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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村女性陳英之死 | 繆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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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Pixabay.com






撰文 | 劉燕舞



01




陳英,女,27歲,2009年正月初八喝農藥自殺死亡,死時留下一個男孩,3歲。



0

2






這是我在冀村調查時留給我印象極深的一個案例,我快要離開冀村時去見了她父親、母親和她十分可愛的兒子,當我看到孩子的時候,我徹底放棄了原本打算詢問關於她自殺情況的想法,因為我實在不忍。




而知曉她的自殺情況,是我到冀村的第二天上午,也是我的第一個訪談單位時間接觸到的。在當地村幹部的引薦下,我那天上午找了一個十分健談的方姓中年男子訪談,他是鄉里中學的一名老師,但因其妻子在家務農,他經常回來居住,因此對情況很熟悉。




剛開始時,我一直在問村莊文化、歷史、地方傳統、人情來往、家庭結構等一些並非太敏感的問題,在訪談的過程中,我發現訪談者不僅健談,而且對情況的熟悉、把握乃至分析均不錯。




於是,到上午快要結束時,我估摸著還可以訪談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就從問家庭內部的糾紛等情況順帶轉到自殺的問題上來。我試探性地問他:「既然有這麼多矛盾糾紛,有沒有為此而想不開的?比如婆媳之間,夫妻之間,父子之間,母女之間或鄰居之間等等?」



方老師笑了笑,很爽朗地說:「有哦,有哦,你是說尋死自殺的吧?當然有,不少哦。」




我說:「那您跟我嘮嘮吧。」




他又問了每個訪談者在我問到這個問題時都問的一句話:「你問這個有啥用啊,人都死了,問也白問啊。」幸好他是個有點知識的老師,因此我很簡單地解釋說我做研究用,我就是研究這個的。




他又笑了笑說「哦,還有研究這個的啊,那我跟你嘮幾個吧。」他跟我說的第一個就是陳英的自殺。



03






就我住的這後邊兒,陳忠的女兒陳英,就是喝農藥死的,陳忠沒兒子,招的姑爺。親家整天遊手好閒,不幹正事兒,借了很多錢,讓陳忠做的擔保。擔保多了陳英就擔心,她知道她公公沒能力還,她爹年紀也不小了,最後這錢欠多了還不得她自己和姑爺子兩個人還。所以,年前她公公又要她爹擔保時,她可能就從中設了套,沒讓她爹擔保成,公公知道了就罵她,姑爺子就把她打了一頓,她可能氣不過,就喝葯死了。死的時候撇下一個娃,才3歲,是個男娃。



他講到這就打住了,中間我沒有打斷他,全部是他自己一口氣講完的。




但是,作為訪談者,從現場感特別是他講的神情和語調來說,我聽得出他的意思和基本立場以及他覺得重要的地方,而這對我理解這個地方的自殺機制來說是十分重要的。




第一個重要信息是,他說陳忠沒兒子招的姑爺時,臉上和聲音里飽含著對自己有兒子的自豪感和對別人招姑爺的一種憐憫,特別是他說完後,把在炕上玩耍的光著屁股的小孫子一把摟過來,親了兩口又放下的舉動,更是將他這種隱藏的心情表露無疑。




而第二個很重要的信息就是關於陳英自殺的直接原因,事情與她公公的債務有關。這些人的表現卻很迥異。陳忠是一個被動者,要他擔保他就擔保,因為此前很多次擔保都這樣,而陳英是站在核心家庭的角度去思考這些債務在未來對於她和她丈夫意味著什麼。她公公除了遊手好閒、不幹正事、借債度日外,第二個形象就是在擔保沒有做成以致債務沒借成後對兒媳婦的咒罵。這種咒罵,如果放在1980年代甚至更早的時候顯得普遍,而放在近十年老年人生存性絕望型自殺出現越來越多的境況下,顯得有點另類。陳英的丈夫則是直接施以家庭暴力,從而使得她最終自殺。




