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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坐雜想之二——他活在自己的虛構里及其他

多年前碰到一個老熟人,一見面就迫不及待地講他的多方面的、傳奇似的、品德高尚、智慧非凡、魅力無窮的經歷。他說的這些大多是沒有影的事,是他虛構出來的。

他是一個普通人,卻無法忍受自己是一個普通人,就虛構了一個不普通的自己。他活在自己的虛構里。

有一個善良的人,留洋歸國,見到自己的鄉親們。說到牛排,其中一位說他吃過牛排,遂描繪了一番,其實他描繪的是肉夾饃。過了幾天,那個善良的人請這位鄉親到城裡吃了一次真正的牛排。別人問他為什麼這樣做,那個善良的人說:他下次再說的時候就不會露餡了。

善良到這個程度的人很少。雖然讓人感動,卻很難模仿。

乘計程車,前面一輛汽車突然減速變道,卻沒有打指示燈。氣得計程車司機破口大罵:「你打一下燈能累死啊!」以後我就留意了,發現有很多車變道不打指示燈。

文明,就是不妨礙他人。

很容易,也很難。

有一位企業家說:「世界上只有他媽的一個專業,掙錢的專業!」

我聽了如醍醐灌頂,呆若木雞。

不知這是深刻的真實還是深刻的荒謬,或者這是深刻的真實和荒謬。

看黃永玉的《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寫得真是漂亮。輕鬆、俏皮、精緻,沒有「專業」作家的匠氣。以前還看過他的《比我更老的老頭》,也好。

黃永玉如果當作家肯定也是個好作家。據說他年輕的時候確實想過,只是覺得作家太窮,還是當畫家吧,就當了畫家。

不是誰都有繪畫和寫作兩個方面的天份的,黃永玉有,所以他可以選擇。

畫家黃永玉果然很有錢。在香港蓋房子,在義大利蓋房子,在鳳凰蓋房子,還在北京蓋了一個半畝荷塘。(鳳凰那個我見過,叫奪翠樓)這得多少錢!

他要當了作家呢?滿世界蓋房子,門兒也沒有。

作家都窮,偉大如魯迅,也只不過是能靠稿費過日子而已,算不上有錢。魯迅那個時代的作家幾乎都是「業餘」的,正式工作是編輯、教師,寫文章得下了班以後。

沈從文夠勤奮了,才華也有,名望也有,年紀輕輕就寫了好多本書,這也不行,還是得靠教書養活自己。

連黃永玉都說,汪曾祺的文筆中國第一,可汪曾祺也沒錢。有人說汪曾祺摳門兒,因為那點稿費來得太不容易了。孫犁也這樣,說自己不是個慷慨的人。

我覺得這事有點不大公平,你不能說畫畫是比文學更高級的藝術吧?當然反過來說也不對。可畫家為什麼那麼有錢呢?

如果你去問上帝,上帝大概會說:我只是賦予他們才能。

如果你去問得道高僧,高僧可能會說:作家要那麼多錢幹嘛?

我問了一個普通人,那人說:《蒙娜麗莎》全世界只有一幅,一個三流作家的書也能印幾千本。作家佔了這麼大便宜,還想要錢?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們廠從東北調來一個翻砂工,姓李,四十多歲。他會接骨拿踝,我們那裡把脫臼叫掉了踝(當地人讀huan音)了。他這手藝是祖傳的。他說他還光著屁股的時候,聽說哪個地方刨出來舊墳,他奶奶就領著他去看人骨頭。他們家男女老少都會這門手藝,但男的比女的會得多,兒媳婦比女兒會得多。有一回他姑姑跟他媽媽鬧著玩,把對方的胳膊整脫臼,看誰能自己再安上。他媽媽自己安上了,他姑姑安不上,他媽媽也不管。直到奶奶回來,把兩個人罵了一頓:「哪能拿這個鬧著玩?」一下就給他姑姑安上了。

廠里誰扭了腳脖子,挫了手腕子,都找他,小毛病,弄一下就好了。他不收費,治好了,請他吃頓飯,他也去。給他一瓶一塊一毛錢的白乾,他也接著。附近村裡的農民來給廠里幹活,不小心扭著了,過來找他,嘎叭一下弄好,農民身上一分錢沒有,說聲謝謝,他擺擺手,那農民就走了。

翻砂的孫師傅跟我說:「李師傅這接骨拿踝的手藝不一般,他幹了一個大的。」

離我們廠不遠的村子裡,一個小夥子不知怎麼弄的,讓馬車輪子從腰上壓過去,把腰壓斷了。送到省里大醫院,說治不了。聽說有李師傅這麼個人,請了去。李師傅摸了摸,說,給我找八個小夥子,要五服以外的。他用兩根繩子,一根系在傷者兩腋之下,一根系在大胯上,讓那八個小夥子一邊四個,抓住繩子往外拉,他吩咐道:「他不管咋叫喚,你們都別管,我讓你們拉你們就拉,讓你們停你們就停。悠著點,使緩勁,別使猛勁,別使寸勁。」李師傅手摸著那人的腰,讓那八個人往外拉。受傷那人叫得都沒有人聲了,李師傅不管,那八個人也不管,都是五服以外的,不心疼。塌下去的骨頭拉開了,李師傅對好了茬口,說:「松。」那八個人慢慢鬆開繩子,骨頭接上了。

這事兒大概是真的。孫師傅跟我說了沒多久,有一天傍晚,我看見從我們單身宿舍西邊來了兩個騎自行車的。下了車,其中那個高個的上身還有點歪,走路也不大利索,他應該就是那個壓斷腰的人,他們是來請李師傅去吃飯的。

我們車間有個青年工人,大高個,說話挺沖,不管對誰,總是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他愛打籃球,有一天挫傷了手指,來找李師傅。李師傅捏了捏,握著那根受傷的手指猛往下一拉,那小夥子痛得差點沒跪下。李師傅鬆開手,說:「好了。」

那小夥子動了動手指頭,是沒事了。從上衣口袋掏出一根煙,還是以那副居高臨下的模樣放到李師傅上衣口袋裡,走了。

那時候,拖家帶口的師傅們都是捲煙葉抽,沒家沒業,「不過日子」的青年工人才抽煙捲。不過也抽不起好煙,最便宜的是九分錢一包的勤儉牌,稍好一點的是一角五的小金魚,二角錢一包的豐收就很奢侈了。那個人最多也就是抽的豐收。二角錢一包,一包二十根,一根一分錢。人家幫他治好手指,他給了人家一分錢,還是一副施捨的模樣。

李師傅大概是經多見廣,啥鳥人都見過,神色仍很坦然。

2018年4月30日於青島

徐曉村,1954年生,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退休前任教於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媒體傳播系。發表過「現代文學」「當代文學」「茶文化學」等方面的論文20餘篇;主編《中國茶文化》、《茶文化學》兩本著作;創作的52集電視紀錄片《中華茶苑》曾獲中國教育電視台年度欄目一等獎;此外還創作過電視劇、電視專題片、電視紀錄片30餘集,發表過百餘篇(首)小說、詩歌、散文。2016年5月,他以「工匠精神」傾心打造的散文集《晴窗集——曉村茶話》由中國農業大學出版社出版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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