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重訪北川,了解我故去的父親

重訪北川,了解我故去的父親

文字采寫/澎湃新聞記者 張小蓮 圖片編輯/戚雅

楊衛華;1963年生於重慶,曾任四川《綿陽晚報》攝影部主任,從事新聞攝影工作20年,汶川大地震「敬禮娃娃」照片拍攝者。2015年2月因病去世,享年51歲。

講述者:楊衛華之子楊博。

父親是2015年春節去世的,那幾天綿陽一直下著陰雨。

父親下葬後,有很多後事要處理。他沒有兄弟姐妹,沒有妻子,這些事只能由我來做。我一個人在父親家住了段時間。我對這個房子並不熟悉,父親尚在時,我在這裡住的日子也屈指可數。

那天,我剛洗完澡,想吹頭髮,但滿屋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吹風機,便下意識地問了出來:「爸,你把吹風機放哪了?」

空蕩蕩的屋子裡,沒有任何聲音回應我。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識到,我已經沒有爸爸了。

大學畢業時,楊博和父親。 楊博 供圖

【一】

父親在我心裡,一直是個陌生遙遠的形象。

小學五年級有次考試,作文題目是「我的父親」,我交了人生中第一張白卷。老師問我為什麼,我說我不知道寫什麼,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

父母離婚之前已分居多年,父親在綿陽市區工作,母親在山裡的空氣動力研究所工作,我從小一直隨母親住,與父親在一起的時間很少,一周只見一次。我小時候體弱,每次生病都是母親陪在身邊。我對父親沒什麼印象,也沒太多的感情,見面也沒什麼話講。

我很不喜歡去父親家,看到他和那位阿姨在一起,就不想在那兒待著。父親說:「這就是你家。」我說這不是我家。他有點不高興:「為啥子不是?」我沒有回答。

可能是我潛意識裡,一直介意父親對母親造成的傷害,以至於她這麼多年都沒有再婚。雖然她不說,但我能感受到她對父親的恨,我從小和她生活在一起,這種負面情緒多少會影響到我。

我和父親真正開始親近起來是初一。學校舉辦運動會,我想拍些照片,問父親借相機。他有點驚訝,又蠻高興的。那天下午我們聊了很多,他教我怎麼拍,怎麼抓瞬間,怎麼調光圈快門,把他的經驗知識都告訴我。這是我第一次拿相機,也是長這麼大第一次和父親交流。

父親看了我拍的照片,第一次誇我,說比他報社有些記者拍得還好,說我有天賦。後來我一心想學攝影,像父親一樣成為了一名攝影記者。仔細想來,我是在父親的鼓勵下慢慢喜歡上攝影的。

父親曾對我說,他對我未來的設想是三個選擇,要麼做自己想做的,要麼往母親那個方向靠,最末才是做攝影。他覺得干這行比較辛苦,而且我的性格不善交際,他可能擔心我干不來。沒想到我想做的恰恰是攝影,父親便盡他所能幫助我。從初中開始,只要有機會,他都會帶我一起去拍攝採訪,以身作則告訴我,怎樣才是一名優秀的新聞工作者。

我雖然知道父親是記者,但一直不了解他的工作,直到2008年,他第一次帶我走進北川震區。

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汶川特大地震發生。我正好往教學樓走,走在平地上,猛地搖了一下,感覺要倒了,之後又沒什麼動靜。當時通訊中斷,我不知道這場地震有多嚴重。後來接通父親的電話,我問他那邊怎麼樣,他說他去採訪了。

幾天後,我隨母親在綿陽市區安置,父親趕來和我匆匆見了一面。他看上去很疲憊,整個人黑了一圈,好像也老了一些。他大概說了些「好好照顧自己」之類的話,便走了。

三個月後,父親帶我去了北川。路還沒修好,時不時會出現一個大坑,還有落石從山上滾下來,砸到車頂。我不禁有些害怕,父親說:「這算什麼,那天晚上我遇到的石頭比這大多了。」

父親告訴我,5·12當晚他就開車進了北川,餘震不斷,亂石齊飛,也沒有路燈,特別黑。我聽著覺得非常危險,不知道那天晚上父親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闖入北川的。