第三個信息是,被訪談者以陳忠無兒子從而鋪墊悲劇開始,而以有孫子卻付出一條人命的惋惜而終。我並沒有開始詢問自殺者是否有孩子,被訪談者在如此精短的介紹中一定是他認為重要才會提及,特別是他補充一句「是個男娃」,更讓我覺察到其中可能的奧妙所在,因為就在我剛才與他訪談諸如生育觀念之類的問題時,他就著重談到了兒子的重要性。



但是,這些考慮只是構成我剛來時的靈感,而不會成為我的判斷,否則就太過武斷和唐突。這些靈感是我多年來的訪談經驗所積累下的一種神經質式的學術敏感。果然,就在我迅速地飛快地在筆記本上記錄這些靈感的同時,我一邊寫一邊本能地說:「您講的很好,繼續講,我記著。」而方老師似乎受到了鼓勵,儘管一上午的訪談中我鼓勵了他很多次了,他一臉疼惜地把光著屁股的孫子放到炕上後,繼續講述。



04






這個陳忠啊,三個閨女,這個喝葯的呢是他家老二,中專文化,長得挺俊的,老三是讀的大學,沒那麼好說話,老大嘛,出嫁早,當時的考慮可能是想讓老三招姑爺子,但老三呢一上大學就沒希望了,所以就只能是老二,我們這兒叫「招夫養老」。招的這個姑爺子呢,人長得倒也不錯,從外表看起來嘛還挺般配的,但沒讀多少書,從條件來看,估計這個老二也是不願意的,但也沒法子,你總不能讓你這個當爹的做了「絕戶器兒」

[1]

,到老了還沒人養老吧。但這姑爺子會開車,也算是有門技術,可以過日子吧,估計也就這麼著的心有不甘的就同意了。






他停頓了一下,又把他孫子摟過來,然後又在他孫子的屁股上掐了幾下,再十分愛憐地將其放到炕上。




他的這一段表述,透露出來的信息仍然是十分重要的。因此,我趁其逗弄孫子的時候,趕緊就招夫養老等問題做了進一步的詢問,綜合來說,有這麼幾點值得拎出來思考的。




其一

是,他進一步在強調陳忠沒有兒子,而這一點似乎為陳英的自殺埋下了伏筆。




其二

是,緊隨沒有兒子而來的後果就是讓三個子女中的一個招女婿入贅,功能十分清楚,即承擔「養老」的任務,至於傳宗接代只能是間接地看情況了。對於陳忠而言,如果沒有人入贅的話,他在這個地域村落中的人生後果就是「絕戶器兒」。




其三

是,就冀村的常識而言,招女婿的話女方肯定是要「吃虧」的。一般來說,女方從各方面來看其條件都會比男方要好,而對於男方來說,他們一般也就是當地男性青年中各方面條件都比較差的,甚至是有可能娶不到妻子而會「打光棍兒」的。




其四

是,被訪談者顯然認同陳英招夫養老,同時,他也認同為了招夫養老,可以「將就著」過日子。




問完後,我仍然鼓勵他繼續講述陳英自殺的故事,他嘆了口氣,繼續講述。





05






陳忠自己也是招婿上門的,他丈母娘就是他妻子的親姨娘,岳父老子姓何。他丈母娘他們也很不幸,不僅是沒兒子,連個閨女都沒能生,只好帶了個姨女,也就是陳忠的妻子。結果呢,到他自個兒這兒,閨女是有了,可連生三個,都不是帶把兒的,只好招夫養老了。




親家姓景,條件不咋的,吃喝玩樂,嫖賭逍遙,但就是有兩個帶把兒的,所以還很有優越感,喝了點酒之後就經常口不擇言,比如說「你看這老何家,自己的財產愣是守不住,姓陳了,現在這陳家又守不住,歸我姓景的了」。老景不僅口頭說,他跟陳忠交往時也是拿這優越感說事,比如自己借錢花天酒地擔保人總是要陳忠來負責,他總認為,「你再怎麼樣,就算有一群『羅漢女』,也頂不上我的『踮腳兒』

