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行漸遠的背影之:楊濟昌
文濤導語:小調哥的這篇文章甫出,就被別的號搶去先發,當時雖心意難平,也沒多放心上。今日晨醒,見巴掌在群內闊論,不免又重讀了一遍,越發覺得上次的虧吃大了。小調哥寫人的文章已經到了剝皮剮肉的階段,偏偏又捨不得下最後一刀,看得人撕心揪肺。融古玩於世情,化大雅為真俗,這是真正的春秋筆法、大家手段。再回看以前背影系列,好似又翻了山巒若干。
漸行漸遠的背影之楊濟昌
自打從市政協常務副主席位上退下來,楊濟昌便閉門謝客不再出現在公眾視野,加之他的祖宅處於天祿街旁出的一條盲腸小巷的底部,便更有些大隱於市的況味。連同卸下的還有市民盟主席職務。他的客謝得頗徹底,所以想請他吃頓飯,都是很難的事;久之,這個城市的人真淡忘了這個曾紅極一時的名歷史老師、風度翩翩的政協領導;而這正是楊濟昌所刻意以求的。每到年末參加市裡組織的新春茶話會,聽一片諸如「身修行潔」「名高望重」的讚譽,他仍像當年一樣站起身招牌式致謝:謙恭得近乎嚴肅地向右前側傾身頷首,一米八八的身板仍是那樣挺拔偉岸。他之後的每屆政協領導,履新之初,也都會躬身拜訪這位政協耆宿,其時,這條五百年歷史的石板街衣鮮鞋槖,在那個幽深的小院內又一次上演「禮賢下士」的佳話;這一切激不起楊濟昌心中漣漪,正所謂「曾經滄海難為水」。唯有佳士得或蘇富比中國瓷器的拍賣行情才能掀起他胸中波瀾。
偶有訪客,交談都是在堂屋,桌角置一本《資治通鑒》應景,從不待客西屋書房,所以沒人知道他對瓷器有精深地研究;西屋左圖右史的考古類、瓷器類書刊,這可不是應景,大凡相關的他都研讀過,現在倘若有人請他做有關中國陶瓷史講座,他一定會比當年講近代史更能旁徵博引、正史野史傳說地讓聽眾如痴如醉;當然,其華彩樂章必定是汝瓷,他能倒背如流地講出傳世九十四件汝窯器的器型、尺寸、何件器物上是蟹爪紋、何件器物上是魚子紋、底部有幾個支燒釘痕......為此,他投入了大部的退休金,北上故宮,東訪台北,上海博物館他更是常客;對自己在汝瓷方面所下的功夫和造詣,他是頗為自得的,暗地裡他從不懷疑,如若他來寫《中國陶瓷史》,僅就汝瓷章節而言,他絕不遜於葉喆民,與葉相比,唯一的不足是缺少上手的機會。但這一切,都只能存在於想像之中,非不能為,乃不可為也。他經常安慰自己,有得必有失。
由於他的清望,一桌他當年的學生當下的精英,竟組成了一個群,群主是市政府秘書長盧荃藻,群員不一定同班,不一定同屆,且散居各地,相同地是起碼副處級以上、都上過楊濟昌的歷史課。由於文革期間楊濟昌被迫棄文從武教體育,所以群名叫「我們的歷史是體育老師教的」,調侃中帶著自矜自負。畢竟是自己的弟子,卻不過,楊濟昌參加過他們的首次茶聚。茶是頂級的明前獅峰龍井,僅二兩,夠每人一泡,這上好的茶竟不施粉黛,就紙袋包著,上貼一小標籤,標「高級炒茶師某某某」,隔著紙袋就能聞到其香馥如蘭;聚會開始盧荃藻向他介紹了此群的因緣際會,隨後大家輪番頌揚楊濟昌,他似乎有點受不了,就勸大家別搞得像追思會,他的擔心是多餘的,隨後他們便忙活「群眾」外交,幾乎視他為無物,若不是貪那杯中之物,他早就要拂袖而去了,他始明白他成了這個群的「藥引子」,自尊心有些受傷,轉念想想:於己無害為他人做做嫁衣裳,也未嘗不可,也算是不負仁厚長者的清望,便專註品茶,所好茶社的背景音樂是古琴曲《流水》。以後還有幾次他都婉拒了。
這一次還是盧荃藻電話邀請的,他才說「桑榆晚景,承蒙牽掛」,盧就打斷他「楊先生,明晚的聚會有一位稀客,您的高足,也是剛邀請進群的,老學長薛初霽。」盧就是不一字一頓報出薛初霽,這個名字在楊濟昌心中也有足夠分量。他故作沉吟道:「你們都是出藍勝藍,」「別,您老務必賞光,初霽視我們為俗物,說了,老師您不去,他不去;您想想,這個群是因您而生,因您而壯大,您什麼都別說了,就算我們叨您的光」。不及聽他世故,盧預約下時間地點,並強調親自來接。楊濟昌暗自冷笑不再言語。
其實他知道薛初霽這兩天在,電視台兩個月前就連續廣告了。央視一檔鑒寶節目到本市做一期,欄目組合著專家們昨天在市美術館舉行文物海選,薛初霽是瓷器類的鑒定專家。實際上他是怎麼也想不起這個「高足」了,是教他的體育?還是歷史?但薛「故宮博物院客座研究員」的頭銜,足以使他服膺。儘管他在官場和高知中浸淫數年,對虛、假、空、浮現象可謂洞若觀火,私下也是竭盡鄙薄,但對故宮博物院這種殿堂級的文博研究機構他還是心嚮往之的。他便精心謀劃明天的相會了,並做了一些案頭工作:在百度搜索了薛初霽。對薛的一些專著和文章有了目錄式的了解,「點到為止不深入」的談話尺度便有了。
