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者》—球外人士
二十多年前，我剛到這個百合村來住時，村裡有個小孩子對我說：「趙老師，怎麼我們村大人都說你是外星人呢？他們說你到這個村來，就是要把我們全村人帶走。」當時我就笑，這村的老百姓還挺有想像力的。
可有些事情也的確有意思。有一年，我到高旻寺去住了一段時間，在那裡，人家讓我穿僧袍，離寺時我的衣服找不到了，衣服倒是不值幾個錢，兜里也沒什麼值錢的物件，只是身份證在兜里，也找不回來了，弄得我只好穿一身僧袍回到北京。
正好我們一家三口也該辦二代身份證了，於是我們便回家鄉煙台辦身份證。好多年沒回去了，有個成語叫物是人非，時間太久，連物也非了。我原來掛名的企業早已倒閉了，朋友帶我們找到區公安局戶籍科，我們一家的戶口也不好查了，查了半天，先查到了我兒子的資料。我原以為兒子是出家人，辦證可能遇到什麼問題，沒想到他反而最先得到解決。
我們在家鄉早已沒有單位也沒有住所了，辦身份證總要有個地址呀，因此朋友建議，把他的戶口落到了保存檔案的派出所所在轄區的一個沒見過面的朋友的朋友的戶口簿上。而我老伴的戶口，資料上說早年已被轉走了，我們說絕無此事，我們儘管浪跡天涯，卻從來沒動過戶口。我們問轉到什麼地方了，什麼人辦的，對方沒有答覆，讓我們改天再來。這裡頭有什麼內情就不好說了。總之，過了幾天，人家答應重新給我老伴上戶口。由於彼此不認識，我兒子掛名的戶主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我老伴落戶了。斟酌了半天，最後商定把我老伴的戶口掛在了幫助我們辦戶口的朋友的戶口簿上，身份是人家的表姐。
至於我趙文竹呢，則怎麼也查不到資料了，根本沒有這麼個人。我說見鬼了，我趙文竹大小也算個名人，當年在家鄉一帶幾乎家喻戶曉，戶口怎麼就會在人間蒸發了呢？結果再查，費了好大勁，最終在電腦中找到一個叫趙義祖的傢伙，其資料檔案和我的一切特徵相符，我說那就是了。
說到這個趙義祖的由來，話又長了。我原名叫趙溫祖，宗族排輩次序是「溫良恭儉讓」，我排「溫」字。辦戶口簿的人可能是筆下誤，也可能圖筆劃簡省，反正戶口簿上「溫」字變成了「文」字，成了趙文祖。我老覺得不合適，文祖這名字似乎也太大了點，很像是一個大德身後的謚號。除了老子、孔子、蒼頡、黃帝和伏羲等大聖大賢大德，誰能擔起文祖這兩個字呢？但沒辦法，在戶口簿上改名字很麻煩，因此那些年，一個毛頭小夥子就莫名其妙地被文祖了。
後來，也許是天意點化成全，二十九歲時，我第一次辦個人畫展，寫報道稿子的人搞錯了，報紙上報道都稱趙文竹，「祖」字變成「竹」字了。我靈感頓生，就是它了。文竹，草也。趙文竹，農民，草木之人也。我屬羊，羊得了草，好命呀！於是從那時起，我就是趙文竹了。辦第一代身份證時，我託人說話辦了個趙文竹。身份證改了名，戶口簿上的名字沒改，還是趙文祖。
再後來，我辦農轉非換戶口簿時，已是年度最後一個工作日，我趕到戶籍科時，人家工作人員正收拾東西要下班回家過年了，在場的還有好幾個人在等著辦戶口業務，他們央求戶籍員辦完了再走，弄得戶籍員很不耐煩，揮手一掃，就把我們幾個人遞到桌子上的材料掃到地上去了，別人沒敢吱聲，我急了，撿起我的材料，強塞在她的手裡，瞪著眼，用不可抗拒的命令口吻低吼了一聲：「少廢話，把這個辦了！」那戶籍警員看了我一眼，也不知我什麼來頭，竟然乖乖地把我的戶口簿換了。她在寫名字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那個「文」字被少寫了一划，變成了「義」字，我成了趙義祖。我沒聲張，這已經很給面子了，怎麼說咱也是脫了農民皮的人了，反正我的身份證上是趙文竹。
誰曾想到，隱患就是隱患，多年後我的身份證丟了，這個世界上沒有官方認可的文件證明我叫趙文竹，戶籍員說只要我找不到原來的身份證，就只能給我辦個趙義祖的身份證。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接受這個現實，我堂堂一個趙文竹，好歹也有點名氣了，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就改成個趙義祖了呢？於是就這樣擱下了。
大概過了近一年光景，我的衣服從高旻寺捎回來了，怎麼找到的不知道，而且洗過，很乾凈，錢一個也沒少，身份證當然也回來了。看來是菩薩和我開玩笑，大概想度我出家，見我業障太重因緣未到只好把衣服又還我了，至今我也搞不清其中蹊蹺。總而言之我能證明我叫趙文竹了，於是新的身份證辦了，戶口也和老伴落在了一起。
這事如今怎麼想怎麼好笑，按說連出家人都有一個僧籍，我這個俗人竟然在這個地球上沒有任何位置，還需要以某地球人的表姐夫身份勉強落個空名。
好多年前有位法師說：「趙居士才是真正的出家人，真正的方外高人。」我好歹還有點自知之明，方外高人不敢當，若說出家，這個家倒是出大了，出到地球以外了。那百合村的孩子說我是外星人，我想也不是，若是，那總該知道自己來自哪顆星，然而我並不知道，如今看來，頂多算個球外人士，連個球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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