我去的時候,廢墟還沒有完全清理,空氣中瀰漫著腐臭味,偶爾能看見遇難者的遺體。我看到一個被壓扁的小朋友,心裡特別難受,總感覺他還沒死,想去救他。

我看不到父親的表情,他像往常一樣走在前面,但與往常不同的是,他一路都很沉默。他指著一片廢墟告訴我,5月13日那天早晨,他就是在這裡聽見了郎錚的求救。

我看向那片廢墟,完全看不出它原來是個幼兒園。父親說,那天他本來打算站在高處拍照,順便觀察下地形,偶然聽見小孩的哭聲,他順著聲音找到了郎錚——一個穿著黃色衣服困在廢墟深處的三歲小孩。郎錚被救出後,對著解放軍叔叔說了句謝謝,並向他們敬禮。父親本能地拍下了這個瞬間,沒想到這張照片會有這麼大的影響。

郎錚「5·12」時被救圖。 楊衛華 圖

【二】

地震發生後一個多月里,父親幾乎都在北川採訪。此後6年,到他病重,他一直在追蹤災後重建問題,記錄地震倖存者的生活,見證新北川從無到有、從一片河灘變成一座新城的過程。震後連續三個春節,他都是在帳篷里、板房裡、新居里,和北川的受災群眾一起度過的。

我也跟父親在北川度過一次春節。上大學後,每年寒暑假我都會跟著父親一起回訪北川,已不下十次了。

2013年7月,北川突降暴雨,引發特大洪災,老北川地震遺址幾乎被淹沒。我和父親去時,水勢還很大。看著漫到胸口的洪水,我有些膽怯,問父親:「真的就這樣進去拍嗎?」父親用著名戰地記者的那句名言激勵我:「做我們這行,你不沖在最前面,你能拍到好照片嗎?」

幾天前剛發洪水,父親就獨自來過一次。他收到消息後,急忙趕過去,沒來得及吃飯,也忘記帶他平時採訪都會帶的葡萄糖鹽汽水和乾糧,結果在開車上景家山拍全景的路上,低血糖犯了,差點暈過去,幸好遇到一位老鄉,把他帶到家裡喝糖水、吃東西,救了他一命。

我們穿著連體防水衣探入被淹沒的地震遺址,有些地方水沒到脖子,腳也陷進淤泥里,寸步難行。我看著對岸的北川大酒店,想起父親幾天前在這裡拍下的照片。當時還下著暴雨,面前波濤巨浪,水聲震耳,一不小心,隨時可能被捲入洪流中。

2013年7月,北川突降暴雨,引發特大洪災,老北川地震遺址幾乎被淹沒。 楊衛華 圖

2013年7月19日,楊博和父親楊衛華在北川老縣城地震遺址拍攝。這一年,北川縣遭遇了50年最強洪水。 楊博 供圖

父親並非不知道害怕。他曾跟我說過,2001年綿陽洪災,他隨武警部隊坐衝鋒舟採訪,衝鋒舟被洪水打翻,他差點淹死,抓住江中心的一棵樹才沒被沖走。從那以後,他就開始買保險了,他說萬一有什麼意外,可以給我留點錢。

三個月後,父親確診肝癌。北川洪水之行,成了我和父親最後一次外出拍攝。

父親兩次手術和最後一次住院,我都陪在身邊,這大概是我們在一起最長的時間。但因為我們長期尷尬、不交流慣了,一直到他去世,我都沒有跟他好好說過話。

整個治療過程中,父親一直表現出異於常人的堅強,我從未見他有過一絲的負面情緒。有天夜裡,他突然說他疼得睡不著,我站在床邊讓他靠著我,他抱著我說:「我真的好難受,我堅持不下去了,好想早點結束死了算了,但我真的放不下你啊!」我感覺到他在哭。那一刻我有很多話想對父親說,最終也沒說出口。

那段時間,每天都被告知,今天可能是最後一天。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看著父親的生命一天天凋零。我心裡很矛盾,一面想父親早點解脫,一面又希望醫生說的不是真的,希望還能有轉機,希望這是一場噩夢,可以讓我早點醒過來。

那天早上,我陪完夜回去睡覺,剛躺下就接到譚叔叔(編註:楊衛華生前好友,綿陽市中心醫院醫生)的電話。我前腳剛到,父親就走了,我一直看著他,腦子一片空白。

我原來以為,父親在我生活中可有可無,畢竟他一直都是這樣的存在;但當他真正離開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失去的是多麼重要的後盾。

父親去世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該以怎麼樣的狀態去面對生活,做什麼開心事兒都會有愧疚感,似乎開心活著是不對的,但活得太悲傷,似乎也不對,父親肯定不希望我這樣。

