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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芝與他的「十字架玫瑰」

作者:復旦大學英語語言文學系講師 包慧怡

紅玫瑰,驕傲的玫瑰,我一切時日的悲傷玫瑰!

走近我,當我吟唱那些古老的傳說:

庫乎林正與苦澀的海浪搏鬥;

德魯伊祭司,灰發的,林生的,靜眸的,

拋擲弗古斯的夢想,從未吐露的廢墟;

而你自己的悲傷,在那些穿著銀草鞋

在海面起舞,在舞中老去的星星口中

以崇高而孤獨的旋律詠唱!

走近我,人類的命運已不再教我目盲,

我在愛與恨的樹枝底下,

在所有命若蜉蝣的愚昧中央

找到了浪遊途中的、永恆不朽的美。

走近,走近,走近來——啊,別驚動我

為那玫瑰呼吸的充盈留一點空間!

否則我就不再能聽到尋常事物的渴望:

虛弱的蠕蟲藏身於小巧的洞穴,

飛奔的田鼠在草叢中同我擦身,

還有沉重的人世希冀,苦苦勞作,消逝;

但是,請只追求聆聽那些奇詭之事,

由神向早已長眠的明亮心靈訴說!

學會用一種人類不懂的語言歌詠

走近來;在退場的鐘點來臨前,我會

吟唱老愛爾蘭,還有古老的傳說:

紅玫瑰,驕傲的玫瑰,我一切時日的悲傷玫瑰!

玫瑰賜蜜於蜂」,薔薇十字會徽標之一

這首《致時間十字架之上的玫瑰》(「To the Rose upon the Rood of Time」,1892,包慧怡譯,下簡稱《時間》)是愛爾蘭詩人葉芝(William Butler Yeats)出版於1893年的詩集《玫瑰集》(The Roses)中的第一首詩。該詩集中除《當你年老》等名篇外,還收錄了《戰鬥的玫瑰》《世界的玫瑰》《和平的玫瑰》等膾炙人口的「玫瑰詩」,《時間》是其中的提綱挈領之作。這首詩體現了葉芝強大的綜合整飭能力,其中「玫瑰」這個亘古經典的意象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靈活運用,成為一種具有高度創造性的符號。葉芝在詩題中早已點明,他的玫瑰不是幾千年來作為愛情象徵被詩人們詠唱的玫瑰,而是一朵受難的玫瑰。他沒有選擇更常用的「cross」,卻用「rood」一詞來表示「十字架」。後者的古英語詞根是「大樹」,後來演變為用來製作十字架的樹木,到了中古英語中,已經被用來專指基督的受難十字架。玫瑰本質上是一個環形的封閉意象,並且在法語、德語、義大利語等眾多歐洲語言中,玫瑰都是一個陰性名詞;十字架則是一個向空間中無限伸展的開放意象,且在上述語言中rood都是陽性名詞。在詩題中,一朵陰性的玫瑰被釘上了陽性的十字架,已預示了全詩消弭對立以及整合矛盾的雄心。

中世紀羅曼司《玫瑰傳奇》14世紀插圖手稿

何況這還是座「時間的十字架」,作為受難十字架的rood既暗示時間的終結——作為「哀慟之子」(Man of Sorrows)的死去的耶穌——又預示對時間的克服,即復活後以「莊嚴天主」(Maiestas Domini)形象出現的基督。在這首詩中,十字架是時間被重新定義的場所,它的橫木與立柱交匯之處是玫瑰的棲身所,也是「美」重新出發的地方(「我在愛與恨的樹枝底下……找到了浪遊途中的、永恆不朽的美」),是詩人對藝術本身的再定義。正如葉芝本人在1907年寫道:「藝術的高貴之處在於混合對立之物,極端的悲傷,極端的喜悅……它(藝術的)紅玫瑰朝著十字架的兩條手臂交錯初綻放。」