[2]

,我雖然遊手好閒吧,好歹我有兒子,打起架來,就算『踮腳兒』,我齊刷刷的上,還整不死你還是咋的?你一排『羅漢女』往那兒一站,除了好看還能咋的?你什麼都有卻沒兒子,到頭來你什麼都有還不是成了我的,你又能咋的?」




所以他才敢借債亂花,賬卻記在陳忠頭上。陳忠呢,明知道不合理,但誰叫自己不爭氣沒兒子呢?所以也只好認了,他不說什麼,他妻子更不敢做聲。陳英當然很委屈,她又不能離婚,我前面不說了嘛,你爹已經是絕戶器兒了,你總不能讓他老無所依吧。但是呢,她又很不甘心,為此知不道(即不知道)吵了多少架,最近那次吵了之後她就喝葯死了。死了一了百了,啥事兒也看不見,也就知不道痛苦了。




我再問他陳英死了後陳家有什麼措施沒有,比如去鬧一下,我還簡單列舉了下我在湖北豐村調查時所碰到的打人命現象,以儘可能幫助他來進行比較性描述。他說:




在這兒,一般來說死了就死了,人們會認為你是「該要這樣死」,如果不是「命中注定」的話,誰活著好好的會去尋死呢?再說,這農藥是你自個兒喝的,畢竟不是別人灌的啊?所以,陳英死了後也沒能怎麼樣。本來陳家勢力就小,因為陳忠自己就是入贅的,而老景家人是很多的,就算是像你說的要打人命鬧喪的話,他們也不敢鬧,也鬧不起來。除非他家很強大,那至少會找老景家理論理論,可陳家這些條件都不具備,最後也就只好不了了之,死了就死了。






06






顯然,方老師提供的信息中,陳忠沒有兒子始終是悲劇的根源所在,而實際上,在他嘆息陳忠自己的命運時,這背後更顯示出的一種文化信息是,「兒子」對於冀村人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




與此同時,這與我在湖北豐村等地的團結型社會中的田野作業所知悉的有所異同:「同」在都相信鬼神之說,唯心色彩較強;「異」在僅此而已,而沒有出現像湖北豐村那樣,還帶有唯物色彩的將這種自殺類型,認為是某些關聯人員逼死的,從而展開打人命這樣比較強烈的民間執法行動。因此,相比之下,冀村自殺行動的後續效應顯然遠不如湖北豐村等地那樣激烈。




我還準備繼續問時,他妻子走進來叫我在他家吃午飯,我一看時間不知不覺已經到飯點了,我就只好結束訪談,婉拒了他們盛情的中餐邀請,並和他約好會在最近幾天還來拜訪他,而且我像是給他「布置作業」一樣,我說我下次再來時只專門請教他關於自殺的問題,要他幫我回憶一下最近30年甚至更長時間內冀村所有的自殺情況,他欣然同意。



07






訪談進行幾天後,我聽到更多的人談論到陳英的自殺。




中間有些具體的信息總不是那麼確定,因此,我很想去找陳忠夫妻倆談談。但村幹部幾次都阻止了我的這種想法。他們介紹說,陳忠一家剛從痛苦中緩過神來不久,一提到陳英,他們夫妻倆就會傷心大哭,乃至情緒失控,因為他們自己內心認為,他們是造成女兒自殺的主要責任者的。最後,他們介紹我去找陳英的親伯父陳啟,一位憨厚實誠的小學教師,但同樣能言善道。訪談時,他妻子一直在旁聽著。