作為市政府秘書長的盧荃藻雖自謙「俗物」,但辦事能力是一等的,他棄市裡最豪華的五星級酒店,把聚會地點選擇在古民居保護區內一家私房菜館;青磚墁地的院子,花隔扇門窗,東窗一株桂,西窗一株芭蕉都有了年份,主人是個畫家,又是個食不厭精的主兒,以前主要靠教學童畫畫賺錢,後來在地區性畫展得過一次獎,自覺有了身份,便閉館閉關專一繪事,可大作換不出銀子,再回頭教蒙童臉面上掛不住,又耐不得囊中羞澀,便開了這家別具生面的私房菜館,專事開掘本地傳統菜,畫家親炙庖廚,捨得食材,捨得工夫,名聲無心插柳地倒做出去了,他堅持每天只宴開兩桌,所以定席起碼提前五日。
盧荃藻定席時打過招呼:私宴,客僅一桌,但為了清靜,另一桌空包了。畫家是江湖上的老油條,滿口承應,打定主意奉送。
楊濟昌隨盧荃藻到時,其他人包括薛初霽都已在門廊候著,楊左腿剛跨進門檻,只聽得薛初霽一聲「通同有」,所有人齊聲「老師好」,楊濟昌不禁心頭一熱,傾身頷首,握著薛初霽的手想:「他大概是上的我的體育課」。「通同有」是他當年號令全校師生做廣播體操和體育課隊列訓練的用語,完整版是「注意啦,通同有,立正」。
盧荃藻安排薛初霽坐主席,說「我們薛教授難得回來,且是國寶級的,必須得上座。楊先生,委屈您了。」薛初霽堅辭不肯:「區區你我,別說也不過如此,再怎樣,天地君親師,老師為大,必須上座的是楊先生」,居中的楊濟昌如芒刺在背,乾脆一言不發,最終拗不過薛初霽,在主席位上落座,坐下前朝薛和盧欠欠身。盧大呼「馬上罰我酒,初霽啊,你得陪綁」。盧其實也是這一次才結識薛初霽的,但稍稍施展,便將薛教授改稱為初霽了。
給每人斟滿十五年典藏茅台,盧便按級別向薛初霽逐一介紹參席者,其中財政局長和技術學院院長薛依稀記得是下兩屆的校友,其他便笑著點頭。「樹有根,水有源,在座的都有一個共同點:我們的歷史」,盧像指揮一樣揮動雙臂,其他人齊聲道:「是體育老師教的」。大家鬨笑起來。氣氛一時煞是輕鬆。「既然是追根溯源,我們這第一杯酒,當然是敬德高望重的楊先生」。
這以後,眾人便廝纏住薛初霽,請他談如何篳路藍縷一直走到故宮的;薛幾次想甩開聊聊當年的楊先生雖為右派同情分子,但絲毫看不出顧影自憐,在學生面前永遠是不怒而威的形象;談談恢復高考後他如何穿梭舉辦歷史講座......,可禁不得杯來盞去地將他拽走,楊十分體諒地對他悄聲說,「你儘管多陪陪他們,酒好,我自顧品。」
從屋外傳來陣陣漁鼓和簡板的節奏,見薛一臉訝然,盧面有得色地說:「請了一個唱道琴的先生來助興,初霽,與這環境還協調吧?」薛有些誇張地連連揮動大拇指。「老漁翁,一釣竿,靠山崖,傍水灣,扁舟往來無牽絆......」,院中道琴先生的聲腔有蒼涼味;楊濟昌知道桌面上已沒他什麼交關了,便品酒聽多年未聞的《板橋道琴》,一時頓悟,自己儼然漁翁獨釣了。
也沒注意,盧荃藻取出一隻青花瓷梅瓶請薛初霽「過過法眼」,楊濟昌始明白,剛才那一切都是暖場的,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薛初霽一再說「喝酒敘舊言歡最有趣」,盧幾乎是涎著臉了,薛才說:「我從不在酒桌上看東西的,」楊濟昌截下道:「既然不是外人,初霽,你就看看吧,也給老朽一次學習的機會」,掌聲四起;「先生言重了......好吧,就破一回例」。
誰知,這一破便收不住了,像變戲法似的,每個人都帶了私貨,有陶瓷,有玉石,有字畫,且東西都是老朋友或親戚的,再就是祖上傳下來的,真假問完了,當然要順便詢一下時價。一時酒宴成了鑒寶會。楊濟昌看了一回瓷器,便悄然離席,踱到院中,皓月當空,漁鼓聲聲,道琴先生白髮長髯著一襲長衫,倒頗有古意,乘隙與之攀談起來。
薛初霽彷彿掙脫輪姦一般,說「不放心先生」,逃離酒桌,在院中和楊濟昌會合,一個勁搖頭苦笑。楊滿懷歉意低聲道:「對不住了,初霽啊,我本意解圍的,唉!」
由於大部分的寶貝,薛初霽的表態都是「蠻精緻的,放在家裡看看也挺好」,氣氛便有些烏雲初攏的凝重。彼此又都想竭力托住快從臉上掉下來的悵然,便故作地起鬨了一波酒,有點像射精後不甘的抽插,隨即便委頓而意興闌珊了。
盧荃藻的情緒尚好,他那隻梅瓶雖不是乾隆的,民國的高仿也有了百年,所以還堅持要送薛和楊,但楊已約請薛初霽到「寒舍」喝一杯清茶,薛便說:「酒喝多了,想吹吹風,順便坐三輪車送一下先生」,盧樂得一個時間窗口去幽會情人,也就作悵恨狀作罷。
