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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船》:故事很長,但還是會每隔一段時間就看一次

文丨李有干

【一】

七月的陽光太熾熱了,整個城市彷彿在熊熊燃燒,被罩在一片火網之中,水泥路面上騰起灼人的烈焰,望一下都燙眼睛。

行人道旁,站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身穿灰白色短袖衫,雙手疊在胸前,頭壓得很低,畢恭畢敬地站在那裡,汗水沿著貼在腦門上的黑髮,一串串的滴落,如同雨後屋檐上的水滴。少年的腳下鋪著一張白紙,用簡短的文字向行人訴說他的不幸:他來自古黃河,一個窮得不能再窮的地方,父母雙亡,舉目無親,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他想讀書,卻又無力支付昂貴的學費,面臨輟學的境地,救助好心人幫他走出困境。也許是天氣過於炎熱,也許是對眼前出現的這一幕,早就司空見慣,從少年身旁經過的行人,連看一眼都嫌多餘。

少年頭頂烈日,不屈不撓地站在街頭,似乎要用他的執著,挽住行人的腳步。

終於有幾個慈眉善眼的老太停了下來,讀著她們見過多次如出一轍的短文。後來的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好奇心驅使他們收住了匆匆而行的腳步。於是,街頭就像飛來一群嗡嗡唧唧的蜜蜂,說三道四,指手劃腳,這樣那樣的議論不絕於耳,誰也不用擔心少年會受到傷害。

「假的,百分之百是假的。」

「爹媽明明活著,卻說死了。」

「真缺德,為討幾個錢,竟然咒罵自己的父母。」

這年頭,一切能掙錢的手段,確實被那些頭腦靈活的人早就使上了。年輕漂亮的姑娘,穿起灰不溜秋的尼姑服,把長長的頭髮塞進湯罐似的帽子里,手捧木魚篤篤地敲,為修繕寺廟四處化緣。有腿有腳能行走的人,忽然變成一瘸一拐的殘疾人,伸手向行人乞討……假的變成真的,真的成了假的,真真假假,誰能辨別得清。

少年的汗水已經流干,人瘦了一殼,只有淚水仍在流,一滴滴落在紙上,很快就被太陽晒乾。幾個慈眉善眼的老太,從衣袋裡摸出幾枚硬幣,相繼放到少年的腳下。

少年深深一躬,以示謝意。

老太們關心的說,天這麼熱,不要曬壞了,回家吧。

少年受傷的心,終於得到些許寬慰,但他沒有離開,一直在烈日下站著。

不遠處,坐著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默默地注視著少年的舉動。老頭看上去很是老了,花白的頭髮亂稻草似的蓬在頭上,古銅色的臉上被歲月刻下很深的褶皺,濃密的鬍鬚和頭髮一樣白多黑少,雙手彎曲得像老樹根。老人身邊放著木桶,竹籃和一桿秤。他過不一會兒,就挪一挪身子和少年靠近一些,彷彿要看透少年的心。老人剛把手伸進衣袋,忽又改變了主意,一手端起水桶,一手拎著竹籃,頭也不回的走了。

少年聞到一股魚腥味,略微抬起頭瞥了一眼從身邊走過的老人。

老人走路的姿勢與眾不同,雙膝向外岔開,兩腳向內收攏,小腿之間呈橢圓形,人稱羅圈腿。

少年被烈日暴晒了一天,得到的資助卻微乎其微。但他無路可走,第二天又來到街頭,用原來的姿勢,站在原來的地方,那紙上的簡短文字,已被他的汗水和淚水滴落得模糊不清。他覺得這並不重要,他的肢體語言足以向行人說明一切。

大約十點鐘過後,老人也如期而至,仍然坐在離少年不遠的地方,放在身旁的還是那木盆,那竹籃,自然也少不了一桿秤。老人記不清在街頭見過多少像少年這樣的人,他們大多頭戴孝帽,身穿孝袍,腰扎白布帶,雙膝跪地,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以換取行人的同情。可是眼前的這個少年,沒穿孝服,沒有跪下,而是直挺挺地站著,像一株風吹不動雨打不搖的小樹,對於行人這樣那樣的議論,也沒用眼淚來辯解,而是把委屈的淚水一口接一口地吞進肚子里,一切都是那樣真實,不像以此行騙的人。老人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少年,剛想對他說什麼,再次改變了主意,掉頭走開了。

少年聞到濃烈的魚腥味,不由多看了老人幾眼,那木盆、竹籃和秤,斷定他是個賣魚人。

第三天,少年依然出現在街頭,依然站在老地方。這一次他是專為老人而來,他相信老人有話要對他說,可是等待許久,卻不見老人的身影。臨近中午,少年剛要離開,老人急匆匆地趕來了,沒像前兩天那樣坐在一邊,默默地注視著少年,直接走過來問:「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說:「冬牛。」

老人說:「跟我來吧。」

少年心存疑慮:「去哪?」

老人不瞞不藏:「去我家。

少年滿腹疑問,老人帶去自己家裡幹啥呢?