仔細想想,我好像從來沒為父親做過什麼事。

父親生前想辦個地震影展,因生病耽擱了。做完肝移植手術後,譚叔叔曾勸父親把他拍的照片整理一下,他那時還很樂觀,沒有時間緊迫感,笑說:「哎呀,你讓我出遺作了嗎?」後來才接受了建議,他生命的最後幾個月都在做這件事。但因為病情惡化太快,終究沒來得及整理完。譚叔叔說,他是帶著太多的遺憾走的。

如今地震過去十年了,父親也去世三年了,我想在這個時候,幫父親完成未了的心愿。

【三】

最近剛整理完父親的照片,有幾個T的容量,地震相關的有幾千G、數萬張。

這是我第一次系統、完整地看他一輩子拍的所有照片,我發現我好像跟父親說上話了。父親用鏡頭記錄了一段歷史,如果沒有父親這樣的人,以後可能很少人知道,這裡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我想知道,地震究竟怎樣影響和改變了父親,這場災難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我決定重訪北川,重訪父親拍過的那些人。

大年初一,我先去了新北川縣城拍舞龍。街上熙熙攘攘,廣場上歌舞昇平,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地震之殤似乎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我站在禹王橋底下,發了一會呆。總覺得父親會在旁邊說,發什麼呆,快拍呀,然後指導我,這樣拍比較好,那樣拍才對。以前會因此和他拌嘴,現在卻很想聽他嘮叨。不嘮叨我,我都有點不知道拍什麼了。

我獨自開車去老北川地震遺址,沒想到,來參觀的車輛在路上排起了長龍,全國各地的車都有。這是我第一次自己開車來北川,有些山路比較險,一邊是懸崖,心裡還挺忐忑的。之前每次來都是父親開車,我什麼也不用擔心。

到了著名的三倒拐,我看了看右邊的景家山,想起以前父親告訴我,他剛參加工作時,廠里要把他分配到景家山上,他抬頭一看,心想,這麼高我才不要來呢。誰知道二十年後,父親一次又一次地跑上景家山,拔草開路,尋找最佳拍攝點。

父親常說,你要拍跟別人不一樣的角度,你就不要找容易到達的地方。所以他經常會帶我爬山,爬到高處,懸崖邊,沒有遮擋的地方拍攝。有時候我拍著拍著不自覺往前靠,他會在後面緊緊拉著我,生怕我掉下去。

幾天後,我去了唐家山堰塞湖旁的樓房坪村,2011年這裡重建後,我和父親來拍過幾家人。那次杜爺爺也是一個人在家,他兒子長期在外打工。政府每年給每戶送20隻雞,他種了很多菜,自己吃不完,都摘給雞吃了。臨走前,杜爺爺邀請我和他一起吃餃子,平時他都是一個人吃飯,我覺得我應該留下來陪他吃個飯。又突然想到,其實父親也跟杜爺爺一樣,長期都是一個人。

唐家山樓房坪村的標語,這裡原是唐家山堰塞湖指揮部。 楊博 圖

杜爺爺一個人下田幹活。 楊博 圖

記憶里每年的除夕年夜飯都是和母親一起吃的,唯一一次和父親正式在一起過年,卻是在病房裡。

有年春節我問父親,你一個人過年寂寞嗎?他好像很意外,表情有點尷尬,說:「其實沒什麼,一個人也挺好的,除了有時候生病比較難受。再說,我過年跟譚叔叔他們一起的嘛!」

譚叔叔和父親就住兩對門,我當時真的以為父親有朋友陪就夠了。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父親生病那段時間,譚叔叔曾撞見他一個人在家掉淚。

春節前,我去拜訪了郎錚家。一進門,郎錚就熱情地抱了我。我很驚訝,因為之前見他,他對我還很靦腆,他跟我父親比較親。

地震後,父親經常去看郎錚。郎錚讀小學,父親親自送他去學校。父親住院時,郎錚也來探望過。父親的葬禮,郎錚一家人都來了。他們的關係已經超越了採訪,就像親人一樣。

郎錚現在讀初一,個子長到1米7了。郎爸經常帶他去打球,當年他被壓骨折的左臂,現在可以活動自如,用左手打乒乓球都能輕鬆贏過郎爸。吃飯時,父子倆一起討論NBA。郎爸說年三十抽到他值班,朗錚有點失望,埋怨說:「你怎麼那麼倒霉!那麼多人就抽到你了!」郎爸說:「嘿,那叫運氣好,那麼多人只抽到我了。」

郎錚與爸爸打籃球。 楊博 圖

看著他們父子間的親密互動,我很羨慕。我和父親從來沒有這樣平常又自然的對話。

說起父親,郎錚一家都很感激。郎錚說他有時候騎車,還會特地繞到父親家門口看一看。郎爸說:「現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好好培養郎錚,將來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才對得起你爸的在天之靈。」我想,如果父親還在,他會很開心看到郎錚這樣健康快樂的成長。