到楊濟昌巷口,薛初霽想作別,說改日再拜訪,這麼晚空手白腳地驚擾師娘,太失禮了。楊濟昌正色道:「你怎麼也這麼俗」,薛初霽被先生這麼一高看,只得恭敬不如從命了。
薛初霽對楊家的院子讚不絕口,楊吩咐夫人泡茶,一邊直接把薛初霽延請進西屋書房,夫人送茶進來很默契地笑著說:「這位,絕對是貴客,老楊是從不在書房待客的」。薛初霽忙著給師娘請安,楊濟昌指著夫人笑著說:「初霽啊,你看,又是一個俗人,近墨者黑,看來我就是一個俗不可耐之人」,「先生,你是抬舉學生了,如果說你是俗人,那就是大俗了,正所謂大俗大雅」。薛初霽心中彷彿被滌洗了一般。
薛初霽知道楊濟昌在中國歷史方面的學養是很深的,想不到他竟焚膏繼晷於瓷器,他隨手拿起一本葉喆民的《汝窯聚珍》,感慨地說:「先生真是不可斗量啊」。楊濟昌招呼他坐下,謙然道:「我這純粹是做無益之事,遣有涯之生」。兩人玩起了以瓷會友的雅事,薛初霽開始還有些拘謹於昔時師生,漸漸地談得興起便灑落起來,竟主動入彀:「先生是世家,家藏一定豐贍,不知能不能讓學生開開眼界?」「你可是逼我俗的?!」「不可等同視之,不可等同視之」。兩人相視大笑,都會心所指,都滿意各自的嘴德。
「經過這麼多年的運動,家藏已經慘淡,雖有劫後餘生,在你面前也都太寒酸,捧不出手的」。楊濟昌竭力剋制著自己將晚生後學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得意,并力圖把勢做得再足一點。
「今天有些失禮了,本不該這麼要求的」。
見薛初霽這麼說,楊濟昌慌了:「初霽這麼說,就見外了;你等一下,」轉身從書櫃里先取出一個小紅木盒,打開,放置到薛面前。
「玉豬龍!」薛脫口而出。然後從茶几上揭取兩張面巾紙,將玉豬龍從盒子里翻轉到手上仔細端詳......「我雖不是搞玉的,但在裡面也見了些,再者聽他們講得多了,所謂久病成醫,這定然是紅山的。好東西!難得!」
楊濟昌靠在書櫥上,眼睛快速地眨動著,豎起的右手食指像一炷香,「我的暖場也結束了,要奔主題了」,這樣一想,不由得血流奔湧起來,真擔心一張嘴心臟會跳出來;薛初霽只顧滿足老師的虛榮,一副沒見過世面模樣地翻看玉豬龍,沒看到他的異常,他連做兩個深呼吸,「讓你驚掉下巴的在後面哩」,食指顛動起來:「初霽啊,再給你看件......我八十年代初,出差南京,在朝天宮,算是撿的個漏吧」,他自己都意識到組織語言的困難;轉身打開櫥門,在捧那個紅木匣的時候,手劇烈地顫抖,他想「不能失態」,便雙手死按在上面,又連續地做深呼吸,他緩緩地轉過身,凝重得彷彿捧著先人的骨灰盒,放到茶几上後,似乎擔心無法騰挪,下意識地將茶几上的東西全拿開;然後伸手示意:「你,打開吧」。
楊濟昌所營造出的氣場,瀰漫在整個書房,連薛初霽都感覺到了,他異常小心地打開,發現是雙層套匣,抬頭看了看楊濟昌,繼續打開,楊濟昌想地是:「小子,我給了你一次史無前例的機會,你有得論文寫了」。
匣子打開了,「葵花洗!......嗯,有意思。」薛初霽的「嗯」,像用聲音打的一個高挑的勾。楊濟昌的血壓也隨著被高挑:「這樣,這樣,初霽,難得有這個機會,我就不揣鄙陋,邀請你做個遊戲,等你鑒定完了,我們把各自的結果寫在紙條上,看看所見若何,你看?」「難得先生有這樣的雅興,好啊。先生去寫吧」
楊濟昌像過年得了意外守歲錢的孩子興奮異常,忙活著找紙、裁紙;寫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臨時決定開一個極度低調的玩笑。
薛初霽已然覺察到楊濟昌情緒的異常,所以寫得很慢,斟酌如何委婉些。
楊濟昌兩眼放光,兩腮潮紅,完全不像八十老者;兩人互換了紙條;展開楊濟昌的紙條:「雍正仿汝瓷葵花洗」,字寫得有些抖索,薛初霽鬆了一口氣,有些歉然自己對老師水平的低估,於是作興奮狀:「所見略同!所見略同!」
楊濟昌定睛在薛初霽的紙條上:「清雍正高仿汝瓷葵花洗,品優,幾可亂真」,起先興奮的殘留被速凍在臉上,臉變得扭曲,他下意識地發出薛初霽的回聲:「所見略同......」,轉而音調拔高八度:「所見......」,未及說完,轟然倒地。薛大駭,一邊呼「先生,楊先生」,一邊呼「師娘快來!」
楊濟昌霎時一陣無盡的輕鬆,幾乎可以聽到骨骼、肌膚、神經像雪在陽光下酥化的聲音,更重要地是他能真切感受到內心的了無掛礙,肉身彷彿被雲絮烘托著,他確信自己進入了太虛化境。
飄來一陣女人的哭泣,越來越清晰,是女兒楊朗的,她不是在美國嗎?怎麼會到這兒的?
