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批三國|程嬰杵臼誰分任

上回在封面上用了一首詩：

琴遇知音始可調，卓非善聽亦徒勞。早知應聘終罹禍，罪死何如節死高。

這一首詩，是南宋詩人徐鈞寫的《蔡邕》。但是讀之總覺得有些不快。蔡邕受聘於董卓畢竟是無奈之舉。何況所謂罪死，罪其實不在他；所謂節死，試問一人之節與全家的性命相比到底哪個更重要些？最主要的是，總覺得說這話的後人因為並不需要自己做兩難的抉擇不免顯得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

類似的情形在賈詡身上也一樣發生。王允一聲令下，就逼得西涼軍走投無路。是賈詡獻策打回長安。後人多詬病賈詡說漢室因他一言而重歸亂世。試問如果沒有李郭犯長安，漢室難道竟然就可以又中興嗎？試問賈詡難道就必須一腔赤忱對漢帝，束手待斃守忠節嗎？王允的決策錯誤與賈詡的救命之策，到底孰輕孰重？只怕在兩可之間也。

西涼軍在李傕郭汜的帶領下，殺回長安。

長安城中天下無雙的呂布。

第一戰，呂布就叫李肅做先鋒出戰，結果李肅大敗，於是呂布就以「挫吾銳氣」為由，將禮俗殺了。呂布手下雖然沒什麼謀士，可是著力的戰將按理還是能派出個把來的，比如張遼、高順，向來都是他的人。可是為什麼偏偏要叫這個李肅呢？

呂布在明知道此人出戰並無什麼勝算的情形下，一樣叫他出戰，並且還將他砍了。你說有沒有其他的原因在其中？我看有。

李肅當年挑唆呂布殺了丁原，投靠董卓。而後呂布才得以成為董卓的義子。

殺董卓對呂布來說，是可以解釋得通的，為國除害嘛。在大義頗能說得過去。如果再加上要搶回貂蟬以解奪妻之恨，那就在私心上也無可厚非了。所以呂布對此在心理上應該並沒有什麼負罪感。但是殺丁原就不一樣了。丁原待他不薄，於公於私其實都沒有什麼好的借口和理由可以對丁原動手的。呂布殺丁原純粹只是為了私利。所以這事情在呂布的深心處只怕也自覺是一個污點所在。而最了解他這個污點全過程的，非李肅莫屬。所以殺了李肅，幾乎就可以假裝將自己之前的污點洗白了。何況再想想，若不是這李肅巧舌如簧，自己又怎麼會上了董卓這條賊船？最後又不得不連董卓也殺了？如此說來，呂布那三姓家奴的惡名，豈非皆是拜李肅所賜？如此之人不殺更待何時？所以李肅此人，對呂布來說，不得不殺。

呂布自己出戰，殺得來替董卓報仇的董家女婿牛輔大敗。牛輔正要逃竄，卻被手下胡赤兒殺了。胡赤兒提了人頭，奪了金珠來投呂布。呂布大怒，立刻就殺了胡赤兒。（注意，是赤兒，不是車兒。）毛批本演義有批語叫做「知人則明，自知則暗」。其實不然。只怕正是因為自知亦明，方才容不得一個和自己很相像的角色留在自己的身邊。捫心自問：「我呂布會不會放一個呂布在自己身邊，認自己做阿爹，然後哪天忽然就把自己的頭砍了？」又或者自己也確實不願意去面對自己身上的惡與污點，所以看到一個與自己有著相似的惡的人，無名火便不由自主的燃了起來，當然是一殺了之。

因此，演義中這兩段，看似寥寥數筆，其實正是拐著彎地在戳呂布的心吶。

然而呂布雖強，卻依舊沒有守住長安。

演義中強調了呂布的有勇無謀。事實上呂布不受王允重用只怕也是原因之一。在王允眼裡，呂布始終只能算是一隻被利用的棋子，又或者不過是除了武藝一無是處之流。後漢書中就說王允只把呂布當作俠士劍客之流看待。以呂布的心氣，想來是不能滿足的。其實在此之前，呂布在董卓、丁原眼裡的定位又何嘗不是如此？何況長安城中縱有呂布這樣的武將，卻並沒有與賈詡相匹敵的良臣智囊。至於王允，雖有忠君之心，但是在大事決策以及征戰退敵方面，顯然不是他的強項。

