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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過一頭叫春耕的牛

我養過一頭叫春耕的牛,一想到它,我就覺得幸運,就覺得,我還愛著它。如果它還活著,應該還會記得我。

(正是春耕的時節)

春夏時節,河裡的冰完全融化掉了,柳樹開始返青,小草也冒出了新芽,人們便下田犁地耕種。犁地的拖拉機還沒有普及之前,我們村子裡養著兩頭用于田間勞作的耕牛,耕地、耙地全靠它們。

我那時還不懂得分辨牛的種類,許多人家裡都養著幾頭身上帶有黑白花塊的奶牛,她們身體下方緊挨後腿的部位,有一雙粉紅色乳身長長的奶房。每天響午和晚飯後,人們都要拿一隻白色塑料桶擠牛奶,按桶計價,賣給前來收奶的人。後來,漸漸有了奶站,各家擠完牛奶後,用推車推到站上去賣。耕田的牛不同於她們,赤身棕黃,並沒有黑白花塊,身下也沒有奶房,頭頂有一雙尖銳有澤的牛角,肚子很寬,體型健壯,望上去很美麗。沒有養過牛的人或許很難體會到牛橫長寬廣的小腹、端莊的臀部、光澤有力的雙角和明亮的眼睛的美。

鄉里耕牛很貴,養起來也較為金貴,每年農忙前要喂上幾餐煮熟的黃豆,以提供足量的力氣拉犁拉耙。我們村只有村長家和村東張姓的人家養有耕牛,他們捨得對牛好。有一年張家的牛生了不能吃喝的病,那時獸醫還不時興,張家人到縣城醫院請最好的大夫到村子裡給牛看診,開了許多連人都捨不得吃的葯,每天三次按時給牛服用。到了耕種時節,村裡人都要花錢租雇耕牛耕田,實在租用不起的人家,則是兩三家人合夥,使用三四個男勞力做牛的力氣活。我家則是在農閑時,給村長家放牛,以抵消來年耕田的租金。村長家的牛是一頭脾氣暴烈的大公牛,牛角又尖又長,我不敢輕易靠近,怕不小心惹到它,會被牛角刺穿肚皮,總是跟在姥姥身後,小心翼翼地遠遠望著它。它並不看我,低著頭自顧自吃草,偶爾發出幾聲很重的呼吸,讓我誤以為它吃草嗆著了,趕忙拿盆送水給它喝。它這才看我一眼,緩緩靠近水盆,伸出淡紅色的舌頭探探水面,繼續吃草。我彎身端盆時發現,原來牛吃草是用舌頭卷的啊,把草莖從草根上捲起,再用寬大的牙齒磨斷。小孩子的好奇心得到滿足,我興奮地對姥姥喊「牛吃草是用舌頭卷的呢!」這樣的事情,如果沒有親眼看到過,誰又能知道呢?我太高興了,又蹦又跳,驚著了牛,它生氣地朝我衝過來。姥姥緊緊拉著韁繩,牛掙脫不得,只好作罷。那之後,我再也不敢去放村長家的牛,生怕它記仇,一個健步抵過來。

大約五年級時,姥姥領回一頭小牛,比起別人家威風凜凜的大牛,它顯得瘦小柔弱,又缺少半隻耳朵。可是,他的眼神很溫柔,我去摸他長長的睫毛的時候,他伸出舌頭觸碰我的手指,氣息溫熱濕潤。我像遇到最好的夥伴一樣,親它的鼻子,撫摸它缺失的半塊耳朵。姥姥便放心將它交給我去放。

「姥姥,這牛是產奶的嗎?」

「要耕地用。」

「那咱們叫它春耕好不好?」

「好。」

村子四周地勢低平的地方都被開墾成了農田,只有山頂和山坡,地勢高不好蓄水,種植的作物不好成活,才成了草場,專門用來牧羊放牛。陌上草短,村間牛羊眾多,每日輪番不間斷啃食,漸漸祼露出地面,只剩下草根了。只在山坡和山頂,牛並不能吃飽,傍晚回家時,它們後腿上方的小渦也還不能填平,更別提牛肚子吃的橫起來了。牛要吃飽需要花費三四個鐘頭,去遠山上放養。那時,我牽著春耕,翻過好幾座山坡,到少有人去的墳山,帶著它在墳塋間行走。有時,也丟掉韁繩,放它自己吃,我爬到一塊大石頭上唱歌,把會唱的曲子全都大聲地一一唱出來。春耕能懂得我的心意,它喜歡聽我唱歌,在我確實沒有曲子可唱的時候,它會從草叢中抬起頭望我。等到西天呈現橙紅,我才緩緩牽它回家。我有時發奮,在它吃草時,拿鐮刀割一些汁葉肥厚的草,紮成捆,帶回家,當作它夜間的嚼食。

經過漫長的冬天,開春之後,牛角長粗長彎,春耕已經可以下田耕種了。我和姥姥一少一老,都扶不動犁鏵,要和俊英家合夥。犁,耙,耖,朗,一遍一遍,兩家人二十幾畝田地,全指望春耕一步步辛苦走完。俊英爸爸是做農活的一把好手,他在春耕的兩胛上掛上木軛頭,將犁鏵壓的深深的,揮動鞭子,「駕——」春耕彎下頭,拚命拉動犁耙。天剛剛泛白,我們就拉牛出門,到晌午吃飯時,我放學回來,才交給我去放。它已經累了長長一個上午,我怎麼忍心讓它再翻山越嶺去尋好草呢?便帶它在田埂上,在大路邊,在小河畔吃草。多數時候,它在田裡幹活,我就跑到草好的地方,割回來一擔,放在地頭,等它休息的時候吃。我們一起長大,它在我面前格外溫順。我在前面,有時走得慢一些,它不小心踩到我的腳,會馬上抬起蹄子,輕輕提著,等我把腳移開才慢慢放下來。休息時,它的嘴裡像永遠在嚼口香糖,流著口水,將先前吃下的草料一一倒出來嚼碎,鄉下人稱作「倒沫」。因而無事可做時,他卧在地上倒沫,我坐在旁邊寫作業,總要哈哈嘲笑它一番:「哎喲喲,又流口水了,大饞牛。」他看著我,仍舊自故自嚼著,一幅胃口很好又不屑一顧的樣子。