「爸爸,爸爸,你醒醒,你醒醒,我是朗朗,我是朗朗......你聽見了。你流淚了。你睜開眼呀!」
我流淚?流什麼淚?為什麼要流淚?是的,我原本是要把這個絕世汝瓷葵花洗留給你的,可值兩個多億啊!沒人知道世界上還有第九十五件汝窯器就藏在這個陋巷內,哈哈!機關算盡。我真流淚了嗎?是便宜了那個傻兒子!那件玉豬龍也是件來之不易的稀罕物。那當然是真的,我在西北大參加田野考古在克什克騰旗搞到的,能假嘛。那會兒,紅山文化還遠沒有命名哩。有點褻瀆它了,我用手絹扎著吊在褲襠里,把老二硌的。偷?這你就不懂了,學歷史有這層好,看世間萬物會有種歷史觀,什麼東西是你的?什麼東西是他的?其屬性的更易亦如同白駒過隙;東西往大了去,攫取的性質還會發生變化,所謂「竊國者侯,竊鉤者誅」。再者,好東西應該歸宿於識者,就說那件國寶「虢季子白盤」吧,挖到它的是農民,拿回去喂牲口,倘白盤有知一定會撞石自毀;一物之於人也有他的因緣際會,錯過,很可能就是彼此戕害,在那會,我不私了它,它完全可能會被吊在哪個滿身油膩的放羊老漢的煙桿上,不興哪天又被他沒有玩具的孫子給摔得稀巴爛。戲劇性,人生充滿了戲劇性和不確定性,好東西想給你的,卻成了假貨,得小件的馮家棟反撈著了。
他知道自己還能思想,但一點不激動,彷彿看別人的行徑;他不明白怎麼會聽到遠在美國的楊朗的哭聲。便不再想。他現在什麼都能撂開,說撂開就撂開。
薛初霽協助將楊濟昌送進搶救室,抽空跟師娘馮如蘭陳述了與先生會面的前前後後,並囑為了先生的形象,最好不要提家藏的事。在了解了楊濟昌此前並沒有心腦血管及高血壓等方面的疾病後,他幽幽地對師娘說,其實更是自問:「楊先生是個曠達的人,不至於為一隻仿汝瓷如此興奮.......難不成他真地認為那是一隻汝窯器?懂行的人應該能看出」,師娘馮如蘭倒不是想像中那樣悲痛,黯然回應道:「他從來不跟我談這些......反正,還沒退休就開始迷上了,人家都以為他好歹是個副市級幹部,錢肯定不會少,退休金大部分都是用來搗鼓這些的......,孫子買輛車,叫他給點錢,死活不,雖姓馮,但還是你親兒子,親孫子」。見師娘叨叨起他們家事,便不再說話。給她留下電話,三天後走了。
臨走前,徵得醫院同意,他試圖用楊濟昌感興趣的話來喚醒他,他摒開了其他人,獨自坐在他床頭,俯身在他耳邊:「先生,楊先生。我是初霽。」連續地呼喚,監護儀沒一點異常,他接著道:「先生,葵花洗,你的汝瓷葵花洗」,奇蹟發生了,他發現監護儀上血壓和心率都出現異常;他知道他沒有腦死亡,便繼續:「先生,醒醒吧,我還想到你書房喝喝茶,咱們再好好聊聊汝瓷」。他本想違心地說「那件葵花洗是真的北宋汝瓷」,以強刺激他醒轉來,「萬一他真地醒來呢?我怎麼應對?再讓事實把他打回?那大概就毫無活轉來的希望了」。「先生,我對你可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哩,學生慘淡經營這麼多年,也僅和先生在家自修的道行差不多,所以,你大可不必為得出一個和我一樣的結論感到有多高興,你讓我難為情哩。我知道先生研究汝瓷是絲毫沒有功利心的,純粹是怡情養性......」,薛初霽說著話,監看著監護儀,有起伏,堅信楊濟昌聽到了自己的話,便如汩汩溪流般不斷絮語,當然,會在小河道中不斷設置凸起的石塊,那便是諸如「汝瓷」「拍賣行情」之類的,流水經此便被激起,監護儀也同步變化,他基本明白了。
薛初霽的「汝瓷葵花洗」,猛地讓楊濟昌一激靈,自己似乎吸附在天花板上看著薛俯在自己耳邊絮叨,他想:你這小子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還在逗我哩。嗨,你到哪兒能理解,我為這個葵花洗付出了多少?三十年多啦!僅為了讓它的來歷「有案可稽」,我重寫了三年的日記,就為了使八一年出差南京朝天宮撿漏的故事天衣無縫;退下來後,推掉了若干的顧問、講座、評委,那都是看得見的白花花的銀子啊!人怕出名豬怕壯,要守住它,只能低調;我不想在有生之年讓它出現在世人面前讓全世界大驚失色大跌眼鏡嗎?做夢都想!能嗎?萬一它真正的主人冒出來呢?萬一她站出來呢?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你還能相信什麼?!別給我帶什麼高帽「怡情養性」,我對它懂了這麼多,不能對人講,憋就憋死了;沒有無盡的升值想像支撐,有多大的樂趣?