由於話題的敏感性,我仍習慣地問些文化風俗等在他們看來無關痛癢但對於研究者來說卻十分重要的話題,然後也聊他們孩子的讀書、就業和婚姻等他們感興趣甚至驕傲的問題。我隨著訪談進展形勢,見他們已經很放鬆後,便很順利地轉到自殺問題上來。但一開始時,他們除了憨厚地笑,就說沒有沒有,然後就是說「問這些有啥用」、「有啥好問的」。我見狀就乾脆「裝糊塗」似地單刀直入,我就說肯定有,因為我來幾天了聽到不少人介紹有不少人自殺。




他們就問我都有哪些,我就直接說,比如說一個叫陳英的青年婦女就是剛喝葯自殺死亡不久的。如此幾個回合下來,他又爽朗地憨厚地笑了笑,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我說我就是隨便「瞎問」的時候聽別人介紹的,他再問是誰跟我講的,我說就在路邊上聽到的,也沒問跟我講的人叫什麼名字。我鼓勵他只管大膽地講,並介紹我做研究的目的,從而儘可能讓他打消顧慮。




軟磨硬泡了十幾分鐘後,他長嘆一聲,便開始了講述。





08






命苦啊,可憐啊,不瞞你說,她就是我老四的閨女,我親侄女,27歲啊,就這麼去了,撇下一個娃兒,當時還不到3歲。(我突然感覺我有點「殘忍」,心裡也很不好受,便一邊安慰他,一邊說要是他覺得不好說,就算了,他說,既然你都知道了,就不妨如實的跟你嘮嘮。)老四要是有兒子,小英哪會是那樣的結局,哎,命啊!




他一開口介紹情況說的就是這些信息,但其中的要義與方老師一開頭所說的是差不多的,只不過兩個人心態可能略有差異。前者因為是自己的親侄女,更多地是傷痛和惋惜;後者則是一個普通鄰居,更多地是在表述客觀情況,並從這些對比中來襯托出他自己的幸福。兩者所說的共同要義也就是陳忠沒有兒子對於陳英的自殺來說是根本性的,不然,他們不會一開口就交代這一背景。事實上,我連續幾天的訪談中被訪談者都嘆息地提到這一點。他頓了頓繼續接著說。




小英主要是與公公的矛盾,因為與公公的矛盾而引起和她對象的矛盾,她對象是個聽爹的人兒。因為老四沒有兒子,只好招了個姑爺,我們這邊叫「招夫養老」,也就是老四他們老了好有個人兒照顧,要是能生個兒子,那他的香火就又算是接上了。




但這可害苦了小英,她其實不願意,我們都做她工作,說要她看在她爹娘沒有兒子的份上就受了這個委屈。農村講究這個兒,沒兒子不行,沒有也要想辦法招一個,儘管招的不能頂替兒子,但至少可以養老,老了能有個依靠不是。




多次做工作後呢,小英也答應了,但是孩子心裡苦啊。生了娃之後好些了,是個男娃兒,也像是在正經過日子了。




可是呢,小英與她公公合不來,她不同意她公公過日子的方法,她像我家老四一樣,就想著腳踏實地的過日子,普普通通就行。但是呢,她那個老公公卻是個遊手好閒的人,生活作風也很差,那麼一把年紀了還喜歡到縣城去嫖。他又不幹正經事,成天借債度日。借錢呢就總是要我家老四去還,因為他總覺得把兒子給你陳家了,你幫著借點錢花花難道不合理?




老四呢,其實也很不喜歡小英公公,老四是個踏實和不虛張聲勢的人兒,而他那親家一個誇兩兒,吃喝嫖賭,啥都好著。




但沒辦法啊,沒有兒子嘛。




為這個事呢,小英一是看不慣公公的作風,因為生活在這兒,也聽別人說閑話,心裡覺得忒委屈。所以有時就為這事和她公公吵嘴兒。她那對象嘛不安慰也就算了,經常為這些事情打她。




其二呢,就是為具體的事兒引起她喝葯的。




她對象還有個哥,也就是她的大伯哥,與她那公公一個樣兒,開了個車,在縣城也是喜歡嫖。自己有兩個娃了,就因為不正經過日子,把婚也離了。他開車比較忙,就經常叫我這侄姑爺子去幫忙,結果呢,小英對象就成天幫那邊搞事