有人說了，虎牢關呂奉先一人可擋十八路諸侯，如今怎麼擋不住區區一支西涼軍？

原因很簡單，首先呢，西涼軍可並不區區，乃是一支戰鬥力相當強悍的隊伍。其次呢，虎牢關是關卡，屬於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形，守住關隘扼住險要便可擋住百萬軍馬。可是長安城乃是一座大城，四面來敵，教呂布一人如何抵擋？

不過呂布還算有良心，自己逃走之時，還沒有忘記叫王允一起走。青瑣門外，呂布大呼，請王允同行。可是王允卻並不肯走。他明知留下來死路一條，卻依舊選擇了留下。而呂布卻撇下家小，飛奔而去了。毛批「王允是漢子」「貂禪也不要了」。兩語相對照，一逃一走。似乎頗有揶揄呂布的成分在其中。不過我們不妨換一個角度來看看。王允此時說了一番話：「……臨難苟免，吾不為也。為我謝關東諸公，努力以國家為念！」是不是有王允留下守節全義，呂布離開，召喚天下群英為國除害的意思在其中？至少在王允的希冀中，應該是這樣的吧。如果硬是要比一比的話，比之千年之後的譚嗣同與梁啟超如何？是不是頗有一些「程嬰、杵臼；月照、西鄉，吾與足下分任之」的味道在其中呢？所以，王允留下來，是存著死志的。

很多時候，為什麼我們會覺得有許多所謂的「衛道士」說起話來就讓人特別不舒服呢？多半是因為這種人對別人有各種要求。比如要求別人死節，要求別人捨己為人，要求別人這樣那樣。而自己呢？無非長個嘴罷了，而且還要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壓制別人。用現在的話說，這種人就叫做聖母婊。那麼真正的聖母與這種人的本質區別是什麼呢？本質區別就在於聖母也許也會要求別人捨己為人，要求別人以死守節，但是事到己身時，他也以同樣的標準來要求自己。比如王允，實乃不折不扣的聖母也。

在看王允設計董卓時，我們彷彿看到了一個足智多謀的大忠臣；但是在看到王允不分清紅殺了蔡邕時，我們又覺得王允剛愎自用大權獨攬，未必不是下一個權臣。甚至覺得他對蔡邕太過苛責。可是，在最終，亂軍圍住長安城時，他居然毫不退縮，不願就此一走了之，反而留了下來時，不由得又讓人肅然起敬起來。以一己之身，雖不能力挽狂瀾，但寧可死而後已，也算得上是一腔熱血對忠義了。不管這個忠義是不是正確，但是至少他堅守了自己的價值觀，並為此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好個王允，面對亂軍毫不害怕，自宣平門樓上縱身而下，直面賊子，引頸受戮。

作為一個上位的決策者，王允也許並不稱職。因為他太過黑白分明，總覺得非此即彼，除惡務盡。也許這才是他一意要殺蔡邕，決意不肯赦免董卓部下的原因吧？

由於決策的失敗，任憑搖搖欲墜的漢室皇朝如同一個赤裸的小孩裸露在狼群之中，這個不能不說是王允的過失。但是作為一名漢室的臣子來說，他的忠誠與節氣，顯然是沒有任何爭議的。

他自城樓一躍而下時，也許是希冀著用自己的身死來換取亂軍的平息吧，也許是要用自己的生命來洗刷自己的過錯吧，也許是願用自己的一腔熱血來彰顯忠心吧，也許是要用自己的死亡來喚醒大漢朝的關東諸公吧。不管如何，王允自身的忠義確實是保全了。

只可惜亂軍並沒有因為王允身死而就此罷手。李傕郭汜就是兩頭喂不飽的惡狼。朝廷就此又落在了這兩人手中，情形比之董卓之時，更加糟糕了八分。他們殺人放火搶劫掠奪無所不為。又將一應大權盡握己手，若不是看著小皇帝可能還有些用場，只怕早就一併殺卻了。

而此時，居然有人前來討賊勤王。不是別人，正是西涼太守馬騰與并州刺史韓遂。三國演義中將這一段稱為「勤王室馬騰舉義」。事實上就演義全書而言，對馬騰的定位都是忠心得很，那麼事實上真的是這樣嗎？我們下回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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