當然,它讓我體驗到的不是過山車,而是扶搖直上的極度的快樂震顫,一二年,跟我同樣的葵花洗,香港蘇富比拍出了2.0786,對,是2.0786億港元的天價;你可知道那幾天我是如何度過的嗎?你小子倒好,猛然一抽,知道我是從哪兒掉下來嗎?九天!哈哈,你小子用你的專業水準,用你的所謂職業操守,讓我三十多年的人生變得如此卑微可笑;都說我清廉,都說我平易近人,都說我學問深宏,可誰知道這一切的動力源?現在告訴你也無妨,為這敗家的瓷洗,老夫甚至不惜壞了金剛之身。哈哈,深不可測吧。儘管與現在的幹部比是小巫大巫,可就我這麼個人做到那樣,話難聽也無所謂,叫雖「犧牲色相」而在所不惜,用心不可為不一也。別煩我,我累了,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日有意抱琴來。
在對待蘇慧文上,楊濟昌一直委屈地認為是「犧牲色相」,所以也一直居高視之,自認為從沒有建立起真正的感情,從內心也從沒有視她為情人,至多為性伴侶。
第一次見到她,已是就任政協副主席兩個星期後,緊張的忙碌稍有些鬆動,便利用午休時間在政協大院里到處走走。當時政協辦公大樓還沒砌,佔用的是市文物保護單位,一座狀元宅第。雖有些頹敗,但還是草木扶疏。院落的最北是狀元家的閨樓,現在是政協圖書室,林慧文就是圖書管理員,她大學的專業就是圖書管理,倒也對口,但規模太小還是屈就。楊濟昌微笑著朝她一點頭,她不由得臉騰地紅了;楊濟昌很隨和地問了圖書室的藏書情況,又信手翻看她做的卡片:「你很專業,字也很清秀,什麼學校畢業的?學的什麼專業?」蘇慧文第一次在男人面前如此緊張,連會陰部都抽搐起來;隨後又帶他到樓上看藏書,楊攔住她說:「還是我先上吧」,她頓時感受到了他的紳士風度:免了她顧及衣裾的藏掖。老式的木樓梯在兩人的登臨下吱嘎作響,無意的一瞥,她看到前上方他臀部的堅實,她很慌亂。下樓看到兩間鎖著的門,楊濟昌隨便問道:「這裡面也是藏書?」「不是,是文化大革命期間抄家抄的一些浮財,還沒發還的,其實就資本家汪伯嶠一家的,一直讓政協保管著」。楊湊近從門縫裡窺看,一股濃重的霉味透進鼻腔,他堅持著。「楊主席,要不我打開讓你看看?」「是你保管?今天就不看了。你要做好登記建賬工作,文革的一些遺留問題,我們正在著手解決,這些都是要退還的。」
汪伯嶠是本埠建國前最大的工商資本家,號汪半城,可見其富。文革初期即被抄家,幾乎至家徒四壁,本人在被揪斗時猝死,那時叫「自絕於人民」;抄來的東西在全市舉辦了一次「階級鬥爭教育成果展覽」。老百姓對紅木傢具、古玩字畫不感興趣,倒是在展出的魚翅海參、鹿鞭人蔘面前驚得眼珠子要掉下來。後來東西被市「清財辦公室」收管;文革結束後,清財辦撤銷,遺留下來的東西本欲轉到統戰部的,搬來搬去怕麻煩,便原地轉到政協;這其中各部門都揣著明白裝糊塗地沒有建賬,唯其到了蘇慧文手裡,無一件落下地分類、編號、登賬;沒人要求她這麼做,她覺得就應該這麼做。後來,汪伯嶠的後人收到退還資財時,幾次欲登門致謝,都被她峻辭了;汪家人提起往事都得說:「後來要不是蘇老師,大概只能收到政府的欠條了」。當然,汪家人還是遞送了一份遺失清單,因汪伯嶠早已辭世,這也僅是份闕遺甚多的清單,開列了金銀首飾、古玩字畫、清供擺件若干,結果是預料中的「泥牛入海」。那份清單楊濟昌看過,上面有「各式珍貴瓷器若干」,他不能確認汪家後人是識寶還是不識寶,但他知道人是有眼緣的,從千百件東西裡面能一眼認出自家的;這成了他的心疾之一。
蘇慧文長相一般,勉強可稱清秀,由於三十大幾仍待字閨中,臉上缺少熟女特有的潤澤,加之做事謹嚴條理性強,故頗有會計相。至於尚未婚嫁的原因,外界有幾個版本,但真正地是她沒遇到心儀的男人。大學時,狂熱地暗戀過自己的老師,但那註定是無果的,老師有家室;她只能把狂熱蓄積在內心,看上去滿山蔥蘢,無人知地下岩漿翻湧。她自認為她的擇偶要求並不苛刻:有修養的成熟男人。這其實不是年輕女孩擇偶的標準,更貼近選擇情人,當然喪偶的男人里還有一二備選,但她不想苟且,更沒有幫別人撫養孩子的準備,所以一直寧缺毋濫地延宕著、堅守著。
