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鴻鵠——《老家的人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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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我回到故鄉小鎮，徜徉在熙熙攘攘的街頭，總是想起和那個一口鳥語、兩手皴裂得如同榆樹皮般的鞋匠在一起談詩論詞、啃鵝頭喝啤酒的情景。
那還是一九九六年秋天的一個黃昏，天氣格外陰冷。下班後的我像往常一樣信馬由韁地行走在菜市場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突然覺得腳上的一隻鞋子有些失控，好幾次差點臨陣脫逃。低下頭來仔細一看，原來是鞋口的鬆緊帶斷了。於是一頭鑽進臨街的一家鞋鋪，把腳上不聽話的鞋子踢給了一個埋頭工作的鞋匠。然後習慣地抬起頭來向四周張望著，想通過幾次簡單的張望發現些什麼，從而把無聊的時間打發掉。
請問兄弟在哪上班呀？鞋匠抬起頭來，操著一口不南不北的話問我。
啊，鎮政府。我漫不經心地回答。
哦，好單位呀。鞋匠的嗓門突然抬高了許多，「嘿嘿嘿」有些討好似的笑了，具體做什麼呀？鞋匠接著問道。
秘書。我一邊回答，一邊把目光定格在鞋鋪的一面牆上。
牆上掛著兩幅字畫，一幅畫畫的是小橋流水人家，畫面右側寫著四個不楷不隸的大字「夢中江南」；另一幅畫畫的是一位手執酒壺的老人表情木然地斜卧在一張簡易的木桌旁，畫面右側也歪歪扭扭地書寫著兩行似草非草的大字「醉里乾坤大，壺中歲月長」。儘管字跡潦草，畫面呆板，但還是給這個陰暗的空間增添了一縷生機。
好了，鞋子修好了，穿上看合不合腳。鞋匠把鞋子遞給我。
哦，挺合腳的，多少錢？我一邊穿上鞋子細細地感覺著，一邊問道。
錢我就不要了，要是方便的話，給我弄點兒舊報紙。鞋匠認真地說。
要舊報紙做什麼？我不禁有些疑惑了。
練字。鞋匠答道。
什麼？練字！我頓時一愣。我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個窮鄉僻壤，一個遊離於社會邊緣整天忙於生計的鞋匠竟然也同我一樣擺弄著那些所謂的高雅藝術，我禁不住有些啞然失笑了。
真的，我說的是實話。鞋匠見我一臉的不相信，加重語氣說道。
哦，那你主要練什麼體呀，是顏體、柳體，還是歐體？是篆書、隸書、楷書，還是行書、草書？我斂住笑容問道。
也談不上什麼體，亂七八糟的什麼都練。鞋匠的臉有些紅了。
哦，那我們可以稱得上是文朋墨友了。也許是鞋匠的坦誠感染了我，我主動伸出手來。
是么，真是太巧了。鞋匠手足無措地將兩隻手在墊在腿上的一塊髒兮兮的布上蹭了蹭，然後用力握住我伸過來的手，儼然他鄉遇到了故知。
談話中，我了解到，鞋匠叫劉鴻鵠，一個寓意深刻、燕雀安知的名字，大我三歲，浙江溫州人，一個人在東北闖蕩了七年，至今仍孤身一人。平時愛練個書法填寫個古詩詞什麼的，鞋鋪牆上的字畫便出自他的手，儘管功力一般，但是本人卻樂此不疲。劉鴻鵠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報刊上拋拋頭露露面，一方面是對多年來始終不渝的愛好的一個肯定，另一方面也讓來這裡修鞋的人從另外一個角度重新認識他，審視他。
久而久之，隨著交往次數的增多，我和劉鴻鵠便成了朋友，每天下班經過菜市場的時候都要到他的鋪子里坐一坐，順便給他帶去一些舊報紙、稿紙和墨水什麼的。而這個時候也是劉鴻鵠一天最快活的時候，一邊給別人修鞋子，一邊和我高談闊論一些「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古詩詞什麼的。當別人問他你真的懂古詩詞么，劉鴻鵠便會不屑地說道，豈止是懂，我還會寫哩，於是一邊說著一邊將眼睛慢慢地掃到牆上的兩幅字畫上。別人愈加有些不信了，劉鴻鵠頓時急了，不信，你問李秘書，他可是機關的人哩，不會說假話的。
劉鴻鵠除了和我一樣愛鼓弄些詩詞歌賦行草隸篆什麼的，還愛喝酒。周六周日收攤之後，常拽著我和另外一個自詡為「詩人」的傢伙鑽進他租住的小屋裡，三個人圍坐在昏暗的燈光下，大眼瞪小眼地啃鵝頭喝啤酒。喝著喝著，劉鴻鵠便開始用一口鳥語朗誦他新近填寫的幾首半文半白的詩詞，用那隻皴裂得如同榆樹皮般的手在報紙上飛筆留白著所謂的書法。於是，整個屋子裡便瀰漫著一股濃濃的皮革、啤酒、鵝頭和墨汁混合在一起的氣息。
有的時候劉鴻鵠的酒癮上來了，便拎著幾瓶啤酒和幾隻鵝頭深更半夜地敲我家的門，然後一屁股坐在我家的炕沿上，隨手扔給我兩瓶啤酒，一邊咕咚咕咚地喝酒，一邊嘻嘻哈哈地侃大山，直至酒瓶空了鵝頭光了口也幹了舌也燥了，這才搖搖晃晃地回去。
兩年後，我輾轉到了縣城工作，那個「詩人」也天馬行空地到南方闖蕩去了，只留下劉鴻鵠一個人繼續在那個孤寂的小鎮上，日復一日地修補著各式各樣的鞋子，操練著不倫不類的書法，填寫著平平仄仄的詩詞，啃著永遠也啃不完的鵝頭，喝著永遠也喝不完的酒……
（發表於2017年1月5日《大慶日報》「原創」副刊）
作者簡介：李廣生，1968年出生於黑龍江省肇源縣，1988年畢業於綏化師專中文系。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大慶市作家協會副秘書長，蕭紅文學院第十六屆中青年作家班成員。在《北方文學》《天池小小說》《詩林》《地火》《歲月》《海燕》《短篇小說》《青年文學家》《北極光》《雪花》《遼河》《中國勞動保障報》《黑龍江日報》等國內七十餘家報刊發表文學作品四百多篇（首），有作品被《散文選刊》轉載。已出版散文集《回憶是一種美麗的痛》《零落的往事依然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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