【二】

古老的串場河像一把利劍,把好好的一座城市劈成兩半。一座鋼筋鐵骨的水泥橋,又把古老得可以也年青得可以的城市,緊緊地銜接起來形成一個整體。橋上,車水馬龍,車輪滾滾,震得橋身微微顫動。橋下,湍急的流水日夜不停地流淌,吟唱著一支永無休止的歌。正因為這條河,正因為這座橋,給城市增加了許多風光。

冬牛跟隨在老人身後,來到橋頭停了下來。老人說到家了。冬牛迷惑不解,以為老人住在橋洞里。在家鄉小鎮上,他見過有些拾荒的人,把橋洞當成房子。老人抬起樹根般的手,指著橋下告訴少年,大河就是他的家。冬牛隨老人拾級而下,看到橋下河岸邊,泊著一隻小木船。船不大,小得像躺在大河懷抱里的一隻搖籃,船頭上堆放著亂糟糟的魚網,還有張蝦用的籠子。冬牛這才知道老人不僅賣魚,而且是個捕魚人,自捕自賣。船上設有簡單的鍋灶,船里的鋪蓋卻疊得很整齊。船蓬上晾曬著從水裡撈起來的樹枝和雜草。很顯然,這是老人做飯用的柴禾。船舷兩邊掛著竹蒿和漿……這就是老人的全部家當,除些之外,再也找不到一件多餘的東西。

老人讓冬牛坐下,自己則用船上人特有的姿勢,盤腿而坐,因為這樣坐久了,才形成了羅圈腿。老人沒轉彎抹角,直接對冬牛說你如果願意,就在船上住下,我可供你讀書,供你吃穿。老人說沒啥好吃的,我吃什麼你吃什麼,不過魚是有得吃的,自己捕的魚想吃就吃。冬牛當然求之不得,本想一口答應下來,但弄不明白一個捕魚人,而且這麼大年紀了,為何願意收下他這個孤兒。

冬牛問:「你沒有兒女?」

老人說:「有過一個兒子,被大海要去了,老伴也……不說了,全家三口子,現在就剩下我一個孤老頭了。」

冬牛本想再問下去,可是看到老人很傷感,也就不便細問。

老人說:「你想好了,不要勉強。」

冬牛問:「你收留我,就因為我可憐么?」

老人說:「世界上需要可憐的人很多,我不會只同情你一個。」

冬牛問:「那是為什麼?」

老人反問:「你在街頭救助,咋不像別人那樣跪著,而是站著呢?」

冬牛說:「我大小也是個男人,咋能輕易跪下。」

老人爽快地說:「這就對了,我看出你不是以此行騙,是個有骨氣的孩子。」

老人雖然老了,但眼力不錯,看一眼河水就知道哪裡有魚,該在那裡下網。人說捕魚「十網有九網空」,但老人很少下空網,每次總能大小不等捕到幾條魚。

冬牛不無感嘆地說:「城裡人有錢,但城裡人也太冷漠了。」

老人的看法卻不一樣。老人說城裡人未必如此,所以顯得冷漠,那是眼下冒牌貨太多,什麼都有假,誰能相信誰。賣魚也是如此,城裡人嫌塘里養的魚少等味,都想吃河裡的野生魚,開始誰也不相信他賣的魚是河裡捕的,總是用異樣的目光看他,像審訊犯人似的問,真的是野生魚?他只能說信不信由你,吃虧上當只一次,嘗過一回就知道了。但人家還是怕受騙,不敢多買,只有半斤八兩,但吃過一次辨出了真假,再來賣魚就不再多問,一買就是二三斤。不過要使別人相信你沒有作假,又談何容易。

冬牛完全被老人的真率和坦誠感動了,還能有啥好說呢。

這時,老人越發認真起來,告訴冬牛住在船上不像陸地那樣方便,就巴掌大個地方,進出船艙都要彎腰,要拿膝蓋當路走。春秋的日子還好過,夏冬兩季,熱得像個樣子,冷得也像個樣子,吃不得這份苦,無法在船上住下。老人說現在什麼都好說,日後再懊悔,就傷我老頭子的心了。

