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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中牛長篇小說《天藏》連載之八

關中牛長篇小說《天藏》連載之八

《天藏》

關中牛

第八回

十三爺暗通府衙出傳帖 劉香真故弄玄虛道古今

張知縣鬻官賣爵發橫財 拜金鼎渾水摸魚袍加身

圪嶗村辦事歷來都講究氣派。無論婚喪嫁娶還是過節唱戲,不鬧得四鄰八村怒目相視,活像他們辦的這件事情還不能達到預期的目的。村上修寨建塔兩件事情的同時操辦,居然大張旗鼓驚動了當地州縣。不但衙門派人送有賀詞頌匾,周遭那些文人騷客亦不吝墨寶。鬧得白天席棚櫛比,夜裡鑼鼓喧天不提。

且說,新建塔寨的地址勘劃,村裡那些個能人總算有了顯能的機遇。居然大言不慚地放話說,要請就請個能扶住這件人老幾輩的大事情的高功真人,一般毛毛小道還是不請為好。村上專門派人去了趟華山,請來了居住在「大上方」石窟閉關辟穀三十年都不曾下山佈道的劉香真道長。一來二去,就花了不少功夫。

此事最後經十三爺安排,二公子賈懷輈為主請,並特邀蘇村那個拜金鼎為陪席,坐著牛皮船渡河東去,沿運城一路南下,到了風陵渡再折回清軍駐守的潼關換上轎車,又繞道河南盧氏縣境的高山大川,以躲避那些竹竿會的人馬,最終才原路返回村莊。

據說,被請的這個劉道長的道功那真是高深莫測,行路根本不用轎子,便可日行八百。村上來去帶著頂轎子,反倒鬧得有點鋪排。這頭,請人的一路辛苦剛剛回到圪嶗村坡頭,只見天上一羽人收翅徐徐下落坡頭老柿樹枝頭。待眾人定睛細看,從樹頂跳下一個大活人來,站在他們面前的正是那個坐在石窟里三十年都未曾嘗過一口米面的高功真人!

且說,華山下來這位道行高深的劉香真可謂超凡入聖,不拿羅盤不帶斗燈,繞著圪嶗村四周溝堖和山峁峁轉了幾圈,最後經精密勘劃的塔樓選址,恰巧也在關帝廟院內那處空地上。只見此人在地面看似隨意地插了一苗鋼針,寨址就被一槌定音。要說的是,此前村上曾邀請過行內大師兩次精密勘算,每每都在地下留有磚塊壓著的一枚銅錢標註塔心的「元點」。等族老慢慢扒開覆土,高功那顆鋼針竟然端端地插在此前掩埋的兩枚銅錢的正中方孔里!

龍門周邊慕名拜見大師的道門奇士,立時佩服得五體投地。接著,村上大排筵席,奠基放戲,給這位天下道觀的十方監院掛足了面子。卻說,在酒宴上,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法師吃得興起,不但給陪坐的俗眾講解了一番「飲酒宜緩,酒品宜暖,飲忌空腹,飲後忌風」的道家飲酒觀,還順帶著對村老們說了一席話,讓人更是耳目一新。此前,誰也沒有對圪嶗村的賦物象形如此仔細地做過此番勘察。經法師當場指點迷津,村老各自把著酒盅細緻回味,還真是那麼回事情呢。

但見高功眉飛色舞一路開說,站在西坊塬的南塬塏頭放眼望去,圪嶗村絕像一條裝金載銀的大船。東南為船頭,西北為船尾。靠河石壘高壁妙如船弦,弦下泌水湯湯;巷道屋宇儼然船篷,高低錯落有致;廟宇松柏如傘,可謂船上小艇;村北小道堪若纜繩,盤繞天成蜿蜒。不過,這條大船卻一直缺少一個拴纜的大碇。雖乘風破浪揚帆遠航,卻也得有一處養精蓄銳的安逸港灣。如若能在村北高塏頭修建一座新寨,正是一座拴結船纜使大船能安定將息的一尊大「碇」石。新寨建成,老村關帝廟院這座六層「文星」閣樓,高大雄偉,為「老村」大船又增添一柱參天的「桅杆」是也。按照本法師對照物樣察看,真可謂是渾然天成。