她是在楊濟昌就任後的政協全體干群見面會上見到他的。他站起來,右前側傾身頷首,她交感神經頓時亢進,心跳加速,瞳孔放大,甚至出現霎時的尿失禁,這是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體驗,二十年前圍著一襲長圍巾的洪先生走進教室的剎那,她就像這樣被電擊過。她從楊身上嗅辨到的雄性荷爾蒙氣息,其濃烈遠甚於洪老師;她不敢相信自己臨近不惑,竟然一個男人的衣袂輕拂就騰起了她早以為死滅的心火。她絕望地知道:她喜歡這個男人。與年少時所涇渭地是她對「曾經擁有」和「終年廝守」有了明確地選擇。
她也知道這種所謂「明確的選擇」同樣是無果的一廂情願。但這不能阻止她不斷豐富的意淫,並在意起自己的衣著打扮來。她認定了他一定還會來的,就因為那天他在門縫湊近的時間顯然過長了。
楊濟昌真地又來了。問有沒有本市的「地方志」,當蘇慧文從樓上取完書下來,看見楊從那庫房門邊調轉的余影。楊拿到書,似乎沒有急於走的意思,站在蘇的辦公桌邊翻閱。
「聽說楊主席是歷史和考古專業的?」
「你怎麼知道的?消息還挺靈的」。楊看著蘇,蘇的鼻尖上沁出一層霧樣的汗,兩頰泛著紅暈。
「你是名人嘛。既然是考古的,楊主席有空嘛?可不可以看看汪家的東西?如果是些稀鬆平常的,我就想偷偷懶了」。她有些羞澀的調皮。雖然楊濟昌品到奉承意味,但很妥帖,同時她的神情也不做作,讓他很適意;更重要地是她道出了他所想,便覺得這個女人蠻討喜的。他抬腕看了看錶,又仰頭想了想,給人以「看時間可不可以安排」的感覺:「好吧。但是,不管東西有無價值,你可都得保管好哦」。楊側著頭手指指點著的神態很迷人。蘇慧文吐了下舌頭,便從抽屜里取出鑰匙。
馮如蘭沒有聽從薛初霽的建議:用楊濟昌最上心的事,來刺激他蘇醒。雖然薛初霽說得很明了,與其說不知道如何進行,不如說她壓根兒就不想做任何努力,她也不了解他,雖說金婚都過了幾年,他們的婚姻其實就是土木形骸。
楊濟昌在學校被內定為「中右」,即准右派;留校任教隨之夭折,遣返原籍被安排到東郊公社中學教歷史。儘管他玉樹臨風,由於「政治面貌」作祟,婚姻問題遲遲不能解決。偏偏遇到馮如蘭不懼飛蛾撲火,於楊濟昌而言能有人「低就」自己就該感激涕零了,還侈談什麼「共同語言」、「郎才女貌」。馮如蘭當時的家境頗好,父親是糖煙酒公司的黨支部書記,手握批計劃外煙酒的如椽大筆。她自己則是百貨公司營業員,長得雖有些男相,媒人還是紛至沓來的,但她家一直要求男方入贅,這是很高的壁壘,從世俗觀念上這涉及到男性的自尊問題。見到楊濟昌後,馮如蘭以決絕的態度做通了母親的工作,對「條款」做了重大修改。新婚階段彼此還好,雖然馮如蘭在楊濟昌面前有些優越感,但表現得不算露骨,加之楊濟昌任教的東郊中學離市區遠,儘管馮如蘭的陪嫁里有一輛自行車,楊濟昌也不可能每天回家,聚少離多摩擦即少。
決定了他們冷戰開始地是兒子的出世。因楊濟昌的母親早逝,兩人是雙職工,馮如蘭說孩子讓她母親帶,另外從政治高度、孩子前途考慮,「還是姓馮為好」,楊痛斥她是「唯成分論」和「血統論」,堅持不讓。最後還是幹部丈人出面「做兩人的思想工作」。將寶貝女兒痛罵得哭哭啼啼後,對楊濟昌說:「不要以為我們是自私自利的人,共產黨人是唯物主義者,一朝我們去見馬克思了,姓什麼重要嗎?你是學歷史的,可以毫不武斷地說,斷香火這種事每天都在發生著;就算是修家譜,看似傳承有序,其實都是一廂情願的無用功......作為孩子最親的人,唯一重要的考量是如何地為他創造條件、趨利避害,只要是為這個目的,我們願意犧牲一切。姓什麼,不重要,還不是個虛名。孩子是你們的,你們好好商量著辦......如蘭一直催逼我,讓我找人,儘快把你調到市區學校;進普通的,不難,既然想調,反正是要找人,當然是調省中,所以,濟昌啊,還得給我時間」。楊濟昌無言以對,只能在心裡罵他「老狐狸」。從此兒子便叫馮家棟,很是咄咄逼人。馮如蘭受父親指點,正好家棟屬羊,便取小名「楊楊」,算是給楊濟昌的回扣。在兒子身上痛失姓氏傳承,成了他永遠不能完口的創傷。成了橫亘在他和馮如蘭之間不可跨越的藩籬,並因之發現和放大了馮如蘭許多個性缺點。又隨著丈母娘對家棟的專寵和溺愛,反襯了他的嚴厲和愛的缺失,父子隔膜與時漸增,與年漸長。
面對著遍身插滿管線的楊濟昌,馮如蘭幾乎是心如止水。醒轉來,七十多歲的她還得照料高出自己一個半頭,可能還是痴呆的他,想想都恐怖,更何況本來她就照料膩了;相比下,就這樣,倒也好,醫院裡躺著,有人護理,國家付錢。
多重原因,使馮如蘭對他和蘇慧文的關係一直不知情。首先是蘇慧文對楊濟昌的愛是徹底和純粹的,狂熱而理性的;絕不做對他哪怕半點不利的事,沒有那種死纏爛打;其次,自從女兒楊朗出生後,兩人便分床自眠,進入永遠的冷戰相持階段,性生活的停擺,作為夫妻關係晴雨表的功能也就隨之消失了。
