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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學術概論》札記

歷時月余,乃將梁任公《清代學術概論》(朱維錚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批讀一過,隨手札記,或就事以論事,或借題而發揮,頗得讀書之樂。今將其稍加整理,以為日後重讀此書之一助。

梁啟超著作書影

一、科學的方法與思想的解放

全書主旨,在表彰清儒治學采「科學的方法」,因而成績斐然。所謂科學的方法,無非指善疑、求真、創穫的研究精神,強調客觀的歸納,輕視主觀的演繹。

梁氏論定清儒成就之高下,每以是否推進「思想的解放」為標準。如論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誠思想界之一大解放」,論章學誠《文史通義》「實為乾嘉後思想解放之源泉」,至於康有為之《新學偽經考》,梁氏雖對其師之武斷頗有微詞,然盛讚其「對於數千年經籍謀一突飛的大解放」。而梁氏對惠棟及吳派則頗多指摘,力斥其缺乏「懷疑的精神、批評的態度」。

科學方法與思想解放,為民國初年甚有影響之社會思潮,自無待言。梁氏此書,時代之烙印極為明顯。

二、朱注偶有舛誤

朱維錚氏為此書作校注,注重核對引文,考證史實,頗為詳當;且篤守書注之體,不隨意發論。然千慮一失,在所難免。如第十節(P32)引汪中「千餘年不傳之絕學」一語,朱注以為見於《漢學師承記》卷7《汪中傳》,且曰「此乃約舉大意」云云。案:此語乃凌廷堪所撰《汪容甫墓志銘》之原文,本書第五節(P13)正文中亦引此語,並已註明出處,朱注顯誤。

前輩學者每執著於利用他書以核校引文(所謂對校、他校),然對於本書前後文字之關聯反偶有忽略(所謂本校),此亦為校書之一戒。

三、闕疑傳信與學者道德

十一節引《戴東原集》「傳其信,不傳其疑,疑則闕」一語,梁氏以為此乃「學者社會最主要之道德」(P37),此真卓識也。

今日談及學術道德,每曰「不可抄襲」云云,甚者乃至於訴諸公堂,以爭其是非。平心而論,此實為學術「規範」,而非「道德」。規範是外在的約束,道德乃內心的標準。所謂「學術道德」,全繫於學者之一心,學者視其心安與否,以之作為評判是非的標準。而他人無從得知,亦無法代為評判。唯有如此,方顯道德之高貴;然正因如此,「道德」二字常被用作標榜自己與貶低他人的利器。《老子》所謂「大道廢,安有仁義」(「安」作「乃」解),便是批判標舉「仁義」之名以害「道德」之實者流。因此,言學術道德,當從內心的自律出發。

以學術道德而論,「闕疑傳信」確為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學者每立一說,須嚴密論證,待其完善之後,方表而出之。至於模稜兩可之說、率爾操觚之論,則絕不著之於書,以免「徒增一惑以滋識者之辨之也」(戴震語)。此真為極高尚的自律精神,真心向學之士當嚴遵之。誠然,學者的識見自有高下之分,何者為疑,何者為信,亦無固定不變的標準。然此種道德的關鍵在於不自欺,疑與信,是與非,皆聽由吾心之評判,如此便可。學者唯有不自欺,方能不欺人。

若學者能夠秉持「闕疑傳信」之道德,不唯可以成就立德、立言之不朽盛業,亦可減輕他人「辨惑」之辛勞,對於今日之學術界,可謂立下無數功勞。

梁啟超墓(位於今北京植物園內)

四、學術史兩大要素

空間與時間,實乃治學術史之兩大要素。

所謂「空間」,乃指明了個人思想與時代思潮之區別。個人與時代雖密不可分,然不可混為一談,唯有當個人思想具有相當之影響時,方可視為時代思潮之一部份。以戴東原《孟子字義疏證》為例,是書雖為東原所珍視,然於乾嘉時期影響極微弱。若研究「戴東原之學術」,自當注重《疏證》一書,將其要點和盤托出,娓娓道來。然若研究「清代學術史」,則是書僅為東原之個人思想,而非時代思潮之組成部份,只應敘述其與時代思潮相關聯之部份,如此書何以不見重於乾嘉諸儒、此書與乾嘉思潮之異同等等,藉此說明乾嘉思潮之特點;至於書中與時代思潮無關的部份,則應付諸闕如。

