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兆平 ┃《憶秋山師》(《苔痕履印——俞兆平人文隨筆選集》摘登)
俞兆平
1945年生,福建省福清市人。1982年廈門大學研究生院畢業,留校,為廈門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曾任《廈門大學學報》主編、福建省文學學會文藝理論研究會會長、福建省美學學會副會長等。已出版《聞一多美學思想論稿》(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中國現代三大文學思潮新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浪漫主義在中國的四種範式》(廣西師大出版社2011)、《南華文存》(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等11部學術專著,在《新華文摘》、《文學評論》、台灣《聯合文學》等海內外刊物上發表近200篇學術論文。日本九洲大學、香港嶺南大學、台灣《聯合報》系等訪問學者。
憶秋山師
路過書店,像往常一樣不由自主地仄身而進。檢索之後,得手的是一本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林語堂編撰百家小品集》,索價雖然苛刻些,還是咬緊牙關買下。大概是為著商業化的效應,書名有點作偽,因該集是今人由林語堂主辦的《論語》、《人間世》、《宇宙風》等30年代雜誌中選編、輯成的,而非林語堂親手編的。編者亮出林語堂的旗號的確矇混了購書迷。譬如我就是一個,不過這個虧吃得不冤枉,因為集中所選的皆為「論語派」 散文的精品。人世間的事,往複輪迴,真是無法料及,50年前,「林語堂」這幾個字,按當時流行的話語來說,是「臭如狗屎」,因其為「反動文人」,人們避之不及,唯恐沾邊,而今卻成了充滿誘惑力的商業廣告詞。林氏若泉下有知,定然啼笑皆非。
一卷新冊,一杯濃茶,人生快事矣。翻閱之中,忽然「吳秋山」三字跳入眼帘。「老師!」我心中一熱,忙不迭地拜讀全文。文題為《等閑》,記的是先生當年由上海返回故鄉平和縣,閑居於鄉間僻壤的一股心態意趣。擺脫都市那熙熙攘攘、迫迫促促、虛假冗俗的的生活之後,先生輕鬆悠閑地寫來:「適興的時候,可以隨便地寫字,畫畫,彈琴,敲詩,閑或焚一爐香,瀹一壺茗,煮幾樣菜,飲幾杯酒,和幾位『來不迎,去不送』的知己,隨便談些不關『國家大事』的閑話。或自看看『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和聽聽『月落瓦間鵲,雨余闥後恐蛩』也很自得。」只求自然適意,不尋聞達利祿,一位寧靜高雅、恬淡脫俗的名士出現於眼前。先生亦自逗趣:「彷彿自己變為古代山水畫里的風流人物了。」
而我第一次見到先生,正是在「風流」的氛圍中。1963年,我進入大學,中文系師生頗有雅興,中秋之夜聚在一起,圍坐賞月。幾番遊樂逗趣後,一位先生出場了。只見他懷抱琵琶,轉軸撥弦,調試數下,便在輕攏慢捻、緩抹急挑中,來曲「大珠小珠落玉盤」,讓你陶醉在花底鶯語、灘下流泉的詩情畫意之中。月色溶溶,樹影婆娑,先生那時候悠然忘情的神容已模糊了,但那清音流韻隨著月光浮動、飄蕩的融合境界卻深深地在我腦中留下影痕。
從此,我便記住了系裡這位會彈琵琶的名士。但在那神經日益繃緊的年代,我無法懂得他的存在價值,對他的學識和素養也隔著一層厚厚的膜障。譬如,先生對老莊玄學的體味,對禪意佛性的悟解,你能溝通得了嗎?記得先生給我們班開過一段古典文學課,講的大概是唐宋詩詞部分。在當時,這無異於踩地雷陣,先生在講台上小心翼翼地繞來彎去,又是「階級性」,又是「人民性」等什麼的,哪有名士的風流倜儻?加上當時號召學生加入教學改革,屬於搗蛋刁鑽一夥的我,定然干過給先生布上雷區的勾當,但具體內容已渺然忘卻,現今只能於此謝罪了。
按學術傾向與生平經歷,先生理應選擇現代文學課程。先生畢業於復旦大學中文系,後留校任教過,與趙景深、謝六逸等過從甚密,並常在上海報刊上著文作詩,本文提及的《等閑》便是那時所撰。先生雖未能名噪一時,但在上海灘也小有名氣。北新書局曾出版他的《茶墅小品》集,郁達夫曾為他新詩集子《秋山草》作序,好像還出版過拜倫詩的譯著等。1936年,郁達夫入閩,先生陪他暢遊福州鼓山,吟詩聯對,唱和酬答,那種豁然曠達之意趣,令人羨慕不已。先生神與「論語派」的林語堂(閩南同鄉)冥合,心與「創造社」的郁達夫契近,這種第一性的經歷、體驗、感應、悟解,若能轉化至現代文學的學術研究上,該是多麼珍貴啊!但等到我理解時,一切都來不及了。空間可以跨越,時間卻永遠無法追回。
先生在「文革」中蒙受的苦難,倒不在於初期,那時先生混在一大群「牛鬼蛇神」中,倒也沒露尖。倒霉的是1968年「鬥批改」階段,那時,我們高年級學生已分配到軍墾農場鍛煉改造,從學校傳來消息,說先生被當成重大案犯揪出。罪證是四十年代與黃壽祺先生一起在泉州海疆大學任教時,他編寫的一本《各體文寫作》講義,裡面引用了漢奸周作人及某「黨國要人」的文章為範例。由此,風燭殘年的先生被毆打致手骨斷折,甚至臂上夾板還未拆就被拖到台上連續批鬥。至於先生以前私下示人的郁達夫手書條幅,以及郁達夫以古詩為其作序的《白雲軒詩詞抄》等,怕都被「文革」的火焰吞沒了吧。
值得慶幸的是,先生還算撐持到「四人幫」覆滅之後方辭世。以先生陶然超悟之境界來推測,他對作惡者之報應,也可能僅是淡然一笑吧。先生之子吳碩賢倒大器有成,1965年以高考總分全國第一的成績,考入清華大學建築系,為國內首批建築學博士,現為中國工程院院士、建築聲學專家。我想先生對兒子學業選擇的指引,也許和當年躲避現代文學,選擇古典文學,有某種類似的緣由吧,畢竟文學這行當讓先生吃了太多的虧。先生的孫女在四五歲時,即能掌握不少英語常用辭彙,並能夠用英語與人交談,被新聞界譽為神童。現今她大概也大學畢業,步入社會了。但不知是念文科,還是念理科?我曾設想過,當年如果她考上廈門大學,來聽我的課,應該不會再設置雷區吧,我也不會像她爺爺那樣繞來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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