一群鄉巴佬被這位世外高人的此番說教蠱惑得面面相覷之際,只見他趁著微醺,嘴裡開始吟唱:玄蓋之天高崒嵂,自滿天眼支一脈。嶙剛四面森翠壁,中有瑤柱倚天立。窈窈鬱郁仙者宅,涵雲蓄霧九鎖隔。石扉誰遣玉口擘,通行豈虞虎豹搤……

送他出村的路上,行走在西坡的石砌路面,他還留下「斷言」:村上這座文星閣將來建成後的高度肯定會超出塬畔塏頭。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要讓「負陰抱陽」的村落和「通氣聚財」的新寨風脈相得益彰,其城堡堞牆必須高出環繞村莊的四周塬畔三丈六尺。新建的塔樓和新寨,同為拱衛村莊的地物,應不分雌雄,且必須在同一天的同一個時辰奠基破土。按照勘划過的中心「元點」向四方輻射,新建寨堡只能緊靠東、南、西三邊自然的溝崖壘牆修造。唯一的城門必須背靠正北高崖下開,面向村南之泌河。既然塔樓已有名字,不妨為新寨也一同做個命名。有道是,一炁充溢,分為二儀,故應稱之「泌陽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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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寨南邊堖頭下正好是村莊,城牆尚可利用早先老輩人打窯修斬的崖頭直接築夯,外觀亦能加以規整。其餘三面除西牆之外,東北沿溝堖的城牆卻只能建成弧線。因「城」為陽,「廓」為陰,整個城牆必須建成「卵」形,方可陰陽調和。且牆基只有闊達四丈,豎起三丈六尺寨牆之上的堞牆之間方可留足六尺的人行道。城頭修造的四處箭樓,加上一個城碉、老村正中將要「補」建的「旺村樓」,以及即將開建的「文星閣」,這七個方位地物,必須和太白七星在破土當日的天象間距擺布一致。

同時,為了「聚氣」生財,整座城池唯一的一道城門得靠著城東北角挖掘隧道下進上出。城內石砌巷道走水,也須於城東北腳的城樓之上建造一座澇池囤積「醞釀」之後,方可瀉出城堡。其吞水沿隧洞下延加修石砌凹槽直至出城,最好九曲為上。為了緩衝「天水」未繞城牆直接出泄帶來的運勢衰減,城下延坡再修一條外高內低的盤旋石徑,蜿蜒三折方能入河。以城堡外線計算,此堡面積不能大於或小於三十六畝,堡內住家也只能是二十七家。否則,將來城中六畜不繁,子嗣不衍……

塔寨地址已定,有關佔用的土地商議便進入主題。話說到這裡,在寸土寸金的黨賈圪嶗,平時為點院基置換的小事,幾大祠堂門下都會有人出來說話。這次是為了村莊大事,一切還都好說好商量。不過,牽扯到和連畔種地的蘇村的土地交換轉讓,卻得費一些周折。

西坊塬上,圪嶗村算是一個後建的小村子。其土地只有沿河灘那七八十畝相對連接的整塊下濕地。其餘都是河川西北幾架溝坡上那三百多畝疤疤癩癩的坡地。這些年來,隨著村院不斷擴建,最後那次規劃建造靠河壁壘佔去十多畝地之後,灘地也僅存不足七十畝。而西坡以上,中間隔著半條溝壑的那片相對平整的土地,卻是比黨賈圪嶗在西坊塬落戶還要早得多的蘇村的土地。

蘇村建在圪嶗村的北塬上。因了地面闊達的好處,建村也捨得那點土地,整個城廓修得四方四正。只看外表,村容就比圪嶗村氣派得多。不過,其居住雖早,近代的人口卻一直沒有黨賈圪嶗多。全村除不多的二十幾戶人家姓蘇之外,九成的住家都是拜姓的戶下。這些人並不像人多地少的圪嶗村家家有人出門經商,大都窩在家裡務農。除過四季的莊稼,地里還生長著賣錢的罌粟。這些收割後經簡單熬制便可當銀子使用的特殊商品,不但易於保存,且具有保值增值的堅挺交換功能。西坊塬天氣早晚涼爽,出產的生熟煙土在關中道以及蒙古草原都有著很好的口碑。對於人均地畝相當寬展的他們來說,種地也可謀生。全村僅有不多的幾個大戶,在外大小經營了些商鋪生意。這一切,也都跟其祖上以游牧採擷為生,進入中原從事農耕比較晚有關。