所謂「時間」,即明了當時影響與後世影響之區別。若某人之思想於當時影響極大,則可視為當時「學術史」之一部份;若其僅對後世有較大影響,則只能視為後世「學術史」之一部份。以章學誠為例,其在乾嘉史學界,可謂默默無聞,悄無聲息,民國以降,章氏頓時名聲大噪,《通義》一書,幾至於家懸戶誦。如欲作一「乾嘉史學」之概略研究,則只道一句「時又有章學誠,申言六經皆史之說,然不為乾嘉諸儒所重」便可,若欲稍加詳細,亦可述及彼之學說與乾嘉諸儒之異同;至於章氏學說之系統闡述,則不應置於「乾嘉史學」中。

吾人讀今日新撰之各種學術史,總覺其割裂乏味,譬如「數人頭」一般,無非將某一代較著名之數十人摘出(所謂「著名」,乃指享盛名於今日,至於當日影響之大小強弱,則不甚注意),每人佔據一定篇幅,分別加以敘述而已。既無環環相扣之組織,又難見一代學術之總體特徵。此種弊端,實乃空間、時間兩要素處理不當所致。

五、兩個努力方向

十二節,梁氏以為,欲治中國傳統學問,「第一步須先將此學之真相,了解明確,第二步乃批評其是非得失」(P45),並謂清儒之成績集中在第一步,因而使後人省卻無限精力,以便從事於第二步之研究。梁氏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用過半的篇幅講「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原因便在於此。此為梁氏極務實之觀點,而後人反不甚注意。

欲治清代學術史,亦須循此兩步走之策略。然今日第一步尚未完成,眾人已對第二步躍躍欲試。若從務實觀點出發,今日有兩個可供努力的方向:其一為歸納、總結清儒治學的方法,其二為彙集、整理清儒研究的成果。

所謂總結治學方法,當較梁氏所稱的「科學」方法更為深入,具體到清儒對於某一領域、某一部書、某一問題之研究。如治訓詁學當遵循何步驟,讀《說文》當從何處入手,如何考證某人之生卒年等等,皆應作詳細的歸納總結。

至於整理研究成果,今日所作之工作還遠遠不夠。就四部要籍而言,清儒皆有所涉獵,然其成果大多保存於文集、筆記之中,須將其摘出,撰成匯注、集解諸書,方便研究利用。然今日所利用之匯注集解,大多仍為清季諸賢所撰,如焦循之《孟子正義》,孫星衍之《尚書今古文註疏》,王先謙之《漢書補註》《後漢書集解》,郭慶藩之《莊子集釋》,孫詒讓之《墨子間詁》等。今日雖新撰數種,然留待補撰者尚多。尤為迫切者,則二十四史中除前四史、《晉書》《新五代史》外,其餘諸書之研究成果尚未彙集整理。吾輩當於此處勉力為之。

六、社會環境與學術興衰

十八節,論清學全盛之時代環境。大約當時之讀書人,皆可以學業自活:無功名者可主村塾書館,仕宦者自無生計之憂,且有閑暇閉戶讀書,而歸田者亦可擔任山長,清代學術因此大盛。

我國傳統的學術環境,一言以蔽之,曰:學業與事業甚相契合。識字誦經、讀書窮理,既是學業之基礎,又是事業之準備。學者非社會之附屬,乃社會結構之主體。今日則不然,學業與事業雖未完全分離,然契合程度已大為降低,而立志於傳統經史學問之讀書人,其生存空間已極為縮小。環境之變遷,或可稍減吾輩對於文化衰落之罪責。

第二十節,梁氏復謂鴉片戰爭後,國家內憂外患,社會動蕩不安,此為清學衰落之主要原因。並謂「凡學術之賡續發展,非比較的承平時代則不能。」(P71)此亦卓識也。而吾人每津津樂道晚清以降之學術,以為波瀾壯闊,反視乾嘉學術為平淡無奇。

學術之發展,有健康與畸形兩途。所謂健康發展,即治學篤守「為學術而學術」之精神,循序漸進,自然生長。所謂畸形發展,學術之自然生長因受外在環境的影響而改變,學者「不以學問為目的而以為手段」,或借之以文飾其政論,或借之以宣傳某種主義。亂世之中,人心激蕩,學者無暇於純學術之研究,至於「以學術為手段」,可謂在所難免。梁氏親身經歷其中,對於此種畸形發展感觸極深,故述及晚清學術之弊,每每言之。縱觀近代歷史,真正所謂「承平」之世,不過最近之二三十年而已。承平之世來之不易,學者當珍惜、努力。