《時間》中的意象大致可分為「屬玫瑰的」和「屬十字架的」兩類。前者涵蓋一切自然界中轉瞬即逝的、必死而真實的美好之物,可用葉芝在第二節中使用的短語「尋常事物」(common things)概括,包括「玫瑰的呼吸」、「虛弱的蠕蟲」、「飛奔的田鼠」、「沉重的人類希冀」等。葉芝認為它們「命若蜉蝣」而「教我目盲」,卻並不因此就沒有價值:這些易逝之物無比真實的「渴望」同樣值得傾聽。但葉芝更要求真正的詩人「只追求聆聽那些奇詭之事」,也就是那些「由神向早已長眠的明亮心靈訴說」的、「屬十字架的」事物:在海面起舞並老去的星星口中的旋律,還有庫乎林(中古愛爾蘭語史詩《奪牛記》中早逝的英雄)、弗古斯(庫乎林的養父,被剝奪王位而放逐的厄斯特國王,後來成為梅芙女王的愛人)、德魯伊祭司等藉著死亡早早步入了永恆之疆域的神話人物——這些神話中的悲劇英雄們在葉芝那裡同時是「老愛爾蘭」(Eire)及其血淚斑斑的歷史的象徵。攀援著時間的十字架,這些人與事從流變而易朽的塵世升入永生而超驗的國度,進入一個凌駕於自然界規律之上的純然狂喜的世界(一如葉芝在《駛向拜占庭》中塑造的黃金國度拜占庭)。兩個世界雖然顯著對立但並非絕對不可逾越,而逾越的秘密就在於掌握那種「人類不懂的語言」,詩的語言,純粹歌詠的語言。

詩歌作為一種秘教的入會儀式——對詩性語言的領悟作為一種窺見真理的資格篩選——在本詩中還有更加具體的所指,也就是與「十字架玫瑰」有直接淵源的17世紀玄學運動「薔薇十字會」(Rosicrucianism,或譯「玫瑰十字會」)。其建立人克里斯蒂安·羅森克魯茲(Christian Rosencreuz)的名字(當然並非本名)直譯就是「基督·薔薇十字」。羅森克魯茲相信自己是從墳墓中復活的拉撒路(Lazarus)再世,其標誌性文書《薔薇十字宣言》亦聲稱該會「建立於古老過往的玄奧真理之上」,致力於揭示「不對普通人顯露的,關於自然界、宇宙和精神領域的洞見」。糅合了卡巴拉神秘主義和基督教核心意象的薔薇十字會對後世的影響遠比我們想像的更深,甚至在以理性著稱的18世紀被稱作「薔薇十字啟蒙運動」。而對各種玄學理論終生保持興趣、自己是「金色黎明」(Golden Dawn)等玄學組織高等會員、後期熱衷「自動寫作」等通靈實踐的葉芝本人,更是多年研習薔薇十字會教義,其中就包括這一條:可感知的物理世界是從精神世界彌散(emanation)出來一系列世界中最低級的,但它與精神實相之間仍有階梯(ladder)相連。葉芝留下的筆記顯示(今藏愛爾蘭國家圖書館地下室),他在最沉迷薔薇十字教義的同時又在研究印度哲學,並將後者理解為「大體認為塵世或曰色相都是虛幻的」。在《時間》中,我們可以看見葉芝對兩種理解世界的不同模式的消化和整飭:「薔薇十字會模式」 具有強烈的泛靈論傾向,相信真理以自然界萬物的面貌無處不在地呈現;「印度教模式」則認為至高的真理是沒有圖像的——前者使得詩歌中的象徵主義成為可能,後者則提醒讀者逃離的必要性——於看似矛盾的思維模式中發現共生的可能,也是葉芝在《時間》乃至整部《玫瑰集》中致力於完成的一件事。

《玫瑰的靈魂》,約翰·沃特豪斯

《時間》是一首在批評史上沒有得到足夠重視的傑作,其中的玫瑰意象不僅成為葉芝對莫德·岡(Maud Gonne)終生摯愛的象徵,體現他對薔薇十字會等玄學流派的探索和反思,也在詞語的花瓣中舒捲著詩人對故鄉的感情,以及渴望定義愛爾蘭民族精神的文學野心。「紅玫瑰,驕傲的玫瑰,我一切時日的悲傷玫瑰!」——在這首詩中,玫瑰不僅將所有的美綜合於一個意象,成為「永恆不朽的美」的化身,更幾乎成為一切崇高和值得渴望之事的符號,所有上升之力匯聚的軸心,一種「象徵學的象徵」。在浪漫主義詩歌傳統中,雪萊曾在《獻給智性之美的頌歌》(「Hymn to Intellectual Beauty」)中賦予「美」類似的地位;然而就如葉芝在1925年的筆記中所言:「《玫瑰集》中被象徵的品質與雪萊的智性之美不同……我想像它(玫瑰)與人類共同受苦,而不是某種從遠處被追求和眺望的東西。」在由《時間》開篇的《玫瑰集》中,玫瑰與十字彼此消弭為一種無限的暗示性,陰陽相糅,元素交融,易朽的玫瑰經由「十字架化」而超越時間。埃柯在《玫瑰之名》中所謂的「昔日玫瑰以其名流芳,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在葉芝這裡並未發生,因為葉芝的玫瑰已升華為一種探索真理的動態能量,是尚未蛻化成一個名詞的、一朵不斷「玫瑰著」的「元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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