據說,蘇村的這戶拜姓人家,應當不是地道的漢人,原本是些出生在漠北草原斡難河上游地區的孛兒只斤氏的後裔。他們自元代移居此地,跟當地漢村比鄰耕種、通婚做親。隨著歲月流逝,這些人不但已經不再說一句蒙古語了,衣著習慣也和當地人毫無二致,並自主歸於「漢家」。唯一不同的是他們不建家譜。雖然也學著當地人建有祠堂,除他們自己遵循的一些族內習俗活動,一般很少像周邊村莊那樣舉行隆重的祭祀活動。至於那十幾戶蘇家卻另有來頭。

據《龍門縣誌》記載,史思明踞東都那陣,不可一世地號稱「順天」皇帝,公然和大唐分庭抗禮。居住在長安城內那些達官貴人整日醉生夢死,哪個還能上馬出征!唐明皇只好涎著臉去西域借兵。且說,西域虎騎一到,那個跟著反賊一起造反的安祿山便丟下城池北逃。唐軍所向披靡,東都又成了大唐的一統天下。可是,借來的這些西域兵丁來到華夏富庶之地,卻不願再回他們那乾渴的沙漠放駱駝去了。遺下的戰馬和兵丁,一時無法安置,皇上只能下旨讓他們在渭北一代開墾耕種、成家立業。馬背上的客人,也就順理成章做了朝廷的「馬政官」。這宗人定居西坊塬之後,便一天天耕熟了這裡塬畔的大片土地。因其先祖崇尚武功,彪悍無比,馬上功夫也是十分了得。據說,到了元朝,他們的馬隊曾和拜家軍聯手,一起出兵河東追擊朱元璋,殺得這個湖北叫花子鬼哭狼嚎不能北上。後來,朱元璋的手下悍將徐達親率一支輕騎抄了大都,鬧得順帝敗走漠北,這支孛兒只斤帶領的皇家主力鐵甲騎兵,北去有家難投,南下四面楚歌,只好帶著隊伍西渡黃河,被蘇家人收留在祖輩居住的西坊塬。在這塊芳草萋萋的肥美之地,放馬原野,鑄劍為犁,就地變成了一戶戶大明旗下的順民百姓,做務起了莊稼農活。為了和當地人相融,取了氏族的「孛」為「拜」姓,漸漸成了漢族中的一隅人家。可是,這撥草原來的牧民偏愛肉食乳酪、放牧羊群的生活習性歷經幾百年卻少有轉變。影響得當地人也跟著他們吃起了羊肉「胡餑」。久而久之,這一烹煮羊肉不放鹽巴調料的原味吃法,居然成了龍門地方一味風味獨特的美食。

且說,也正是他們一輩輩沿襲的放牧習慣,家家戶戶放牧牛羊的數目太多,以至於到了溝坡無草可啃的隆冬,便把羊只趕到周村過冬的麥地里放牧。在他們看來,天寒地凍,不但羊只不會傷到麥根,反而隨意拉撒的糞尿還有來年旺麥的好處。可是,不說遠話,圪嶗村南的那片灘地在暖冬的季節,地面上的麥子入凍晚而春醒卻早,趕羊進地不免就會讓羊拔出些麥根來。為了此事,兩村人還真是沒少發生口舌。早些年,為圪嶗村佃戶逮著殺了他們四隻羊,蘇村還將官司打到了縣衙。憑著黨賈兩戶在朝廷的人脈,其結果可想而知。

不過,圪嶗村的窮講究卻極多。其中,就有不許祠堂戶下的人丁參與學唱那些有辱斯文的秧歌和排演社戲的規矩。加之全村青壯百十年間一輩一輩都在外省做生意,每年正月里回家想鬧點社火,一般還真是耍不起來。為了湊個年上熱鬧,他們就時常去蘇村白蹭人家的戲看。兩村的小夥子為之經常尋釁鬧仗,次次都是台上小打,台下大打。久而久之,還真的影響到了兩村的睦鄰相處。