冬牛窮得啥也沒有,唯一擁有的就是能吃苦。父母去世後,無依無靠,獨自生活的那段日子,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每天蹬著一輛破自行車,走二十多里到鎮上中學去讀書,懷裡揣著兩隻煮熟的紅薯,那就是他的午飯。晚上回到家裡,冰鍋冷灶,煮一鍋稀湯薄粥,既是晚飯又是早餐。村裡人都說娃窮,想幫他卻又力不從心,只能給他送來一升半合的糧食或幾斤山芋蘿蔔。冬牛沒有別的苛求,只要有個地方住,有口飯吃,有書讀,他就心滿意足了。

【三】

水上。船上。一個極其獨特的生活環境。

冬牛的老家住在廢黃河邊,那裡不僅沒有河流,連水塘也難得見到,灰沙四起的旱地,只能長些豆糧雜谷,望天收。吃水要到很遠的地方擔回來,見到下雨比過年還喜歡,家家戶戶拿出缸壇瓦罐,蓄滿水儲存起來,吃上十天半月。現在生活在船上,雖有一種被困的感覺,但住在橋下,即有城市的繁華和喧鬧,也有水上的新鮮,別有一番趣味。

夜晚,是老人最忙碌的時候,把一片片魚網和蝦籠子撒入水中,網繩拴在船舷邊,不會被水沖走。然後燃起一支煙,用厚厚的唇夾住,安閑地坐在船頭,似在聆聽水下的動靜,一朵難以捉摸的水花,也逃不過他的眼睛。含在嘴上的煙快要燃燼時,便吐掉煙蒂忙著收網,開始動作又輕又慢,當魚網快要浮出水面的那一刻,突然加快了速度,「嘩」一聲把網拎上船頭。誤入歧途的魚們,拚命的蹦跳、掙扎。老人把捕到的魚放進簍子里養在水裡,早晨拿到街市去賣,仍是活蹦鮮跳。老人告訴冬牛開始收網要慢,因為剛入網的魚受到驚嚇會溜走。浮出水面時若動作慢了,進網的魚也能逃脫。魚養在水裡,三天五日死不了,能賣好價錢,城裡人吃的就是個鮮活。冬牛沒想到捕魚和讀書一樣,學問大著呢。

老人陪冬牛去過城裡幾所學校,都因錯過招生時間而無法接收。就在冬牛快要失去信心時,終於有所相當不錯的中學,見他成績優異,同意參加入學考試,如果成績確實優秀,可以讓他入學。冬牛便投入了緊張的複習。

城市的夜晚,白天的喧嘩仍在繼續,各種車輛絡繹不絕地從橋上駛過,隆隆聲如滾滾春雷,在頭頂上轟鳴。河面上也是一派熱鬧景象,船來船往,機動船的馬達聲此起彼伏,船燈掃視水面時剪出一片片亮光,同時把魚船照得通體透亮。每當有船從橋下駛過,河水就有一陣激烈的涌動,把小船抬了起來,忽又重重地摔下。老人對於這一切早就習慣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冬牛在鄉下生活,天一黑四周就寂靜無聲,現在面對喧鬧、嘈雜和各種干擾,實在無法靜下心來。但他知道必須適應這個特殊的環境,用紙團當耳塞,減少噪音的干擾。小船一晃蕩就停下手裡的筆,等到河水恢復平靜後再繼續寫。

午夜,星光燦爛,河面上泛起了潮濕的霧氣,清新,清涼。橋燈的光亮照在河上,看得見水草把身子扭來扭去就像跳舞似的。從橋上駛過的車輛漸漸稀少,河水靜靜地流淌,真正是流水無聲,就像老人寬闊的胸懷,於無聲中顯示了出來。整個城市像睡熟的嬰兒,進入了甜蜜的夢鄉,老人越發忙碌起來,此刻正是捕魚的最好時機。冬牛從後艙來到船頭,要幫老人撒網。老人說捕魚不是你乾的活計,讀書才是你要做的事。冬牛硬是從老人手裡接過魚網,學著老人的樣子,把網撒入水中。可是那順順噹噹的網,一到他手裡就亂成一堆,怎麼也撒不開。老人手把手地教,才勉強把網撒下。老人仰起頭,看了看斜掛在橋頂上空的月牙,說天不早了,回艙里睡吧。冬牛父母去世後,頭一回聽到有人對他說這樣的話,心頭不由掠過一絲溫暖。