楊濟昌跨進蘇慧文為他打開的庫房門,首先看到的是一屋傢具,雖然室內瀰漫著霉味,但所有的器物上沒有落塵,可見蘇慧文是打掃過的。「好東西,」楊濟昌撫摸著一架雕花床:「不僅用料好,是酸枝的,也就是俗稱老紅木;木工地道、雕工出彩」;有了異性聽眾,楊濟昌難免賣弄,蘇慧文則像學生一般虔敬;楊一路看過去,又在一架衣櫥前停住,仔細端詳,大講了一通「百寶嵌」工藝,然後打開櫥門:裡面放了幾件瓷器,兩個粉彩的帽筒、兩個青花的將軍罐、一個琺琅彩賞瓶......突然楊濟昌眼前一亮,他把手探進去,取出一隻釉色青綠、邊沿呈葵花瓣狀似盤非盤飯碗大小的瓷器,因心跳驟然加快,楊濟昌竟被嗆咳了,他下意識地掏出手帕,但擦拭地卻是手中的器物,知道自己失態了,邊甩甩手帕,邊對蘇慧文解釋:「這都是過去形成的習慣,看到......東西要擦一擦,好看得清楚些」。他的支吾與剛才的口若懸河使蘇慧文意識到這不是個平凡物件,她隱隱聽到了「芝麻開門」的秘咒,但還不能確定,她本能地進一步裝痴賣傻:「真不值得,就這個壞盤子,上面這麼多裂紋」,她雖靠得很近,楊濟昌也沒能嗅到從她髮根蒸發出的海鷗洗頭膏香味,他所有的感官功能都投射在手中的瓷器上。「這種裂紋不是壞,叫開片.....叫洗,過去人洗毛筆用的;.是,大路貨的東西.....,不定是汪家什麼賬房先生用的,粗貨.......小蘇,很細心哦,連這麼個東西都做了標籤,好,好」。嘴裡說得一錢不值,但放置得卻異常小心。聽到他竟杜撰出一個賬房先生的故事,蘇慧文全然明白了。「我也不知道楊主席是表揚,還是批評,我什麼細心,只是怕付責任」。「當然是表揚,你不是怕負責,是有責任心......除了編了號、貼了標籤,有沒有建賬?」蘇慧文忙從抽屜了抽出一個用練習簿做的登記本,條格清晰,楊濟昌裝作無意識地翻著,找到了瓷洗的記錄,編號與實物完全一致。楊濟昌的絕望堪比正準備向暗戀許久的女人示愛,卻發現她竟名花有主。
蘇慧文突然從他手上抽走登記本:「我還以為是盤子哩,不學無術。楊主席,是叫洗?還是叫筆洗?」說著便取出橡皮作修改,楊濟昌只差抽自己耳光「德性,賣弄個什麼慫!」
「怎麼巧取而不是豪奪地得到這個他認定了是汝窯器的葵花洗」,無時無刻不在嚙啃著他,幾近寢食難安。方案想了一個,推翻了,再想一個,再推翻,甚至連下三濫的盜取庫門鑰匙模都想到了;當然硬摘瓜地讓蘇慧文把它送到他辦公室,說差個煙灰缸,也不是不行,但最好還是不留任何行跡,這可是「縱有家財萬貫,不如汝瓷一片」的汝瓷啊。或者,要能達到蘇慧文知道東西在我這兒,但心甘情願地保守秘密;怎麼才能達到這種境界呢?楊濟昌不是好色之人,從沒想過睡除老婆之外的第二個女人,儘管他和馮如蘭已是多年的無性夫妻,儘管他每天還有晨勃;所以這個問題很是難住了他。
蘇慧文儘管不知道這個洗是什麼瓷,也不知道它真正的價值,但從楊濟昌的反常明白無誤地知道:楊濟昌識寶,這是個好東西;既然他想掩飾,說明他想得到,又不想讓我知道。那麼好,各取所需。我要做的就是和這個洗渾然一體。
楊濟昌後來又託辭過去曾在瓷器上下過工夫,想把將軍罐和琺琅彩的賞瓶仔細賞鑒賞鑒,並帶了柄十倍的放大鏡,來到蘇慧文那兒。讓他心中一驚地是那隻葵花洗不見了。他硬著頭皮拿著放大鏡在那兩隻瓶罐間遊走,眼光卻像探照燈在櫥櫃深處梭巡。
直到他故作調侃地問起:「咦,賬房先生洗筆的碟子,被小蘇打壞了?」蘇慧文才放下心來,知道自己的判斷無誤,同時領略到楊濟昌的城府。
「我哪兒敢。雖說是個粗貨東西,領導看過的,如果沒有了,不是我拿也是我拿,那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以前也沒在意,幾件瓷器都放在一起,萬一磕碰了,粗貨倒把細貨傷了,不值當;我就把它放到這裡面了。」說著打開櫥的另一檔,裡面倒放著一架珊瑚和一架大理石插屏,葵花洗已經被報紙包裹著。
「沒看出,小蘇倒是伶牙俐齒」,楊濟昌烏雲轉晴同時來了靈感:「國家正在一步步落實知識分子政策,也正是急需要人才的時候,以彌補十年浩劫帶來的損失,我看適當的時候把你推薦到市圖書館領導崗位,人盡其才」。他得意自己的靈光乍現,滿以為蘇慧文會半推半就地感謝,沒料蘇慧文頓時掉下臉,眼淚差點掉下來,關上櫥門:「謝謝楊主席關心,政協不要我就是不要我,別......」,「小蘇,你這可是狗咬呂洞賓哦,全市學圖書館專業的大學生恐怕就你一個,人才難得哩。哈哈哈,僅僅是我個人的想法,再者,我也只能推薦......想不到小蘇對政協感情很深噢」,「我跟政協有什麼感情?!」蘇慧文衝口而出。楊濟昌覺得要捋一捋了。打個哈哈便走了,也未能將葵花洗好好鑒賞鑒賞。