兒,自己這邊就不顧了,那邊又不給工錢,一年到頭就是白乾。所以,小英為這個兒也很生氣。再一個兒,就是怕她對象學壞,怕他也像他哥和他爹一樣,在外面嫖。為這些事兒也經常吵架。




2008年臘月二十八那天,她大伯哥又叫她對象去幫忙開車,小英就不同意。一是說要過年了,還跑出去怕出事兒;二是覺得一年到頭經濟上總是扯不清,也沒給過工錢,等會兒又鬧矛盾。她那對象呢就是要去,兩個人為這個事情就吵架,吵的過程中,她對象就把她給打了。她當時除了氣也沒說啥,結果她那公公知道了呢就又跑過來罵,說的都是很難聽的不三不四的話,說是「男人在外面幹個啥事有什麼了不得的,王八操的,你一娘們兒,磨嘰磨嘰個啥,嘰嘰嘎嘎,少說兩句,不然,我還怕整不死你們老陳家?」




我老四那天也不在家,小英她娘聽了也替閨女委屈,終於忍不住就也跟她親家吵了一架。那邊還在吵,這邊呢,小英對象又打了她幾嘴巴。這女的哪受得了,想到快要過年了,還受這種氣,本來結婚就不願意,生了娃看在娃的份上好好過日子也就算了,結果這叫啥日子啊?




二十九那天老四回來了,她們娘倆都沒跟他講,所以他一直不知道,其實就算知道了當時也沒法兒。總不能讓孩子離婚吧?離婚磕磣啊,再說,本來就沒兒子好不容易招了個姑爺子。




接下來就過年了,然後又是春節,小英是個懂事兒的孩子,怕跟她爹說了呢,我家老四還會去吵,這樣這年也過不好了。但她氣兒一直沒消。




初八那天,我老四他們兩個去走親戚了,就留了小英帶著孩子在家。結果呢,她可能想來想去還是想死了算了,就喝農藥了。




喝了之後呢,又後悔了,就打電話給她大伯哥,他不有個車嘛,要他趕緊過來送她去醫院,說是她喝農藥了。然後一喊呢大家就都知道了,我也跟著去了,我問她幹嘛要干傻事兒,她說活著沒啥奔頭,看不到啥希望,還不如死了,死了就啥都知不道了,就解脫了。




這個陳老師也是個很能講的訪談對象,他一口氣講到這,我中間除了不斷地在飛速記著筆記,腦子裡也在轉動著整理基本的信息。從具體的事項或直接原因來說,陳英自殺的眾多事情其實並非十分緊要,這些都只不過是她邁向自殺征途中的眾多環節之一。




如果我們整理一下,結合方老師的介紹,我們就會發現,陳英的自殺,其伏筆在她父親沒有兒子這個事情上就埋下了。其他的眾多故事,本質上其實都是圍繞著「兒子」這個核心辭彙來建構的生活以及一整套基於「兒子」這個核心的規則體系。我繼續問陳啟關於劉英的搶救情況以及死亡後的情況,以完結這一比較完整的自殺故事。他重重地嘆了幾口氣後接著繼續講述。





09






當時拉到鄉衛生院去搶救,從這裡出發,二十分鐘到的衛生院。當時,小英人很清醒,沒讓我們扶,她自己從車上下來然後自己走進去的。




進去就安排洗胃,我們把她喝的農藥瓶子也帶過去了。衛生院一看不太清楚,就要我們打電話到生產廠家問有什麼解藥沒有,廠家接到電話後呢,就說要我們到網上去查,說是信息都公布在網上,然後就掛了。我的個娘哎,我們都是農民哎,上網都不太會,只好又打電話找會弄的人趕緊到網上去查。但是呢,網上公布的信息說沒有特效解藥,碰到中毒情況要醫院酌情醫治。