冬牛一覺醒來,看到老人仍坐在船頭捕魚,厚重而又剛毅的背影,像一堵可以遮風擋雨的牆。冬牛和老人相處的時間雖不長,但完全感覺得到他是那樣實在,那樣真誠,那樣寬厚,是一個完全可以信賴的人。

往日,老人一到半夜就收網,河裡的魚再多也不想多捕,因為每撒一網,同時把孤獨一起撒入水中,捕到的不僅僅是魚,同樣伴隨著孤獨。現在不一樣了,冬牛讀書要錢用,捕的魚越多,他的心裡越踏實。睡在後艙的冬牛,使他平添了許多歡樂,再不覺得孤獨,捕魚的勁頭也就大了。

河面上很靜,老人用辛勤的汗水支撐著小船的夜晚,通宵未眠,把眼睛都熬紅了。

冬牛早晨起來,拎起養在水裡的魚簍一看,足有十多斤魚蝦,驚喜不已。老人把魚倒進桶里,先把魚蝦分開,然後再按魚的種類和大小,分別養在木盆里。老人說一等貨一等價,分開來能賣好價錢。吃過早飯便和冬牛一起去賣。

早晨的菜市,是城裡最熱鬧的地方,沒等老人把木盆擺好,就圍過來許多人,一雙雙手搶著把魚裝到自己的籃子里。老人過秤時,秤桿都是翹得高高的,還要指著秤花讓買魚人看個清楚。買魚人卻不看秤,都說看什麼看,你又不是一天在這裡賣魚,自捕自賣,真正的出水鮮,也不短斤少兩,我們信得過。冬牛幫著算帳收錢,因為魚蝦的大小不同,價格也就不一樣,算起來很麻煩。但冬牛的數學成績很好,不用筆算,放在肚子里一骨嚕就出來了,而且準確無訛,同樣贏得了顧客的稱讚。有人問老人,你家孫子?老人笑而不語,眼睛看著冬牛。冬牛連忙說,這是我爺爺。

鮮紅的太陽漸漸升高,像血一樣紅,紅得叫人心顫。買菜的人越來越少,還剩下幾斤小魚無人問津,冬牛怕賣不掉要換個地方。老人不急不慌地說,會有人買的,現在城裡養寵物的人很多,小魚買回去當貓食,遲一些價錢便宜,所以出來得比較晚……話沒說完,一個穿戴時髦的中年女人,把剩下的小魚全部買走了。

中午,老人汗流浹背地回到船上,一頭撲入水中,把整個身子浸在水裡,並招呼冬牛到河裡泡一泡,可以消暑散熱。冬牛是旱鴨子不會游泳,猶猶豫豫地不敢下水。老人說生活在船上必須學會泅水,不然有個閃失落入水中,會有生命危險。冬牛下水後不敢往深處走,站在淺水裡往身上潑水,老人把他扶進深水,湍急的水流使他無法站穩,像有一隻無形的手要把他推倒。船上沒有救身圈,老人脫下褲子紮緊兩隻褲腳,然後使勁往水上一撲,褲子就像打足氣的皮球鼓得圓圓的,接著把褲腰紮緊,讓冬牛抓住這特製的救身圈,盡興地在水裡撲騰。老人說游泳要學會換氣,迸住氣身體有了浮力,就不會下沉。

冬牛按照老人的指點,經過幾天的反覆鍛煉,很快就運用自如,不僅能游到河對岸,還能潛入水下,把被鉤住的魚網撈上來。老人欣喜地說,旱鴨子變成水鴨子了。

【四】

冬牛如願以償,以高分通過了入學考試,順利地走進了這所相當不錯的中學。

隨著時間的推移,冬牛逐漸適應了水上生活,夜裡睡覺時,小船悠悠的晃蕩就像躺在搖籃里,有一種兒時的溫馨。在老家窮得老覺得沒有指望,連想想明天的力氣都沒有,一天到晚老聽見肚子里「咕咕」地叫。現在每天放學回來,吃著老人為他做的熱飯熱菜,有了滿足,有了真正回家的感覺,有了家的溫暖。儘管船上的空間狹小,做作業時有許多不便,但他每天都伴著一盞油燈,苦讀到深夜。冬牛知道高中三年,每一步路都要走得踏實,才能走進大學校門。

老人則把白天黑夜顛倒了,下午是他睡覺的時間,夜晚撒網捕魚,精神上有了寄託,也就不覺得有多勞累。老伴臨終時留給他一句話:你沒有兒孫了,領個娃吧。直到他點了頭,她才咽下最後一口氣。但他不止一次對冬牛說,我不圖你什麼,也不談收養領養什麼的,看你是個有骨氣的孩子,我才供你上學讀書。