眼前,圪嶗村要在塬頭加修一座大堡子,憑著黨家二門東塏頭僅有的那一畝多點迎坡墳地,要修個大城門可能都放不下。為了解決與蘇村或換或買塬畔這塊三十畝綿土地,還真是令圪嶗村的人有點頭疼。當村上指派中間說事人將這個話傳給蘇村主事的鄉約蘇大鏞,那邊倒是回過來一句硬話:「圪嶗村銀子多嘛,到時要佔用多大地畝儘管開口,只需用銀錁將地面擺滿方可……」

事情這麼緊,而對方的話又是這麼難說。可是,令這個蘇大鏞萬萬沒有預料到的是,他說完這話不日後的一天早上,卻收到一張同州府衙撤換其鄉約的官文:

特授 龍門知縣正七品張文舉知照

為公舉事照得龍門縣蘇村鄉約遞年,茲據龍門西坊塬道光二十八年鄉約蘇大鏞

稟稱任期已滿,所有二十八年鄉約理應輪換。蘇村拜金鼎充膺年力,堪輿承充等情,

據此合行給照為此帖。仰該鄉約遵照,並在該管地方留心稽查匪類,隨時稟報查拿

究辦毋得苟隱於咎須帖。

右帖給拜金鼎鄉約准此

咸豐三年六月(上印)初二日給

且說,大凡有村莊的地方,就少不了為了土地所起的爭執。即便在同族祠堂門下,為了丁點兒土地,也都會鬧出點小齷齪。礙於低頭不見抬頭見,有話不好明講,只能暗地裡使絆子,最終也沒個你多我少,只能任其窩在各自的灶火旮旯那麼漚著發酵,直到有一日撕破臉皮為之大打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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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村的拜蘇兩門,祖上雖多有聯姻,卻也素有不和,這也是四鄰八村人口皆知的事情。這個村上有個叫拜金鼎的人,為爭鄉約一職,曾以前任蘇大鏞教唆族下橫行鄉里、姦汙民女、貪腐民膏等情,一紙狀子將對方訴諸公堂,最後雖不了了之,卻也鬧得兩戶門下近年間糾葛不斷。當聽到圪嶗村欲與本村換地,各自已經在暗中活絡知縣。這個拜金鼎便趁此機會拿出自己戶下集資來的銀錢,第二天一大早就騎著家裡那頭老草驢掂了個捎馬子去了龍門縣城。準備進見一下父母官,趁機把這個鄉約給拜家祠堂爭過來。

且說,龍門知縣正衙是一處獨處的前後廊院。歷任知縣不斷修繕,已經成了一處集審案、住家各類功能具備的花園大墅。這天一大早,被通知接見的拜金鼎等候在後院公房大半晌時間過去,卻沒能見到知縣半個人影。眼見已經到了晌午飯時,當他焦躁不安地從窗欞看到張知縣終於處理完堂上公事起身回到了後院,趕緊堆起一臉諂笑走出房門,垂首迎候在門口一側。

張知縣進了寢房外間客廳,端著茶杯這頭剛剛落座。拜金鼎趁著四周無人,便從懷中掏出一張二百兩票面的銀票,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八仙桌上,這才慢慢回到剛才的側座落下半拉屁股。

張知縣連看也沒看一眼那銀票,看來亦沒有推辭的意思,嘴裡順便找了點話題算是給自己的縣民打了聲招呼:「拜老弟進出龍門如履平地,你我也交情多年,今日這麼客氣定有啥隱情吧?」

只見拜金鼎收起一臉諂媚,認真地說:「父母官何以口出此言。金鼎能得到恩寵接見,再咋說也不能不拎點兒乾果茶點。寒酸之至,承蒙不棄。不過,為弟這次冒昧登門,還真是有點小事相告……」

說完,便低下眼皮,又露出剛才那副多有打攪的謙恭和羞慚。

張知縣卻大人大量地開口邊說:「哪裡哪裡,但說無妨,但說無妨。」

拜金鼎馬上收起了剛才那副保持得相當好的謙恭樣子,眉飛色舞地開口便說:「啟稟縣大老爺,西坊塬四大鄉約已經干滿五年有餘,按照縣制已經到了更換的年份。小弟一直以為,張知縣清正廉潔,譽滿韓塬,可謂為官一任,造福八方。作為一介地方小紳,這麼多年不能隨大人鞍前馬後,服務桑梓,實為此生之大不幸。為了此終生遺憾,您看這次換屆候補的事兒……還望大人能援手提攜……為盼。」