走訪一圈下來,我還沒有找到答案。於是,我去找了父親的同事賀阿姨。

【四】

賀阿姨和父親合作過很多次,既是拍檔,又是朋友,父親成名後,她曾採訪過父親在災區的經歷:

「我們倆平常喜歡開玩笑,沒一句正經。但採訪那天,我們特地找了個茶樓,相對而坐,從正午到黃昏,談話一次次中斷。他一次次紅了眼睛,最終,淚流下來。」

「5·12當晚他闖入震區,抵達北川中學時已是深夜11點。大片大片的廢墟上,呼救聲清晰、凄慘。面對與兒子一般大的孩子,他實在沒辦法再拿著相機去拍照。他加入到救援隊伍中,刨瓦礫,搬磚塊,傳遺體。不能扔在腳下,腳下到處是人。隨便一塊磚頭,可能砸到生者或死者。」

「當時的救援很無力,因為沒有工具,都是用木頭棍子對付鋼筋水泥,有的還要拿菜刀把孩子被壓著的腿砍斷,否則救不起來。他深刻地體會過人類在大災難面前的那種無力感。」

一篇寫父親的報道里提到,當晚有個十七八歲的女孩拉著父親的褲腳向他求救,但因為他當時正在救另一個同學,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女孩在面前死去。一個月後,他再次來到北川中學,面對廢墟三鞠躬、三叩頭,嚎啕大哭。

父親對我說過,偶爾他一個人在家裡,會出現幻聽,總感覺底下有人在向他喊救命。那時地震已過去很久了。

賀阿姨說,他一直沒有消化這場災難。他說自己像是一個「受益者」,別人受災了,他卻獲了獎。許多時候,他感覺自己像在贖罪一樣。

「他一直在拍片,不光是為別人做,也是為自己做,他一直在尋求一種內心的救贖。雖然他不是地震的直接受害者,但這場地震也壓在了他身上。他在現場受到的震撼和傷害是同樣巨大的。所以他比很多人都做得更投入更深刻,否則如果僅僅是對事業的態度,他不可能要用生命去做的。」

譚叔叔曾勸過父親很多次,他的身體條件不允許他這樣超負荷工作,但他停不下來。

「他越跑陷得越深,幾乎放棄了自己的日常生活。」賀阿姨說,「他用鏡頭拍下來的,既有家園的重建,也有內心的重建,比如說他對試管嬰兒的全紀錄,實際上在講述一個家庭如何再把感情建立起來,把希望建立起來。」

地震中有很多失去孩子的高齡父母,正常受孕很難再懷上孩子,國家為他們提供了再生育全程免費技術服務。像震後首例試管嬰兒王涪蓉一家,父親生前關注多年,為他們找學校、尋住房,經常給他們送錢送物。

當年在地震中,年過四十的王樹雲夫婦失去了19歲的兒子,他們做了結紮手術,無法再育,便通過試管嬰兒技術生下一個女兒。今年,王涪蓉已經8歲了,上二年級,活潑好動,備受寵愛。

除了郎錚和王涪蓉,父親還跟蹤了很多個孩子的成長,包括「夾縫男孩」鄭海洋。

(編註:汶川地震中,北川中學高一學生鄭海洋被壓在水泥板下22個小時,被救出的那一刻,他透過縫隙擺出「勝利」的手勢,對著鏡頭微笑。因與同桌廖波同埋於夾縫之中,被外界稱為「夾縫男孩」。廖波失去左腿,鄭海洋失去了雙腿。全班69個同學,53人喪生。)

做完高位截肢手術並在康復一年後,鄭海洋重返校園,上課地點搬到了綿陽城北的長虹板房學校:

「我就是在那時認識楊叔叔的。第一次見面,沒聊多少,當時人很多,只有他留了電話號碼,說有什麼事可以找他。我一開始不好意思打電話,第一次麻煩他,是因為我行動不便,從學校帶了很多書,他就開車過來送我回安昌板房,路上跟我講了很多話。之後我們每個月都見一兩次,都數不過來了,反正常常見,常常打電話,什麼都聊,感情問題也聊。」

「地震後那幾年,很多人過來看我幫我,但都不長久。楊叔叔一直都在,他對我真的很關心。我去成都裝假肢,他開車送我去,到半夜兩點再把送回來;他幫我找資助人,解決了我大學所有的費用,我第一次創業,也是他找的資助人給了我一部分資金;我說我想學攝影,他親自帶我去買相機,我錢不夠,他還幫我付了一部分。」