楊濟昌一直在玩味蘇慧文的話,但他覺得最好的辦法是把她「提拔」走。
第二天他就不得不改變主意了。蘇慧文來到他辦公室,眼圈有點發暗,平靜地給他遞上一張紙,他一看《汪伯嶠資財清單》,他不解地看著她;「楊主席,是這樣,我怕哪天被調走,圖書那一塊好辦,以前就有交接;汪伯嶠家這些東西,是到我手上才建卡建賬的,我做人的原則是要清清白白,所以我就做了這個一式三份的清單,一份交給主席你,一份準備交給辦公室......」,「嗨,我隨便說說,你竟這麼頂真了,其實,從我們政協工作方便來講,我是一百個希望你留在這兒。好,既然你不覺得委屈,說定了,只要我在政協一天,你就在這兒。這東西,」他晃著那張表:「你用不著搞這麼複雜,像你這麼認真負責的同志不相信,還能相信誰?!」說著高舉著撕成幾截團著扔進字紙簍。
蘇慧文站在楊濟昌的病床前,看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百感交集。她和他已有十多年沒坐到一起了,和他的所謂戀情其實也僅僅維持了不到兩年,不是那種截然的分手,而是越拉越長直至遙遠的見面,連做愛也索然無味了。她可以為他瘋狂,但這不意味著她可以放棄自尊。
是他發出隱晦的信號,她撲進他的懷抱的;她知道她是葵花洗的捆綁銷售品,但仍心心念念希圖駐進他的心房。直至心力交瘁,直至有一天她讀完了《飄》,才心有不甘地放手而去。
她是故作裝點他的辦公室,將那隻琺琅彩賞瓶以借的名義放到他那兒,隨手又將瓷洗放在他面前:「反正是個粗貨,你就做煙灰缸吧」,隨手將一張寫好的借條遞給楊濟昌,讓他簽字,上面寫地是暫借花瓶一隻。楊濟昌視而不見地簽了。後來將資財退還給汪家時,辦公室主任說這隻花瓶不必還,楊堅持要還,說這隻賞瓶是乾隆年代的,且人家不容易,損失已經夠大了。而葵花洗「命運多舛」,沒幾天就「不慎打壞」了,是楊濟昌在和蘇慧文做完愛後隨便告訴她的。並徵求她要否作適當的賠償,「要不然會讓你背黑鍋」。蘇慧文一點沒感覺到他幽默。只是在以後把一本新的登記本丟在他面前,那上面沒有了葵花洗,編號也是重新編排的。那一刻楊濟昌有點被人剝光衣服的尷尬。為了不讓蘇慧文覺得太明顯,他斷續維持著和她的私情。後來經過苦口婆心並曉以大義地做工作,蘇慧文勉強同意調到市圖書館做副館長。他們的戀情慢慢地無疾而終。
楊濟昌神魂無依地遊盪著,忽然聽到一個久違的聲音,便停佇下來。他看見了蘇慧文。依然二十年前的模樣。但不同地是,他竟然覺得她風情萬種,又迥異於嬌艷。她撲面而來的溫軟甚至有些母性的風情,化為纖纖十指輕柔地從他髮際梳過,他感覺到緊緊包裹在自己身上幾十年的硬殼在撲簌掉落,這感覺太好。他驚異以前怎麼沒體會到,蘇慧文為他做了那麼多。油然而生的歉然和留戀讓他躑躅難捨。
蘇慧文坐在楊濟昌面前,捧起連帶著管線蒼白皴皺青筋暴突的手臂。濟昌啊,你好可憐!枉為你有那麼深的學養,枉為你是學歷史的出生,知識沒能武裝起你,你輕易地被一個瓷盤子擊倒了,心也為它所役使,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最在乎你的你視若敝屣,最沒用的你卻敬若神明。我不知道這麼多年,龜縮著,你活得舒展嗎?在你倜儻偉岸的外表下是一個悖論的註腳:猥瑣和卑微。我仍然愛你,是因為可憐你。
蘇慧文把壓抑了二十年的心曲,輓歌一樣地吟唱給楊濟昌聽,她不在乎他聽見與否。但顯然他是聽見了,她看見他緊閉的雙眼先是有點濕潤,慢慢地一滴淚滾落下來,接著便是一道無可遏止的水線。她俯伏到他胸前,劇烈而壓抑地抽泣,整個人都顫抖著。
楊濟昌感覺到蘇慧文輕輕地放開他的手,向深遠處飄移;在自己的前上方豁然洞開了一條流光溢彩的隧道,自己像羽毛般被裹吸、升騰;他尚能感知到,之所以如此輕盈,是她幫他脫卸了沉重的盔甲。
2018年4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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