哎,就這樣耽擱時間啊,天氣又冷,就躺在那床板上灌水洗胃,灌了一個小時,我一看不行,這樣下去不灌死也得凍死。




結果呢,衛生院的院長過來一看,說不行了,要趕緊轉院。




我當時就氣得直罵娘啊,我操你媽哎,你不能治你要早說啊,等說要轉院哪還來得及,衛生院到縣裡醫院還得個把小時的路程。




沒辦法只好又拉著往縣裡跑,這個時候孩子已經看著不行了。最後,趕到縣醫院時,醫生就說來晚了,早十分鐘就好了,就這樣看著她死的。




死了後,只好拖回來,命苦啊,也是該要這樣死,不然,哪會總不湊巧。死了就死了,沒啥辦法,又不能把小英公公弄死,除了罵他,啥事也幹不了,就這樣,這孩子就沒了。




他說完後,已經是眼淚汪汪了。




我從旁邊一直聽著,腦子裡就像是放電影一樣,似乎在看著一個生命,在他講述的這一小時中慢慢消逝。互相默然無語了好一會後,我讓他調整了下情緒,我們一起喝了會茶。



10






沒有兒子可以說整個陳英的自殺打下了伏筆。同樣,我思考的是,女性在冀村到底意味著什麼?




一段時間的調查後,我總感覺找不到冀村女性在她們村落中的位置。這與在湖北豐村等地的團結型社會中的田野經歷很不一樣,儘管我們說團結型社會是一個宗族性很強的社會,但是,婦女在那裡還是有位置的,特別是未出嫁之前的女兒,其在父姓村落中仍有其位置。因此,團結型社會中,我們看到的主要是已婚青年女性的自殺現象比較普遍。真正在父姓村落中自殺的未婚女性,相對來說是較少的,哪怕同樣受制於直接的諸如婚姻包辦之類的原因。我後來在冀村接觸到很多自殺未遂者以及自殺死亡者的親屬,他們不斷講述冀村的自殺故事,我則更進一步地得以更為深刻地理解這種社會類型中的青年自殺。




陳英的自殺,從類型上來說,我將之歸為情感性絕望型自殺,她自殺的直接起因看起來是因為不允許她丈夫去幫他哥哥開車從而引起的系列衝突所導致的。實際上,她情感上的未能滿足一直埋在內心,作為女性,她在冀村這樣的村落中其實沒有位置,她只不過是她父親這類人用來替代兒子的暫時品。從文化意義上來說,她自己的兒子的出生,其實就宣告了她的任務已經基本完成,剩下的僅是從功能上要做到將來需要做的贍養父母的任務。




然而,這其中幾乎沒有人去理解一個年輕女性情感上的焦灼與痛楚,他們給予的更大的意識形態僅是「你

(即陳英)

父親都已經做了絕戶器兒了,難道你忍心讓他們年老時無所依靠?」




換句話說,陳忠的絕戶器兒色彩正是因為陳英她們不是兒子而形成的。那麼,招夫養老的這一任務,作為女性的陳英她們,自然應該作為承擔她們不是兒子,而給這個家庭乃至家族所帶來的文化痛楚的補償。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陳忠也是犧牲品。他儘管活著,但因為沒有兒子,如果招不到女婿的話,他的活著與自殺死亡其實沒有兩樣。




注釋:


[1] 「絕戶器兒」,在冀村是罵人很嚴重的話,其意思就是罵別人斷子絕孫。




[2] 「羅漢女」形容女兒資質好,「踮腳兒」形容兒子是殘疾,這裡是當地的誇張說法,並不是說陳英是羅漢女,老景家的兒子就是殘疾,而僅是說明女兒不如兒子。




按照田野倫理的原則,文中所出現的省以下的地名和包括被訪談者在內的所有人名都經過了化名處理,特此說明。





劉燕舞


武漢大學


社會學系副教授


珞珈青年學者


製版編輯:黃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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