張知縣一聽是這麼個事情,從鼻子里嗯了一聲,算是穩住了對方的話題。

在這位當朝七品縣衙眼裡看來,自己轄下的這些北方鄉巴佬完全是一群輕易就可被玩於股掌之間的獃子。被他剛剛送出門去的那個黨尊聖,請他作保和蘇村換地的事情剛說完,這頭自己剛想到讓蘇村這個拜金鼎頂這個屎罐子,這廝就即時找上門來了。

然而,作為一方父母官,即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他還得故作難為地給對方放著長線,最終為自己留點迴旋的餘地。只見他似有苦衷地說:「嗯,事情倒不是個啥大事。不過,二十八年鄉約任期還有三月未滿,貿然撤換,你們那個蘇大鏞恐怕會有話說喲?不過呢,這個人還真是有點不識時務呢。上次本官為匪捐之事,親自到鄉下體察民生,那個姓蘇的就沒給一點兒面子。且不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龍門誰不知道你們這個蘇村拜家人口多,蘇家銀子多這點底實?下一步,本縣加固城廓、置辦軍火、建立民團、招兵買馬這些事情,那都得讓大戶出錢,你能拿動這些事情么?」

拜金鼎一聽知縣居然對自己的德能持有懷疑,馬上自賣自誇地回過話來:「金鼎雖然家徒四壁,在鄉野倒還是有點小人緣。不說別的,從龍門城走到西坊塬,到哪個村頭歇下腳來,也能討得一碗茶飯。」

張知縣臉上終於露出點笑容,將桌上的茶杯向前推了推,看到面前這個拜金鼎受寵若驚地將茶接在手裡,十分謙恭地啜了一口。他這才試探地問:「聽說圪嶗村崖畔上有一小塊土地,那是你們村哪家的田產?這個,你肯定知道了。不過,每年這塊地又得繳多少賦貢這點事情,你恐怕就不那麼清楚了吧?」

拜金鼎眉頭一動,馬上心知肚明。還算認真地回話說:「兄台打問的肯定是路東靠崖頭那片地吧?這個嘛,敝人還真是十分清楚。這片地最早是拜家一戶的墳陵,後成了蘇家寺下的土地,號稱『三十畝綿土』。不過,塬上近年的車輻都有加寬,這塊地靠著官道,一路碾壓佔去幾乎有畝半面積,眼下剩下二十九畝都不到了。加上塏頭還有黨賈圪嶗那一畝多的墳地,刨去那條進陵留出的小道,人走羊踩的溝邊壑牙,這片地打足也就二十八畝半吧。按照年成三斗半麥子、二斗多蕎麥的收成,繳過三錢三分銀子的田賦,每畝種大煙也就九錢多點收入。這片地一直佃租給本村拜家佃戶耕種多年,議定每年三兩一錢銀子,誰也算得清那點豆腐賬嘛。您也知道,這幾年種地已經沒有多少利惠,除過收點麥草,其他便所剩無幾。加之動輒以田畝分攤官府行腳接待,那些佃戶已經多有微詞。再說,蘇家那些大戶門下,多在外地和縣城照看生意,也不指靠這些田莊吃飯。看起來家家在村上占著一頃多地,圖的也只是個虛妄的名望。不過,父母官這麼熟知民聲,專意問到這點小事,不知需要老弟做點啥呢?如若需要鞍前馬後照應伺候,小弟理當效勞!」

張知縣一聽這個拜金鼎果然比那個蘇大鏞通曉事理,便也毫不相瞞地告訴他說:「眼下,南邊鬧長毛,東邊有捻子,上諭各州縣民眾護村自保。這事說小點吶,這是地方官員應當躬親而為的庶民生計,說大點這也是社稷安寧的朝廷大事嘛。你們西坊塬的事兒,幾個村莊原有城牆還好加固,只剩下圪嶗村自個窩在那個溝壕子里,一直就那麼敞亮著。天下龍門,自古乃兵家必爭之地。到時萬一那些長毛進犯,河津和這邊可只有一河之隔喲!手心手背都是肉嘛。到那時,我這個父母官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子民慘遭掠搶、生靈塗炭?」

