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年輕的先生
第026期
永遠年輕的先生
作者：陳驥
劉世南先生是我的老師、長輩，也是最好的朋友。相識六年來，先生無論在學業還是生活，都給予我最真切的關懷。他勤奮而樸素的生活，也深深地影響了我。
先生是蜚聲海內的學者、詩人，清詩研究與經學研究的巨擘。我們的交往，也是從文學開始的。我和先生都喜歡讀詩，也喜歡寫詩。每次去先生家裡，一進家門，先生定要問我有沒有近作，讓我抄給他看。等我都抄下來，他總是先讀一遍，然後要我一句一句給他解釋，細緻到每一個典故和每一個字的用法。一開始我覺得這是多此一舉，以先生的學養，哪會看不懂這幾首詩。何況，這麼條分縷析下來，有句無篇，渾成盡失，哪還見得詩情在。但時間久了，我才明白先生的用意。
我早年學唐，為追摩所謂「唐音」，動輒三山五嶽，扛鼎叫囂，在先生看來，不免浮華。先生於詩之一道，極重言志，更兼一力學宋，骨骼堅蒼，對我的詩自然是不滿意的。他命我逐字解析，便是要收束我下筆隨意的習慣，幫我洗削繁華。幾年下來，我自覺在先生的影響下，已能領略幾分「老樹著花」的朴淡妙境。與先生談起，先生很謙遜地說：「是你用功，我起不了什麼作用。」但他說完就撫掌大笑，我知道他開心。
先生雖是當世著名的詩人，也寫得一手好文章，卻從不以辭章自高。遇人激賞，多隻搖一搖手，言：「這都不算什麼。」相反，先生知道我有時也喜歡讀點花花草草小情調的文章，就經常以「一為文人，斯不足道」來警醒我。先生早年投身革命，意在為國家、為民族探尋一條出路。新中國成立後，卻主動離開俗世認為很有「前途」的行政崗位，選擇了教書生涯，淡泊自守，著書立說。但無論什麼時候，先生都密切關注著社會民生，保持著傳統知識分子的入世情懷，絕不學那些自命風雅的無聊文人，寫吟風詠月、吹牛拍馬的文章。
先生經常對我說：「文字緣同骨肉深。」交道久了，便真的成了親人。先生關注民生大事，苟利家國，便奮不顧身，很敢說話。但是，他又每每叮囑我，在社會上要謙遜審慎，切不可亂說話。並且，三番五次向我講起阮籍臨終之時，命其子慎言謹行，要與司馬氏合作。並言歷史上的人物，能為理想漂泊四方、流血犧牲的所在多有，但是，他們無不希望自己的後代過安定世俗的生活，不要經受任何風浪。先生的叮囑雖視我太高，但這份深情真令我感動。
先生對我的關懷，還體現在家庭生活中。早幾年我沒結婚也沒女朋友的時候，最怕的事情就是陪先生出去吃飯。先生坐上首，等大家都敬過之後，他就拉著我離座，挨個用茶水回敬。並且，每敬一個人，先生定指著我說：「他年紀不小了，還沒有女朋友，有合適的姑娘拜託您介紹。」先生挨個敬完一圈，也就請託了十餘人，並且對每一個都恭恭敬敬，再三叮囑。我站在邊上真覺尷尬無比，恨不能找個地洞鑽下去。下一次吃飯又是如此。幾次想甩手跑開，但我知道先生實在是太過關心我，為我著急，不忍拂他的意。成家有了小孩之後，每周探望先生，先生定要看我手機里妻子和小孩的近照，細細詢問小孩成長的情況。我每次去先生家裡之前，妻子也多會叮囑我先給小孩拍照，一會好給先生看。
先生雖然高壽，卻很少鍛煉。他只愛讀書，白天的時間基本都在圖書館。而老年人睡眠少，他早上一般四五點鐘就醒了，還是坐床上讀書，睡前也必要坐在床上讀一會書。先生有一次跟我說：「有些人每天早晚花大量的時間走路鍛煉，只是為了多活幾日。但他們每天白天只是去打麻將，這又是何苦？」先生是認為「多壽多辱」的，他從不鍛煉，也從不吃補藥。甚至在鼻頭基底細胞癌住院手術期間，也是談笑風生，反過來是他勸我們陪護的人要放鬆心態。
已逾鮐背的先生，思想還非常活躍，求知慾比一般的年輕人都要強烈。今年端陽晚上，我在家中燒了菜，帶過去陪先生過節。按先生規矩，二人三菜，喝恆大冰泉。席間縱論古今，興緻頗高。論及「革命」的意義與價值，先生盛讚周有光是「年輕的思想者」。我趕緊獻諛說：「那你也是年輕的思想者。」先生正色曰：「從這個角度講，我永遠是年輕的！」
這一次，先生說要出自己學術生涯的最後一本著作，讓自己身邊最親近的幾個人各寫一篇，附於書末。先生一再強調，這本書是學術性的，不是文學性的。但我才疏學淺，不敢也不必裝腔在先生面前談學術。惟著此小文，但求能寫先生之精神於萬一。
作者簡介：江西廣豐人。本科畢業於中北大學電子信息工程系，碩士畢業於江西師範大學哲學系。現居南昌，從業出版。
主編短評：
初看《永遠年輕的先生》這篇散文，覺得一般，無非寫了作者與名詩人、學者劉世南先生交往的幾件看似微不足道的事：為先生細細解讀自己所寫的詩、先生關心作者的婚事和家人近乎迂腐的程度、先生作為思想者不懈的創新精神，然再讀並多次閱讀後，又至少給我留下這樣的印象：這三件事是分別從先生對門生創作的嚴格要求始終是全文的重點，先生對門生生活和家庭的關心，足以體現先生的古風猶存的深厚涵養。文章緊扣主題「年輕」一詞，寫世南先生教育學生的良苦用心，可謂推心置腹，再寫先生關愛學生婚姻及至學生的家人，親切幽默，想見先生的長者氣度，最後先生承認自己是個「年輕的思想者」，更顯先生的學術思想決不泥古的獨創精神，絲絲入扣，結構完整謹嚴。
文章的語言亦顯作者深厚的古詩文功底，句句落實，樸素，精要，幾乎讀不到有任何為於今的散文作者所愛用的修辭上的花樣，這也許與作者本身是出版社編輯職業和習慣於用古文寫作習慣有關，為一般人所難深究。但也因為這樣，這篇質純語朴的散文便顯得拘束了些，因為對於當下的散文創作來說，更要求有敘述上的難度和描寫上的深細度，如應當把場景展開來，給人物的言談活動較大的背景空間，使語言活躍起來，以呈現散文多彩的風貌，這樣或許更符合讀者對散創作的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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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編：劉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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