這年夏天,先睛後陰,瘋狂的雨勢橫掃了幾天,使整個城市泡在濕漉漉的水氣之中,伸手抓一把也能捋出水來。雨還在不停地下,河水煮開鍋似的暴漲,泊在橋下的小船,和橋面的距離愈來愈近。馬路上也有了很深的積水。冬牛去學校的那條路成了一條小河,住在路兩邊的人家,就像戰爭年代門口壘起高高的沙袋,木桶面盆簸箕成了排水工具,把屋內的水排到門外。三輪車成了小舟,運送急於上班又過不了馬路的人。冬牛好在對水不再生畏,上學時趟過膝蓋深的水,行走自如。

這天,冬牛放學後回到橋下,不見泊在橋下的小船,也不見老人的身影。回到橋上放眼望去,停靠在岸邊的船隻都不見了,河面上空空蕩蕩,大河忽然變寬了。冬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望著從橋下奔騰而過的流水,撞擊橋墩時發出的轟隆隆的響聲,心裡也像河水一樣翻滾。老人平時煮條魚,都把最好的魚肉讓給他吃,過幾天還會買幾斤肉,說他讀書用腦子,要把身體養得像橋墩那樣壯實,才有勁做功課。老人把讀書看成和做活計一樣,要費在力氣。多好的一個老人,怎會拋下自己呢?

冬牛想到老人離不開船,便走到橋下沿著河岸向前尋找。可是河上什麼也沒有,一艘白殼艇急駛而來,船頭上站著幾個身穿制服的水上巡警,手裡拿著話筒,招呼行船趕快離開。冬牛不知去哪尋找,忽見老人飛快地跑來,邊跑邊對他招手。他迎了過去,一見面老人就問急壞了吧。

原來,大河不僅是這座城市的的主動脈,而且是上游泄洪的主幹道,河水要通過這裡流入大海。為使河流暢通無阻,水上巡警開著白殼艇,趕鴨子似的把河邊的停船全部攆走了,漁船當然也不例外。老人把船撐到離大橋不遠的地方停下,白殼艇又追了過來,告訴他從現在開始,要整頓水上交通秩序,即使水流平穩以後,流經城裡的這條河面也不得停船。

老人怎麼也想不通,偌大一個城市竟容不下一條小船。他撐著船轉來轉去,好不容易找到一條不被人注意的水溝,把船撐了進去,找到暫時的安身之地,便回到橋下來找冬牛。

水溝細得像雞腸子,兩邊是工廠很高的圍牆,只能看到廠房的屋頂,這裡沒有城市的喧嘩,也不見行人和車輛。河水混濁不清,水面上飄浮著五顏六色的塑料袋。這裡不是捕魚的地方,水溝里沒有魚。老人為難了,橋下不讓住,大河兩岸不讓停船,能去的地方唯有鄉村的溝河渠塘。「有水就有魚」這是老話,現在不靈了,小河到處復蓋著水花生水葫蘆等水生作物,厚得像棉被船都沒法行。當然,遠離城市找個下幾片網的水面還是有的,但現在他不是孤身一人,想得最多的是冬牛要在城裡讀書。有些人花很多錢都進不了的學校,冬牛竟然考取了。他的時間不多了,冬牛的路還長,看得出來,是個有出息的孩子,學習捨得花力氣,而且對他也百般體貼,幫他撒網捕魚,幫他洗衣做飯,他有個頭疼腦熱,就差把心掏出來……想到這些,老人終於打定主意,即使不捕魚在船上住閑,也要留在城裡讓冬牛把三年高中讀下來。就在這條水溝里住下去,因為這裡距冬牛的學校很近,上學時不用走多遠的路,方便著呢。