「後來他生病,我想去看他,但打電話他不接,發信息他也不回,一直不告訴我在哪兒住院,我和廖波挨個醫院、挨個病房去找。最後他看到我們來了,非常驚訝,馬上從病床上爬起來。我給他買了書,在書上寫了很多話,激勵他。」

「楊叔叔去世後,偶爾夜深人靜時,我還會發微信給他。」

目前鄭海洋還在創業路上,正在做一款專註於殘疾人康復的APP,他發現,殘疾人其實很需要通過信息平台得到幫助和關愛。

地震後,他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意志消沉、自暴自棄,不明白「為什麼讓我活下來,又奪去我的雙腿」。當時外界對鄭海洋關注甚少,我拿著父親拍的照片給他看,他說,很感謝父親記錄了他當時的樣子。

【五】

賀阿姨還說了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讀高中時,成績不好,父親曾拜託賀阿姨出面請我的老師吃飯,希望老師對我要求嚴格一點。父親其實不善於做這種事情,都不知道買一包煙來給老師散,還是賀阿姨跑到吧台拿了一包煙。

我在唐家山堰塞湖拍過一組「漩坪鄉被淹5年後浮出水面」的照片,得到一些關注,上了央視。賀阿姨說,父親是一個感情很外向的人,他要哭的話就是真的動了感情,反過來,他開心的時候也很開心,哈哈大笑,笑起來,眼睛在閃,牙齒也在閃。所以「他當時的得意和驕傲從他臉上一眼就能看出來」,「他一天到晚東奔西跑的,就怕耽誤兒子,結果兒子成長得這麼好。」

我知道父親是很疼愛我的,雖然他沒有表達出來。

大二有一門課是傳統攝影,沖洗膠片時我總是把握不好顯影定影的時間,就去問父親,他在電話里跟我講了一通,最後說:「唉呀,我跟你說不清楚。」然後當天中午就直接從綿陽飛到上海來了。當時我很吃驚,覺得沒必要特地飛過來,我無非自己多試幾次。他可能很想手把手教我吧。

2014年我大學畢業,當時父親因藥物作用開始脫髮,手腳脫皮,腳掌踩在地面都痛,我讓他不要來,他堅持要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我知道他不想錯過我人生最重要的時刻之一。我在學校門口等他,看著他因為疼痛蜷著手弓著背地走路,所剩無幾的頭髮已經發白,我意識到父親真的老了。那天他很開心,一直拉著我拍照。

我在上海讀大學,每次返校父親都會送我去機場,每次回來都會接我回家。有次飛機晚點,凌晨兩三點才起飛,到上海已經五六點了,我發簡訊說我到了,父親竟然秒回,我問他怎麼還沒睡,他說:「你沒到我睡不著。」

父親去世後,我一直強忍著,不在人前表現悲傷,冷靜操辦父親的葬禮。葬禮那天,母親給了我一封手寫信,讓我在火化時燒給父親,我問她寫了什麼,她說:「我原諒他了。」

父親曾對我說,離婚這件事對不起我,我當時沒有作任何回應。現在我更加理解父親了,卻已經沒有機會與他和解,認認真真對他說一次感謝了。

那天晚上父親抱著我喊疼,我沒有哭。父親去世時,我也沒有哭。葬禮結束後,親友一一過來跟我握手,最後一個輪到譚叔叔,我想事情終於完成了,如同緊繃的弦突然斷了,再也忍不住,抱著譚叔叔痛哭。那是我第一次釋放長久以來壓抑的情感。

父親在病房的最後時間,我的兩個發小來探病,父親給我們仨小時候拍過一張合影,便提議給我們再拍一張。父親去世後我整理那天的照片,才明白原來那個時候,父親的病情真的惡化到很嚴重了。因為那張合照構圖歪了,要知道父親對照片的要求是很苛刻的,以前他讓我拍個身份證或者什麼資料,我隨手一拍發給他,他會因為拍得不正或者背景不幹凈,斥責我重新拍。而這次,我真的也很想讓我父親給我重拍一次。

1995年1月23日,楊博與父親楊衛華在深圳世界之窗合影。 楊博 供圖

本期編輯 邢潭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澎湃新聞 的精彩文章:

失落的母職:跨國保姆的困境與掙扎
英首相特蕾莎親赴俄羅斯前雙面間諜中毒案現場,了解案件進展

TAG:澎湃新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