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思想壟斷的梁山，是危險的

水滸新看法之三十五

決定一個單位、組織最後成敗的，往往不是人員寡眾、戰鬥力強弱，或者有多少「半仙」，而是它最後形成了什麼樣的思想和價值觀。思想是一種號召力，價值觀是一種凝聚力。

梁山最初的思想是什麼？打家劫舍。價值取向是什麼？大義！

不管你是殺人防火的朝廷A級通緝犯，還是曾官至副廳——做過威名赫赫的兵馬都監，亦或是官階不高但江湖上早負盛名的提轄，他們最後或主動投靠梁山，或被宋江的跪請神功所感化，共聚大義，替天行道。

後來，梁山的核心價值觀出現了細微的變化，即「聚義」改為了「忠義」。這一字之變已經可以預見，梁山此後的命運只會是：招安，被權力機器碾碎。

這一字之變，暴露出了很多問題，首先是凸顯了梁山上存在思想壟斷的問題：一個人思考，一個人給出方向，一個人作出決斷，其他人只須執行即可。

作為老大，宋江的意志就是其他107個人的意志，於是他想忠義大家就只能忠義，他想招安就只有招安一條路可走。他的決定就是這個集體的最後決定。面對招安後各種不公平待遇，眾人都有再次反叛之心，宋江說除非你們殺了我，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於是眾人只好乖乖地主動申請去打方臘。

在宋江面前，除了吳用還能說上話之外，其他人和群眾演員沒什麼區別，唯一區別就是梁山好漢們可以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群眾演員只能默默吃盒飯。

在招安和繼續做草寇之外，還有沒有第三條路可走呢？宋江沒有考慮過，也沒有召集大家認真商議過，一開大會，就是灌輸招安理念、忠君思想。別人有新的思考也沒用，因為沒有表達的空間，沒有表達的自由，沒有表達的權力。

當然，很多混職場的人會覺得，要是領導拿這種帶有方向性的大問題徵集大家意見，是不是暗示單位離關門沒多遠了？因為這不是領導才考慮的問題么？

要是一不小心暴露了個人真實想法會怎麼樣？你琢磨下賞菊大會上各方的表現。彼時宋江詠唱「望天王降詔早招安」，李逵武松魯智深表達了反對招安的意見，結果李逵差點被砍了頭，武松被斥不明事理。

還是那句話，很多單位只容得下大老闆的思想。不管這一思想是他腦子裡經過深思熟慮生成的，還是從別人那裡拿來的——其實宋江的招安思想還真是拿來的。宋江武松逃亡時碰過一次面，武松就說先落草二龍山，看以後有沒有機會招安。不過武松經過江湖歷練，看透了，徹底和主流社會決裂了。

當然，宋江是不會認同思想壟斷一說的，他會覺得：領導的觀點你認同，這是忠義；領導的觀點你不認同，但你堅決服從，這是更高級的忠義。

一字之變，還凸顯了醬缸文化的深厚底蘊。即便是江湖之上，一個小小的水窪山寨，要形成民主決策機制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梁山上為什麼沒能形成一股反制的力量？這要從根源上來找原因，看看宋江獲得領導地位的合法性源自哪裡。一深究，就會發現，群眾入戲很深是一切的根源，他們自己一直在努力拱宋江上位，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毫無保留地交給他。

宋江呢？初上梁山時貌似只想當老二，偏偏晁蓋莫名其妙死了。按晁蓋遺囑，誰殺了史文恭，誰當老大。可大家好像都沒把這當回事，林沖吳用等人立即擁戴宋江繼山寨之位，大家跟著起鬨。須知擁戴之功，在歷朝歷代都是最大的。

可別小瞧了這個寨主的位置，以為充其量就是管理下800里水泊，梁山畢竟是一個獨立核算的自治單位，寨主有充分的人事權，可生殺予奪；有充裕的物質分配權，可以讓你的變成我的，我的還是我的。最讓人陶醉的是高高在上的唯我獨尊感覺，為什麼東方不敗寧願自宮？為什麼一些官員要改小年紀？

後來為了拉高梁山的社會形象，宋吳二人費盡周折請來盧俊義，宋江有「讓賢」之心，群眾演員的代表李逵武松道又跳了出來，說：「哥哥只管讓來讓去，讓得弟兄們心腸冷了！」

再後來，打破曾頭市活捉史文恭，宋江又在忠義堂上與眾弟兄商議立梁山泊之主。宋江盧俊義鬥嘴皮禮讓的工夫，吳用把眼視眾人，又是李逵武松跳了出來。

為什麼三番五次都是李逵武松呢？這就是親兄弟！雖然只是群眾演員，但眼裡只有大哥；雖然只是群眾演員，也要發出最強的聲音。在眾人默不作聲的情況下，這一兩個人的聲音就是民意，就是浩蕩潮流，瞬間推翻了前任寨主的遺訓。試想，在這個節骨眼上，不是親兄弟誰敢發聲？你知道大哥真實想法是什麼？說錯了話會不會砍頭？

後來通過分兵攻打東平，東昌而府，宋江消除了繼位的最後障礙，取得了上位的合法性。

為鞏固權位，為防出現不和諧，宋江用毒誓把大家牢牢捆綁在一起，「自今已後，若是各人存心不仁，削絕大義，萬望天地行誅，神人共戮，萬世不得人身，億載永沉末劫。」

我們知道，古時候發毒誓還是比較有用的，不像現在的人，知道沒有十八層地獄，天打雷劈和食言無關，所以亂髮誓，不兌現也不會睡不著覺。有了這層緊箍咒，宋江基本上可以確保言出即行了。

值得一提的是，李逵和武松最後都被宋江拋棄了，很讓人為他們之前的表演感到不值——你拱他上位，他待你薄情寡義！

這一字之變，我們還可以反思另一個問題：梁山可不可以招安？

理論上當然是可以的。但這個招安決定如果放在一個有民主決策機制的單位，就必須回應一些核心問題：是不是多數人的意見表達？是不是經過集體決策的？是不是一個代表了多數人利益的共同決定？至少目前看未必，吳用後來甚至想勸宋江投靠大遼。

事實上，在梁山，思想被宋江壟斷了是確鑿無疑的。從平時的洗腦，到後來的強推、再到後來的付諸實踐，誰有反對聲音？多數人是被道義綁架了。

從梁山後來的結果來看，靠一個人思考，是遠遠不夠的，也是靠不住的。惟有把其他人正當的、合乎理性的各種思想吸納進來，不管這個人是山寨內的還是遠在天邊的，包容他，並蓄他，才有可能催生出一個包含了大多數人認識和意願的思想出來，才能為梁山找到新的出路。

201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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