【五】

老人這一輩子天生的勞碌命,突然沒有任何事情可做,整天困在船上根根骨頭好像生鏽了似的疼得難受。冬牛上學後,他似睡非睡地躺在船艙里,實在躺夠了,就沿著河岸漫無目的朝前走,激流湧起的浪花,就像一張張陣年的老照片,從他的記憶中翻了出來。從記事那天開始,他就沒離開過水,一生與水相伴,以捕魚為生。開始,生活在海邊一個叫蹲門口的漁村,窩棚小得吃飯時只能蹲在門口,但有一艘不小的漁船。一次出海遇到突如其來的風暴,捲起衝天巨浪,一眨眼就把船撕成了碎片。他死活抱著一塊船板,被風浪衝上海灘,揀回了一條命,大兒子卻沒有回來,永遠留在大海里了。老伴哭幹了淚水,哭瞎了眼睛,最終拋下他走了。他把老伴安葬在海灘上,讓她望著大海能見到兒子。可是幾次大潮和強颱風,不僅蕩平了墳丘,連棺材也給海水捲走了。他孤身一人無法去海上捕魚,回到內河買了只船,仍以捕魚為生。但他的心始終沒有離開大海,總想等到手頭有些積蓄,再買條海船回到海上去。可是河裡可捕的魚越來越少,漁民紛紛回陸上定居,鄉里還專門建立了漁民村。他沒有離開過水,更沒有離開船,撒一網換個地方,不知走過多少溝河渠塘。一天進城賣魚,看到寬闊的橋面投下一片蔭涼,流水撞擊橋墩產生一股細流,魚們既喜歡蔭涼又愛戲水,憑他多年的捕魚經驗,一眼就看出橋下是張網捕魚的好地方,而且捕到魚拿到市場去賣也很方便,於是便把船撐了過來,一住就是七八年。他熟悉這片水面,就像熟悉自己巴掌上的紋路。

老人把這些都告訴冬牛時,幾乎被自己的過去嗆死了,聲音微微地發抖。

冬牛沒想到老人和自己一樣命苦,他能說什麼呢?只能用淚水撫慰老人心靈上的傷痛。

老人閑不下來,等到城市睡熟了,就把船撐出水溝回到橋下,做賊似的偷著下幾網,天不亮再回到水溝里。可是沒過多久,就被巡夜的白殼艇逮著了,告訴他如果再違背城市水上交通管理,就得罰款。老人連最後一點希望也破滅了。只能整天呆在船上,生活在水溝里,當冬牛的陪讀生。

暴漲的河水退去以後,溝里不見一滴水,小船擱在乾裂的溝底,成了寸步難行的旱船。船離開水,就失去了船的生動,成為一座狹小的房子。

冬牛知道老人所以讓船困在旱溝里,完全為了他上學方便,這對過慣水上生活的老人來說,無疑是一種折磨。他寧願每天走十里八里路,也不想給老人帶來精神上的痛苦,幾次提出來把船拖出旱溝,到郊外溝河裡去住,但被老人一次次拒絕了。

老人說,瘋話,那樣子你每天上學,要走多遠的路。

冬牛說,在老家,我早就習慣了。

老人說,你正是讀書的時候,一刻也不能耽誤。

冬牛說,我早起晚睡,能把走路的時間補回來。

老人說,這裡沒有干擾,可以讓你靜下心來,哪兒也不去,就在旱溝里住吧。

旱船上的生活非常艱苦,夏天無遮無擋,毒針似的陽光直射溝底,如同悶在蒸籠里,即使到了夜晚,溝底風吹不進來,熱氣難以散去,仍像白天一樣悶熱。冬牛把小方桌搬到船頭,點亮一盞馬燈做功課。每到這時候,老人就不聲不響地走到他身後,手執巴蕉扇,一邊為冬牛驅趕蚊蟲,一邊給他扇風。桌旁放一盆涼水。河水輕輕地蕩漾,月光在河面上跳躍,流金溢彩,城市上空像被大火燒亮那樣輝煌,冬牛無暇抬起頭來看一眼美麗的夜景,全身心地撲在知識的海洋里。

他們覺得累了,也會停下來聊一會兒,交談雖不怎麼熱烈,卻流露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溫情。冬天的日子也不好過,漫天飛舞的雪花,一個勁地向溝底堆積,一夜過來,旱船被深深地埋在雪堆之中,早晨老人從雪堆里鑽出來,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把旱船從雪裡刨出來。只有春秋兩季,不冷不熱,簡陋而又溫馨的旱船,才會抹上一層薄薄的暖色。

開春後,不甘寂寞的老人,再也閑不住了,買了件用車輪內胎做成的皮衩,每天下午身背魚簍,手拿鐵叉,走上幾里路到郊外溝河裡去摸魚。他像太空人似的封閉在滴水不漏的皮衩里,只露出頭臉和手,下水後先用鐵叉使勁拍打水面,把魚往一處趕,然後整個身體埋入水中,兩手不停地在水裡蠕動。老人的手雖然粗糙得像老樹根,但觸覺十分靈敏,一碰到魚總能牢牢地捉住。老人計算過,手頭的積蓄連同船艄那塊船板,還不夠冬牛讀書的費用,趁現在還有點力氣,要多掙些錢留給冬牛。老人又到街市賣魚了,老顧客很久沒吃到他的魚,問他哪去了,孫子咋沒來?老人滿面笑容地回答,孫子上學讀書,成績好著呢。