七、「洪楊之亂」與江浙文獻凋零

二十節,梁氏曰:「清學之發祥地及根據地,本在江浙;咸同之亂,江浙受禍最烈,文獻蕩然,後起者轉徙流離,更無餘裕以自振其業,而一時英拔之士,奮志事功,更不復以學問為重。」(P71)

江浙自南宋之後,早已成為中國文化之重鎮。清代以降,顧炎武、黃宗羲諸大儒皆起於江浙,被視為清學之開山祖。其後學者輩出,人文薈萃,惠棟、錢大昕、邵晉涵、王念孫、阮元諸學人,浙東、常州諸學派,皆可謂彪炳清學史冊。至於王朝更迭之際,諸如宋末、明末之遺聞軼事,多為江浙人士所見、所聞、所傳聞,而國家之典章制度,亦多賴之以存。故江浙藏書極富,文獻燦然。乾隆時纂修《四庫全書》,其所依據之底本,多半為江浙藏書家所進。為表彰其卓越貢獻,清高宗特賞賜鮑士恭、范懋柱諸人《古今圖書集成》各一部,並將《四庫全書》另抄三部,修建文匯、文宗、文瀾三閣以儲之,准許江浙士子赴閣觀書。誰料數十年後,竟遭遇「洪楊之亂」,使江浙文獻凋零殆盡。

公元1853年3月,太平軍攻佔南京,數日後,鎮江、揚州相繼陷落,文宗、文匯兩閣之藏書付之一炬,片紙無存。1860年5月,常州、蘇州陷落,江蘇南部落入太平軍之手。1861年,太平軍進逼浙江全境,金華、寧波、紹興相繼陷落,是年底,太平軍攻入杭州,文瀾閣之藏書損毀過半。任公所謂「江浙受禍最烈」,絕非虛語。

然遭此浩劫者,遠不只四庫之「南三閣」。太平軍所到之處,碩儒名士罹難者既眾,而諸家之藏書亦多遭破壞。朱蘭(1800—1873)在其家鄉餘姚(屬紹興府)被攻陷之次年,曾提筆寫道:「亂後圖書經浩劫(原註:天一閣書經兵火,已散失無存,余家藏書畫亦被毀),死憐手足聚荒阡。」(《補讀室詩稿》卷四,《悼范蓮士》)寧波天一閣乃江浙最富盛名之藏書樓,北京故宮之文淵閣即仿其構造而修建,經洪楊之亂,閣中古籍善本頗多散失。朱氏後又有詩曰:「傷心讀《喪禮》,轉眼毀書巢(自註:寄存張氏勵志軒書籍,自壬戌九月十二日賊擾姚鄉及悅來市,焚毀殆盡,張盧亦被毀)。」(卷五,《自題花間補讀圖》)當時江浙詩書禮樂之家,多遭盧毀書亡之厄,於此可見一斑。

此外,洪楊之亂給江浙讀書人所造成的心理創傷,更經久難愈。顧森書(1841—1904)在亂後回到家鄉金匱(屬常州府),曾寫有《里門述感》(《篁韻盦詩鈔》卷一),其中一首曰:

舊時書舍柳成陰,劫後歸來何處尋。焦土一場痕歷亂,荒城六月氣蕭森。

身如再世親朋少,情未中年哀怨深。離卻異鄉仍似客,借巢莫定惜歸禽。

1864年7月,清軍收復南京,「洪楊之亂」基本平定。此時顧氏僅23歲,正值青春年華,然目睹家鄉衰敗肅殺的景象,竟生出「情未中年哀怨深」的感慨。而這場曠日持久的動亂,復將讀書人心中的孔孟之道摧毀殆盡,使其陷入沉思與迷茫之中,不知何去何從,乃至發出「無枝可依」的哀號。迷茫過後,學者多趨向於任公所說之「奮志事功」,「為學術而學術」之精神不復尋在,清代學術從此走上畸形發展之路。

