恰恰來自小說的人物。一方面,短篇小說需要鮮活的人物性格;另一方面,短篇小說又給不了性格發育的篇幅,這就很矛盾了。我極端的看法是,短篇小說一旦超過了一萬字幾乎就沒法看了,說明我們的能力達不到。第一,我們的眼睛看不到短篇小說「在哪裡」;第二,即使看到了,我們手上的能力沒跟上。短篇小說真真正正的是手上的才華,我們必須要有手。

(魯迅回故鄉「魯鎮」賣房子,一不個小心,順手創造了幾個難以逾越的文學高峰)

魯迅厲害。在輔助層面,也就是人物的「前史」,他給了楊二嫂起了一個綽號:「豆腐西施。」在漢語裡頭,「西施」本來是一個非常好的名字,但是,「豆腐西施」,不妙了,味道變得非常糟糕,有了反諷的意味。必須承認,在我們漢語裡頭,「豆腐」從來都不是一個美妙的辭彙,它和「西施」捆在一起,很怪異,很不正經,它附帶著還刻畫了楊二嫂,——楊二嫂在很年輕的時候就「不是他娘的正調」。這為敘事層面打下了一個很好的基礎。好,到了敘事層面,楊二嫂已經是一個五十開外的女人,我們看到的又是什麼呢?是這個小市民的惡俗,是她的刁、蠻、造謠、自私、貪婪,她的貪婪主要體現在算計上。就因為她算計,另一個綽號自然而然地就來了,是一個精準的計算工具:「圓規。」請大家注意一下,「豆腐西施」和「圓規」這兩個綽號不只是有趣,還有它內在的邏輯性,其實是發展的,不要小看了這個發展,它其實替代了短篇小說所欠缺的性格發育。

這個已非常珍貴。這個線性是什麼呢?是魯迅所鞭撻的國民性之一:流氓性。可不要小瞧了這個流氓性,在魯迅那裡,流氓性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魯迅一生都在批判劣根性,這是他對國民性的一種總結。這個劣根可以分為兩個部分:強的部分和弱的部分。強的部分就是魯迅所憎恨的流氓性,弱的部分則是魯迅所憎恨的奴隸性。最令魯迅痛心的是,這兩個部分不只是體現在兩種不同的人的身上,在更多的時候,它體現在同一個人的身上。這個總結是魯迅思想重要的組成部分,也是魯迅為我們這個民族所做出的偉大的貢獻。

(魯迅以一個人間「摩羅」的姿態,無情地揭露批判了中華民族的劣根性)

必須嘆服魯迅先生的深刻。的確是這樣,流氓性通常伴隨著奴性,奴性通常伴隨著流氓性。

下面我該重點談一談「圓規」這個詞了。「圓規」這個詞屬於科學。當民主與科

學成為兩面大旗的時候,科學術語出現在五四時期的小說裡頭,這個是不足為怪

的。但是,我依然要說,在魯迅把「圓規」這個詞用在了楊二嫂身上的剎那,楊二嫂這個小說人物閃閃發光了。

首先我們來看,——楊二嫂是誰?一個裹腳的女人。裹腳女人與圓規之間是

多麼形似,是吧,我們可以去想像。

接下來我們再看,——楊二嫂是誰?是一個工於心計的女流氓,她的特點就是算計,這一來楊二嫂和圓規之間就有了「某種」神似。這就太棒了。

(算計的人物漫畫)

可是,如果我們再看一遍,——楊二嫂到底是誰?她的算計原來不是科學意義上的、對物理世界的「運算」,而是人文意義上的、對他人的「暗算」。這一來,「圓規」這個詞和科學、和文明就完全不沾邊了,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愚昧與邪惡。楊二嫂和「圓規」之間哪裡有什麼神似?一點都沒有。這就是反諷的力量。一種強大的爆發力。可以這樣說,「圓規」這個詞就是捆在楊二嫂身上的定時炸彈,讀者一看到它它就會爆。我幾乎可以肯定,當年胡適、趙元任第一次看到「圓規」這兩個字的時候,胡適、趙元任一定會噴出來。他們一定能體會到那種從天而降的幽默,還有那種從天而降的反諷。別忘了,《故鄉》寫於1921年的1月,小一百年了。那時候,「圓規」可不是現代漢語里的常用詞,在「之乎者也」的旁邊,它是高大上。就是這麼高大上的一個詞,最終卻落在了那樣的一個女人身上。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能夠用「歷史的眼光」去閱讀經典,我們所獲得的審美樂趣要寬闊得多。

但是,無論如何,我想指出的是,「圓規」畢竟屬於當時的高科技辭彙,在整個小說裡頭還是突兀的,它跳脫,它和小說的語言氛圍並不兼容。比較下來,把楊二嫂比喻成「兩根筷子」倒更貼切一些。我來把這一段文字讀給你們聽聽吧——

我吃了一驚,趕忙抬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

你看看,魯迅先生的小說素養就是這樣好,他的小說能力就是這樣強。在這一段文字里,作者先寫自己,把自己的動態交代得清清楚楚,這個相當關鍵。這一來,作者的書寫角度就確定了,這就保證了對楊二嫂的描寫就不再是客觀描寫,而成了「我」的主觀感受。換句話說,「圓規」這個詞並不屬於楊二嫂,只屬於「我」。——你去喊楊二嫂「圓規」,她不會答應你的,她不知道「圓規」是什麼,她不能知道。就是這麼一個角度的轉換,「圓規」,這個不兼容的語詞即刻就兼容了,一點痕迹都沒有。是真的,魯迅和曹雪芹,可以讓我們學習一輩子。

(本文內容節選自丁帆、王堯先生主編「大家讀大家」叢書——《小說課》,畢飛宇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明哲文化策划出品。歡迎轉載,請聯繫公眾號後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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