有天下午,太陽炙熱,連石子都被曬燙了,它耕田跋涉一個來回,需要一刻多鐘,俊英爸爸有些著急,鞭影疾厲。它不堪忍受,便紅了眼,掙斷韁繩,跑到小溪邊去發脾氣。不讓人靠近,一隻前蹄在水裡拚命地刨石子。大家都沒辦法,姥姥只好讓我去牽。烈日炎炎,我捲起褲腿光腳跑過去,它正在用角抵泡在水裡的一枝老樹枝,噴著粗氣,彷彿有說不出的委屈。我輕輕走過去,它意識到有人靠近,想要跑掉,抬眼見是我過去,便有些猶豫,終於沒有跑走,直起頭望著我,大眼睛撲間撲間。我慢慢伸出手,摸它的鼻子和臉,它的眼睛有些發紅,身上都是鞭痕。我心裡好難過,抱住它的脖子,輕輕地對它說:「春耕,不要倔,你要聽話啊,走的快一點,好好耕田。」它扭動了一下身子,滿懷心事地看著前遠方。

天空的雲峰,從大青山的青色山影上升起,藍天渺渺,田塍杳杳。春耕還要耕的田還有很多,而我正在懵懂無知的年齡,和許多普通的鄉下小孩子一樣,上學下學,寒假暑假,放羊放牛,做農活,看不到未來的方向,眼睛裡也沒有外面的世界,空空的,什麼都是空空的,經不起記憶去推敲。我們站在茫無涯際的田野里,互相依靠,終於平靜下來。我轉身對姥姥說,你們先歇一歇吧,我帶它吃點草。我將草打成團,遞到它嘴邊,它粗厚的舌頭卷過來,將草卷進嘴裡,吞咽下肚,把我的手也舔的濕漉漉的,他竟這樣餓了啊。晚間,星空遼闊,月亮穿梭在雲層里,明明暗暗。我們在院子里拌化肥,我對牛說:「你看,這就是化肥,像不像天上的雲朵?」他卻只看著,陪我將暗紅色的磷肥顆粒摻進雪白的化肥堆里,在地上拌勻,再重新裝進袋子,套上牛車,拉到田地里灑掉。空氣里充滿化肥刺鼻的氣味,嗆得人流淚。

上中學後,學校太遠,放牛的日子逐漸少起來。姥姥走不了太多山路,春耕大多數時間在被啃過無數次的草根上覓食,有時是拴在棚子里,吃槽里並不新鮮的秸稈,勉強果腹。當我出現時,它還是會馬上精神起來,溫馴,眼神溫柔,我帶它去尋「大餐」。經過田地時,故意將韁繩拿的松一些,讓它在莊稼上吃一口,也順手扯起道邊婆婆納、蒼耳和雜七雜八的野草,圈成絡喂它。初三那年春天,村裡來了幾台拖拉機,耕地的速度飛快,我跑回家跟春耕說「多好啊,以後你再也不用下苦力耕地了」。它像是聽懂了,眼神里卻閃過一抹憂傷。我並不知道耕田是春耕的宿命,不用它耕田了,它便只有離開。

自那日起,它的胃口大不如從前,一日日瘦下去。我難得牽它到遠山上放一趟,它也只是埋著頭跟著我去,跟著我回來,默不作聲。一天晚飯後,姥姥和俊英爸爸商量賣牛的事,說我要上高中了,還沒有湊夠學費,春耕見天的瘦下去,再晚賣就不值幾個錢了。當時將要到農忙時節了,我以為他們只是說說。不想幾天後,天還沒亮,就有買牛的三輪車停在我家院門前。他們將春耕從棚里牽出來,它憂傷著不肯抬腿上車,姥姥便又喊我來牽。我抱著它的脖子,哇哇大哭。姥姥對春耕說:「趕快上車吧,換回來錢,咱好讓丫頭出去上學。」春耕望著他們,明白將要發生的事情,大眼睛裡流出淚來。它用脖子輕輕蹭我的臉,算是與我最後的親密,卻沒有任何執拗,默默地抬起腳,掙脫掉我,上車去了。

這些年過去,村子裡的耕牛早已絕跡,連奶牛都在食用精製的飼料,田草瘋長,蓊蓊鬱郁。因為春耕,我一直討厭拖拉機,不喜歡冰冷不帶任何感情的機械。我問姥姥「難道科技發達了,人們就要變得沒有感情了嗎?」大人們教給我的,就是物競天擇,把舊的東西拋棄掉,用相對好的新生物品代替,生活就是在馬不停蹄地向前奔走。然而,每次在田野里見到一片好草,我都要念及春耕來,感嘆著「這草真好啊,它肯定喜歡吃的吧」。有時候,站在青草邊,想著它,憶起它臨別時的眼,便不能自持。

是從前的舊文。我是宇萍,謝謝你啊,來讀我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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