每到夏季,老人都要把船騰空,掉過身來進行一次修理。因為住在旱溝里,沒有水的浸蝕,沒有風浪的撞擊,只是見漏補漏,作些簡單的修理。但對船梢那塊板,都要刷幾遍桐油,亮得像一面鏡子,滴水不佔。

初秋的一天下午,風颳得很大,天空陰沉沉的,像要下雨的樣子。冬牛放學後回到旱船上,老人還沒有回來。往常老人出去摸魚,都是趕在他放學前就回到船上,做好晚飯等他回來吃,今天不知咋的了?冬牛不免有些擔心,畢竟是七十歲的人,在水裡泡了半天,哪能受得了。他想到郊外去找,又不知老人去了哪兒,只好守著旱船慢慢地等。開漸漸黑了,仍不見老人回來。直等到滿天星斗,老人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旱船上,連船艙也沒進,就在船頭癱倒了。

果然沒出冬牛的所料,老人真的出事了。在一條水溝里摸魚時,摸到一棵沉在水下的老樹根,再一摸,樹根下藏著個很大的洞窟,他把手伸時洞內,觸到一條很大的魚。這魚很狡滑,直往洞里躲避。老人捅到膀子根,抓住了又粘又滑的大傢伙,是條黑魚,足有三斤多重。老人暗暗高興,卻沒想到鋒利的樹根刺破了皮衩。當他發現時水已灌滿全身,想從皮衩里脫出來卻無能為力。摸魚人最怕的就是翻衩,一旦皮衩進水就會被溺死。老人快要沉入水底時,被收工回家的菜農發現,費了很大勁才把他救起,躺在溝邊菜地里,好半天才緩過一口氣來,回到旱船上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冬牛嚇壞了,苦苦地懇求:「爺爺,別再去摸魚了。」

老人卻說:「我是天生摸魚的命,不捕魚又能幹啥呢。」

冬牛流著淚說:「你不能因為我,連命都不要。」

老人說:「大海沒要爺爺的命,小河小溝也不會收留我。」

冬牛說:「爺爺,你不用為往後的日子犯愁,我苦飯給你吃。」

老人說:「爺爺沒那個福分,只指望有一天,把我送回大海我就滿足了。」

冬牛的懇切挽不住老人的手腳,體力稍微恢復以後,又穿起補好的魚衩去摸魚了。

【六】

日子又像往常那樣,在旱船里循環往複。三年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冬牛參加高考的成績還沒出來。老人相信冬牛考得不錯,因為他捧起書本,就像牛吃草似的一點一點地啃,讀書和取魚一樣,只要認真不愁捕不到魚。老人雖不識字,但讀得懂冬牛的眼神,他的目光是那樣自信,那樣歡樂,如果考得不好,能高興得起來?

冬牛發現老人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有時喉嚨好像被什麼東西卡住似的,吃什麼吐什麼,有幾天連一滴水也喝不進。冬牛要送他去醫院,老人卻不答應,說他一生沒看過醫生,也沒吃過一粒藥丸,現在只是受了點風寒。

冬牛不信:「你幾天沒吃東西,還說沒病。」

老人說:「就算有,那也是治不好的病,不必把錢往水裡摜。」

冬牛急了:「有病不治,會越拖越重。」

老人不容商量地說:「別說了,我哪也不去。」

冬牛說:「爺爺,要我跪下求你嗎?」

老人一口回得死死的:「我說了,不去,你求也沒用。」

老人隱約感覺到他得的是一種治不好的病,現在急於要做的事情,就在搶在被病魔擊倒之前,對旱船進行一次大修。老人在工廠圍牆外邊一片狹小的空地上,臨時搭個窩棚讓冬牛住了進去,把旱船反過身來,倒扣在擱好的木棍上。往常修船老人都是自己動手,這次卻破例請來修船木匠和油漆匠工,先把整個船身擦洗乾淨,然後鑿去腐朽的船板,再把每條縫剔除乾淨,鑿去腐爛的船板換成新的,每條板縫楔進麻絲後,再用石灰和桐油拌成泥膏封緊。最後一道工序是油船,用桐油擦拭船身,從船頭擦到船梢,從船外擦到船內。鳳幹了,又擦。再鳳干,再擦,這次修船做得很異乎尋常的認真。那幾天,老人把所有的材料都堆放在旱溝里,惟有船梢拆下的一快整板,搬進窩棚里放在床鋪下,幾乎每天都要查看一次,生怕受到損壞。