拜金鼎馬上插了一句:「大人,圪嶗村和蘇村連畔種地,他們村一些事情奴才還是知曉一些。最近呢,聽說他們要修個新寨子。我倒是有點奇怪。也不知他們那個梭子形河灣,咋個又能壘城?是不是他們要遷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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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知縣自己喝了一口茶水,這才滿盤子滿碗地把自己心裡盤算過的事情端給對方說:「遷村那得動多大的工程呢。如果不動的話,只能靠坡修城。南邊是河槽,北邊是大坡,那個城牆修得再高又有啥子用途?一個力氣大點的小夥子,站在坡頭都能把磚頭扔進他們的院子當間,且莫說那些『九子連環』大銅炮架在崖頭上,閉著眼睛都能把炮彈丟進村院里去!不動村子,還得做好防護,就得在村外打主意建個大點的護村堡寨。經過勘算,他們只能在北邊那個塏頭上打主意呢。」

拜金鼎當然明白父母官這番話的意思,卻故作驚訝地問:「修城建寨,那也不是三畝兩畝的事情。再說,塏頭那也不是他們的地嘛!」

張知縣看似隨意卻有點鄭重其事地回了他一句:「他們也只能拿出河邊那點地商量著兌換吧?總不至於活人讓尿給憋死去?」

拜金鼎卻替對方這個想法難為起來,附和著知縣的話意提醒地說:「兄台有所不知,這個圪嶗村和蘇村連畔種地,經常為些雞毛蒜皮鬧得大動干戈。再說,蘇大鏞歷來是個認死理的貨色家,貿然提出跟鄰村換地這件事情,這個人恐怕不會就那麼乾脆地答應!」

張知縣冷笑了一聲,這才斬釘截鐵地說:「圪嶗村修城堡,說輕了是他們自個想逃活命的村莊小事。言重點呢,這也是本縣在這次上諭『自保』中的赫赫政績。一個村莊舉村之力要修城堡,衙門焉有不出手幫襯之理?再說,龍門這塊少梁之地,躲在這個山坳腳里多少年默默無聞,在這次修堡築寨中,也應當在京城來的那些王爺將軍眼裡露露臉嘍。再說,二十多畝旱塬地,讓黨賈圪嶗讓出村邊僅有的那點活命的水田!你說,你讓我這父母官怎麼忍心替他們去做這個主?話又說回來,蘇村人均六畝五分地還有點零頭,在西坊塬算得上是佔地最多的田莊。圪嶗村一千二百多人口,每戶就那麼可憐巴巴的幾分水地,一人還不到七厘。剩下遠坡上那三日不肯落雨就發乾、半晌小雨就倒苗的斜坡地塊,也只有人均三分多點。可是呢,年年的田賦,他們也並不比你們哪個村繳得少嘛。」

這陣子,拜金鼎還真的有點發懵。心裡不禁暗暗思揣,難道說,這位張大人使了別人那點銀子,就敢做主讓一個村給另一個村白送幾十畝地不成?在村莊上,土地幾乎是他們的命根子,尋常為了一分半分的占路都會拳腳相向,這一下子划出去近三十畝地去,那不是挑起事端嗎?再說,你又以何種理由去給人家開這個口?這陣子,他還真是不知面前這位父母官葫蘆里裝的是什麼葯。

只見知縣慢悠悠地喝了一杯茶水,似乎覺得太涼,噗地一聲吐出嘴去。一直站立在門外的老幕賓劉振斗聞聲捧來一把竹皮青花瓷壺,不言不語地緊著為他換了茶水,又一聲不吭地退出門去。

切不要小瞧了這位倒茶的劉師爺。此人家住蕪湖,也算是位飽學之士。然一直卻久薦不仕,這才甘心做了為人做嫁衣這個幕友營生。他和張知縣並不是鄉友,勉強算是江南同邑。張文舉之所以從前任地將這個人帶到龍門,如其說他這個人顧念舊情,毋寧說這個老幕友還真是不能留在當地。期間緣由,不說自明。不說衙門裡外碰見這個知縣帶來的幾近成精的劉師爺畏之如虎,就連龍門大尹張文舉在他面前遇事也得禮讓三分。像這些與地方豪紳說些不分里外的話、使些來路不明的銀子的事情,一般都有這個劉師爺親自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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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張知縣吸溜了一口換來的熱茶,放下茶杯嚼咬著嘴裡的茶渣,不無嘲弄地說:「官帽雖輕,它卻能壓死人哪。拜鄉約,你覺得呢?」