更可悲者,則「洪楊之亂」對江浙文獻的破壞,清代諸賢處動蕩之際而無暇言之,當代諸君又拘於種種原因而不便言之,思之奈何。

八、儒學與儒教

二十三節,梁氏論其師康有為之鼓吹孔教,曰:「誤認歐洲之尊景教為治強之本,故恆欲儕孔子於基督,乃雜引讖緯之言以實之。」(P79)又曰:「雖極力推挹孔子,然既謂孔子之創學派與諸子之創學派,同一動機,同一目的,同一手段,則已夷孔子於諸子之列。」(P80)任公拘於師生之誼,雖指出康氏之弱點,然語帶閃爍,且淺嘗輒止,不加深論。

康氏對於孔子,利用之企圖太過明顯。為宣傳其維新變法,不惜將孔子拖下水,以自重其言;見西方基督教有若干奇效,又費力把孔子推上神壇,尊為教主。則孔子之於康氏,不過是一任由其操縱之木偶傀儡。殊不知,若《孔子改制考》之說得以成立,則孔子之「托古」與經學史語境中之「偽造」何異?若孔子當真為推行其政治主張而虛構堯舜之德業,則其與愚民之人主、投機之政客何異?既如此,孔子之神聖又從何而來?且任何一真正之宗教,其發展壯大,皆需經歷漫長持久之過程,非人力可強為。康氏欲憑藉一二人之鼓吹提倡,而令民眾尊信一宗教,真可比諸「愚公移山」,故其技拙而效寡。

今日之中國,復有鼓吹儒教者。縱使其本意不在於利用孔子以施行某種目的,其所鼓吹者亦終究不會實現。何也?

儒學於今日之思想界,不僅失去「獨尊」之地位,欲求如戰國時之「儒墨並稱」亦不可得。若貿然立一「儒教」名目,必引起異端(諸如所謂「自由派」云云)之猛烈攻擊與瘋狂反撲,以今日儒學界力量之單薄,不僅無還手之力,亦難有招架之功。此其一也。

縱觀中國歷史,但凡鼓吹一宗教者,十九皆欲借之以聚斂人員與財富,進而推行某種政治運動,諸如「五斗米教」「拜上帝教」等,無不皆然。此種司馬昭之心,執政者何嘗不知?故歷代統治者皆視之為心腹大患,絕不會聽任其發展壯大,除非國家己衰敗至極,統治者無暇顧及之。若在承平之世,縱使所鼓吹之某一教得以暫時建立,旋即便被撲滅。此其二也。

吾嘗戲作一語,曰:「中學西學,本自殊途;儒林耶苑,亦非同歸。」宗教本非我國傳統之產物,即便有所謂「道教」,其性質、影響亦與西方之基督教不同。佛教傳入我國後,雖與社會、政治、文化時有互動,然不過逢場作戲而已,縱使偶爾假戲真做,然總有曲終人散之時。宗教是否適合中國之社會與文化,尚待討論。此其三也。

故吾以為儒教萬不可立,亦不可能確立,即便僥倖得以確立,亦將被迅速撲滅。此種鼓吹,非但無益於儒學之復興,更將削弱其力量,徒令有志於此事業者喪失其信心而已。

如欲復興儒學,何必依靠宗教?吾以為若從以下三方面努力,便可遂功:

其一曰思想論戰,如孟子之辟楊墨是也。有志於復興儒學者,當潛心研讀儒家經典,在此基礎上與諸異端進行思想論辯,如抽絲剝繭,積小勝為大勝,逐步恢復儒學在思想界之話語權。此指極純粹、極客觀之理論爭辯,非意氣之爭。即使諸異端挑起意氣之爭,吾輩亦應置之不理,繼續埋頭進行理論探究,則異端之淺薄,與吾輩之厚重,不言自明。

其二曰簡化普及,如朱子之作《四書集注》是也。若欲一種思想被社會大眾接受,須進行簡化普及工作。所謂「簡化」,並非將儒學膚淺化,乃指將儒學之精華與要點歸納總結,以利於社會大眾之學習與理解。所謂「普及」,亦非將儒學庸俗化,乃指採取適當之形式與方法,以便於社會大眾接受儒學。

其三曰制度變革,如教育、考試之改革是也。此種變革可謂舉步維艱,然吾輩需勉力為之。如增加中小學課程中儒學之比重,大學增設與儒學相關之學位,公務員考試中增入與儒學相關之內容等等,雖行之不易,然若吾輩齊心努力,大聲疾呼,積小成多,未必不獲滴水穿石之效。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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