冬牛仔細看過這快木板,木質相當堅硬,像鐵板一般沉,它用三快板拼接而成,銜接十分緊密,板縫細得像頭髮絲,用天衣無縫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被老人視為珍寶。

船修好後,恰好下了幾天雨,旱溝有了很深的積水,旱船像死過一次地又活了過來,又有了船的生動。老人把船撐了出去,告別了生活過幾年的旱溝,停靠在城郊一條小河裡。老人因為很少進食,加上修船時的勞累,終於徹底躺倒了。冬牛那裡也不去,整天守在他身邊,給他端茶送水,問寒問暖,望著奄奄一息的老人,心都碎了。老人知道病魔留給他的時間屈指可數,唯一的願望就是在離開人世之前,知道冬牛有沒有考取,每隔一天半日,就催他去學校看分數。可是冬牛每次回來,都說還沒下來。

老人吃力地問,要等多久?

冬牛說,老師說了,還要一個星期。

老人又問,就不能快一點。

冬牛說,等試卷都改出來,才公布分數。

老人說,你跟老師說一聲,先把你的卷子改出來。

冬牛說,試卷都送到省里去了,老師說也沒用。

老人深深地嘆了口氣,死亡已經像一道黑影,在他眼前游來盪去。疲倦的感覺如海水一般,一浪比一浪高,兇猛地衝擊著他,有時快被海水淹沒了,進入昏迷狀態。但他不甘心就這麼離開,奮力與自己抗爭,等待的慾望終於使他蘇醒過來。從枕邊摸出個紅布包,一層層地放開,取出厚厚一疊票子,告訴冬牛這是他多年捕魚的積蓄,加上船艄的那塊船板,夠他讀大學用的了。

冬牛撲向老人,嚎啕大哭:「我不要……什麼都不要,我要爺爺。」

老人抹去冬牛臉上的淚水:「別哭,你應該懂事了。」老人對於他的後事,對冬牛作了詳細的交待,要冬牛按照他的吩咐去做。冬牛記在心裡,答應了。

老人緊緊地咬住唇,好像最後一口氣就要從喉嚨里喘出來,他在作最後的抵抗。老人雖然相信冬牛能考上,但要得到準確的消息,他才能閉上眼睛。

冬牛的分數出來了,名列全校第一,高出分數線一百多分。老人緊緊拉住冬牛的手,慢慢地合上了眼帘。

老人走了。

冬牛泣不成聲,遵照老人先前的吩咐,扯起蓬帆沿著寬闊的大河向海邊駛去。冬牛捨不得離開老人,想讓船盡量行得慢一些。可是風颳得很大,蓬帆鼓得滿滿的,想慢也慢不下來,傍晚就到了海邊。冬牛站在海堤上放眼望去,湛藍色的海水,遼闊而凝重。幾隻海鷗鳴叫著向遠處飛去,消失在大海的幽靜里。太陽漸漸西沉,海水在夕陽的輝映下,金光四射,細碎的浪花也被染成了金色。

晚風乍起,海濤聲越來越響,像滾動著一串串驚雷。冬牛走下海堤,舀起一捧海水吻了吻,在大海的懷抱里失聲痛哭,心裡默默地祈禱:大海,我把爺爺送回來了,收下我爺爺吧。然後回到船上,取下船艄那塊被老人視為珍寶的船板,劈開一看,拼接船板的是六根金釘,淚水又一次模糊了雙眼。

冬牛在停放老人遺體的船艙上,蓋上厚厚的木板,從海堤邊搬了幾塊石頭,放在船頭和船艄,接著撬開老人早就鑿好的小洞,海水緩慢地流入船內,大約一個小時後,船到達深海才會沉入海底。

冬牛扯起蓬帆,解開纜繩,小船立刻向大海駛去。

冬牛跪在海堤上,睜大著含滿淚水的眼睛,望著遠去的小船,手裡捧著金光閃閃的六根金釘,彷彿捧著老人怦怦跳動的心。

大海在退潮,載著老人遺體的小船,越去越遠。冬牛滿腔淚水,禁不住放聲大叫:爺爺……

小船不知遇到了迴流還是漩渦,在海上兜了個圈子,依依不捨地又往回駛。冬牛不顧一切地衝下海堤,正要涉水迎過去,小船忽又調轉方向,急速地駛向大海的深處。

冬牛久跪不起,直至小船微縮小成一粒黑點,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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