拜金鼎一聽從知縣嘴裡說出「拜鄉約」這三個字,只怔怔地愣了一下,立即提袍甩袖跪在地,端端正正地向父母官施以叩拜。起身後嘴裡仍不住地冒出一些感恩戴德的話語:「承蒙張兄栽培。如有難事,還請當面吩咐,兄弟當萬死不辭!」

張文舉知道事情已經恰到火候,也不客套地讓對方坐定後,才安頓地說:「這次匪捐,蘇村作為韓塬大戶,應當出銀兩千七百兩。修堡自保這項官府徵收,按說一分銀子也沒有給你們追加。圪嶗村卻要主動代捐,我這裡也不能卻之不恭。這樣吧,扣除你們地畝折價三百兩好了。到時這些契約換文拿上大堂,本縣都可以理直氣壯地和人說話。讓圪嶗村再替你們分擔兩千兩『城捐』。你算算,你們還剩多少?」

拜金鼎立即低頭答應:「卑職明白……」

話說得這麼敞亮,知縣大人這才顯得十分難為情地告訴這個鄉巴佬說:「千里做官,為的吃穿。你可能不會相信,本縣廣西老家吃飯的人丁老老少少二十三口,指靠著朝廷這點俸祿糊口,已經是吃了上頓接不住下頓了哇。在江南的米市上,眼下一升多少錢你知道么?」

拜金鼎不解地搖了搖頭。

張知縣一把伸出五根指頭在他眼前晃了幾晃,這才瞪著一對兒牛卵子大眼惡狠狠地說了一句:「五兩銀子!一錢銀子, 還買不來一兩米,你說這號數著米粒的日子,百姓們怎麼去活命?本縣這個進士正途縣宰,到了你們這個犄角旮旯小縣坐這一任清水衙門,每年才二十九兩三錢九分一厘的俸祿,一家老小吃稀飯都端不起碗了!呔,這撥雜種『長毛』 一日不除,真是天無寧日吶。不過,這次圪嶗村出銀四千七百兩,你們總不能就出區區四百小兩就算完事吧?」

拜金鼎咬了咬牙,狠心地對父母官吐了個硬口說:「一千兩,您看咋樣?」

張知縣拍了一下桌子,劉師爺應聲進門。只見師爺放下托盤裡放著的一疊公文,開始不聲不響地往那塊碩大的徽硯里注水研墨。

只見張知縣操起一支仲愷狼毫,飽蘸了一筆濃墨,唰唰地大草一氣,不等墨跡干透,端起那方朝頒七品大印,迎著太陽習慣地看了一下字文的端正,這才在硃筆簽寫的日子上恭恭敬敬地蓋了下去。接著,隨手撕下副本,交給垂首一旁的劉師爺,開口交代了一句話:「將此件快馬親送蘇村,請蘇大鏞代送拜金鼎鄉約即日赴任。」

劉師爺這頭一出門,他才對拜金鼎詭秘地一笑:「我的意思,蘇村兩千七百銀子一分都不能少。這是官文上的數目,那幾個大村倒是也無話可說。除去圪嶗村地款代繳你們三百兩,你這個大鄉約的跑腿耗羨留足四百兩,其餘兩千兩可得如期上繳喲。怎麼樣,拜鄉約?」

拜金鼎一聽,自己起了個大早,揣著銀子給自己買來這麼個大鐵鍋頂在頭上,頓時覺得心裡一沉,頭上的冷汗就滴流了下來。他一邊擦著額頭不斷滲出的汗珠,一邊點頭哈腰地連連告辭。當他走出縣署那兩扇紅門,心一直都在尋乎異常地劇烈跳動。走了一段兒,想蹲在路邊平息一下再走,誰知胸口堵著的那塊肉居然更加跳得咚兒咚兒地不歇氣兒,活像一張口都能蹦到了自己的腳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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